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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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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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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留不住

黎采

远离了故乡的人,故乡不会喊你回去。去留随意,是故乡待人的胸襟。

越是这样,人越想回去。也越愁。当初离开时有多欢,后来就有多愁。

多少人心里,都萦绕着一抹或浓或淡的乡愁,一不小心,就会从某一声叹息里滑出来,从某一个眼神里漫出来。

不要试图割断乡愁。没有什么能割断乡愁。但凡一个人开始思乡,乡愁便已融进人的生命里,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被乡愁浸透的人,记忆里那些远去的场景,终将神奇地在脑海中如电影慢镜头般一一浮现。


炊烟起,灰瓦吟

对我来说,乡愁的深处,总有炊烟纷起、灰瓦轻吟。

就是在不经意间,一抬眼,便看见一缕炊烟袅袅地从某座农房屋顶的灰瓦间飘出来。霎时,周围的其他事物变得模糊。炊烟灰瓦一相遇,立即散发出一种极其简约又极端神秘的气质,不由分说就捕捉了人的心动。

多少次,我在村庄里呆呆地望炊烟看灰瓦。

那时候,村庄里的房子多是土墙或石墙配灰瓦,一两间掩映竹林外,四五间依偎清溪畔,七八间坐落山脚下。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灰瓦屋顶,错落有致。炊烟,不时从各家各户的灰瓦里飘出来。这边一缕,直直地指向天空,像要一飞冲天似的,风一吹,就弯了,弯得太妖娆,跟个妖精似的;那边四五缕,飘着飘着就飘在一起了,像聚在一起说悄悄话,风一吹,又散开了,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炊烟衬着灰瓦,就像一种温馨而浪漫的守候。炊烟与灰瓦,构成一个简单也奇妙的世界。我从不敢奢望自己读懂。我只要安静地读着,一次又一次,无限靠近这个世界,就很美妙。

白,是炊烟的色彩。那是如云般轻柔的白,又如梦般神秘的白,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抓住。呵,我的手始终无法抓住炊烟的白,不过我可以用眼神去抓——多看几眼,又觉得那白里藏着极为绚烂的色彩——炊烟用淡淡的白,叩开了人身体里的一扇门,里面分外五彩斑斓。

灰,是瓦的色彩。那是从泥土里提炼的色彩,是经过烈火焙烧的色彩,素朴,沉静,深邃。一片一片灰瓦重重叠叠,一行一行灰瓦起起伏伏。它们以一种整齐而精巧的姿态,顶着阳光月光星光,迎着风迎着雨迎着霜迎着雪,在光阴里静默,在光阴里歌唱。每一片灰瓦上,都藏着无数的秘密,人哪怕把眼神挤进灰瓦裂开的缝隙里,终究也看不透灰瓦的心思。

白萦绕着灰,灰托举着白。炊烟白,泥瓦灰,是宣纸上的写意,是诗经里的纯然。

炊烟,轻盈盈,柔曼曼,渺渺兮,翩翩然,忽直忽弯,忽粗忽细,忽左忽右,忽聚忽散,真个是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没有哪两缕炊烟是相同的。没有哪片灰瓦间两次飘出来的炊烟是相同的。炊烟经过灰瓦,把一些东西留在了灰瓦上。灰瓦不动声色地收下,不动声色地送炊烟离去。灰瓦的轻吟,隐在缕缕炊烟里,飘得很远,很远……

在炊烟与灰瓦的缠绵里,一个村庄就这么安然自在又活色生香。

炊烟,灰瓦,是一个村庄满溢人间烟火的证据。是我再也难以看见的天然诗画。

越来越多的现代楼房取代了瓦房。村庄里的瓦房,接二连三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如今,只剩下几间旧瓦房,孤零零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像一种久远的孤独。又像一种执着的坚持。

有的旧瓦房里,依然住着人。但不一定有炊烟。许多农家早就不用柴火做饭了。说不清为什么,看到那些走过漫漫时光的灰瓦里再也没有炊烟出没,我总是感到特别失落。我不知道灰瓦会不会怀念炊烟。我只知道,我的忧伤,落在灰瓦上,如炊烟一般无声无息,最后都被风吹散……

还有极少数旧瓦房里,早就没有人住了,自然也就没有炊烟了。灰瓦的寂寞,在岁月里疯长。那些掉落的碎裂瓦片,把从前的许多缕炊烟也带到地上摔碎了。谁也无力挽回。

每每看见那些空荡荡的瓦房,我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秒,灰瓦间就会飘出一缕炊烟,梦一般地,在空气里弥漫……


连枷落,风车转

那些年,故乡那个村庄里,哪家还没几把连枷,但风车不是家家有。

打黄豆、打绿豆、打红豆、打豌豆、打麦子等,都需要用到连枷。把这些粮食从打碎的叶沫、茎沫以及泥土、沙尘中分离出来,则需要用到风车。

选一根长约七八尺的竹子,一头破开,去掉一半,另一半在火上烤弯。再选四五根韧性极强的木条,用竹篾固定成一排,一端固定在一截圆木上,圆木稍长于一排木条的宽度。然后将长竹竿弯的一头绕过木头的一边,绑牢,一把连枷就做成了。几乎每户农家,都有几把自制的连枷,或粗犷,或小巧,用着顺手就行。

做风车就是个精细活了,需要手艺好的木匠专门制作,所以风车明显没有连枷那么多。那些年,一家有风车,多家借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风车,维系着村庄里一种默契而淳朴的情感。

农人把连枷、风车和打杵、背篓、竹筐等随意地放在屋檐下、墙角边,有的新,有的旧,有时东倒西歪,有时整整齐齐,像一支静静待命的队伍,只等主人来“点将”,随时准备跟随主人“出征”。

连枷的声音,风车的声音,是村庄特有的声音,古老而温暖。岁月悠悠,村庄在连枷不断响起的声音里、在风车接连转动的声音里,安详而丰满。

油菜熟了。豌豆熟了。麦子熟了。黄豆熟了。绿豆熟了。红豆熟了。一年四季,村庄里的庄稼依着时令间次成熟,连枷声便此起彼伏,风车的声音便忽急忽徐。

最令人难忘的,是打麦子的场景。

夏天,麦子黄了。农人挥舞锃亮的镰刀,割下麦穗,用大竹筐背回家,利用晴好的天气晒干,再在院子里把麦穗均匀地铺开,然后就开始打麦子。双手抡起连枷,高高地扬起,随着连枷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啪——连枷落下来——麦子纷纷破壳而出。农人来来回回,连枷起起落落,响声断断续续,尘土飞飞扬扬,麦子颤颤抖抖,麦香飘飘荡荡。

连枷停,农人的汗水早已洒落一地。农人望着金黄的麦子,把连枷扔到一边。连枷带着农人无以言表的思绪,回归静默。连枷年长日久地跟着农人,就像农人的老朋友一样。连枷的响声里,隐着农人内心深处的一些声音。连枷的伤痕里,映着农人一生之中遭受的种种伤痕。

连枷就这样伴随农人,打过一场又一场的麦子、黄豆等。从崭新、坚实、灵巧到慢慢地陈旧、松散、破损,连枷背负着农人的力气,完成了无数次光荣的使命。农人再也举不起连枷的时候,连枷的寂寞就无处安放。

跟连枷一样,后来也陷入寂寞的,还有风车。

农人把粮食倒进风车顶部的入口中,用手摇一摇把手,风车转起来,呼啦啦地响,干干净净的粮食从风车侧面一个出口处滑入早已准备好的容器里;杂物从另一人出口处飘落于地。

农人的头发上脸上衣襟上沾满从风车里飘出来的尘埃,像在与尘埃共舞。农人眯缝着眼,看一看在风车里走了一遍的粮食,心里那种踏实和满足的感觉,跟着风车一起转呀转。风车也记不清自己转了多少圈,恍恍惚惚地,陪伴农人转走了一个春夏秋冬又一个春夏秋冬。

风车没活干的时候,就在某个角落里,任风吹——吱、吱吱、吱吱吱吱——风车借着风,说着谁也听不懂的疯言疯语。吹过风车的风也吹过农人——农人则像风车一样,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操纵着,一刻不停地在转——也像风车一样,把命运倒进自己身体里的一些东西,转来转来,再放出来,一部分是干净的“粮食”,一部分是“杂物”以及“尘埃”。

那些挥舞连枷、摇动风车的人,接连永远地离开了连枷和风车。像我这样看着连枷起落、风车转动的人,后来离开了村庄,在别处抡起生活里的另一种“连枷”、摇动另一种“风车”,慢慢老去。

时间摘走了连枷和风车曾担负的重任。但时间摘不走连枷和风车留在人心里的记忆。

如果我在村庄里遇见了连枷和风车,就停下来,对它们笑一笑。

不然,我还能咋样呢?


箬笠斜,蓑衣横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句诗,愣是有种神奇的力量——你一读,就可以令天地间一切喧嚣忽地退远——仿佛你就是那个渔翁,你的世界那么澄澈、明净、旷远、阔大。

千年以前,张志和在江南流连,浩荡的春光迷乱了他的望眼,好看的诗纷纷地从他的心里长出来。他取出心里蓬勃的诗束,放在纸上,便造就了一种惊艳时空的诗情。千年以后,那箬笠仿佛依然青青如昨,那蓑衣仿佛仍然绿绿如茵,那斜风细雨仿佛依然飘在江南……

并非仿佛。箬笠,蓑衣,一直在。真真切切地在。在江南无数的农家里。对于一个农家来说,它们不是诗,是生活。斜风细雨也一直在,在天地间出没,在一茬一茬农人的生活里出没。

我记得,故乡那个村庄里,许多农家都曾有箬笠、蓑衣。箬笠是用竹篾与箬叶做的,崭新时呈青色。蓑衣则是用当地的一种棕树上的棕所做,较为厚实,呈棕色。无数个斜风细雨的日子里,农人戴上箬笠,披上蓑衣,在村庄里干着一生之中总也干不完的活。

谁独自一人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放牧一群牛羊。牛羊吃着沾满雨水的草,悠闲而满足,时不时发出欢快的叫声,或是甩一甩头、摇一摇尾巴、扭一扭身子。斜风柔柔地拂过草木,拂过牛羊,拂过人,清凉清凉的。人走走,又停停,风在箬笠的边沿滑翔,又钻进蓑衣里乱窜。细雨轻轻地落在箬笠上蓑衣上,微微地响,人似在听,又似没听。人的表情,被箬笠遮住,模糊不清。

谁、谁,谁谁谁,戴着箬笠披着蓑衣,冒着斜风细雨在犁田。一块块水田里,他们弓着腰,扶着犁,吆喝着牛,来来去去,泥浆飞溅,水花荡漾。一个春天,就这样,被一群戴箬笠披蓑衣的人给翻动得生机盎然。犁得松软平整的水田,镜子似的,倒映着天空云朵,倒映着青山草木,倒映着农房炊烟。也倒映着犁田的人——呵,箬笠离天空如此之近,云朵在箬笠周围飘呀飘,蓑衣横在青山之巅,挂在农房之上——人像一个谜,藏在箬笠和蓑衣之中——别猜,猜不透,风又起,雨又飘,所有的倒影都变幻莫测……

也有谁,在斜风细雨里,把箬笠斜戴在头上,把蓑衣歪披在身上,匆匆地走在村庄的小路上,慢慢地,背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又有谁,在狂风暴雨里,仍在村庄的某处劳作,箬笠被风刮歪了,蓑衣被雨淋透了,也不回家。箬笠遮不了谁的风雨,蓑衣裹不住谁的沧桑……

还有谁,在寒风飞雪里,急促地走在回村庄的路上,蓑衣迎着一重一重的雪,箬笠接住一层洁白的雪,一再把黑夜照亮……

箬笠,蓑衣,陪伴着多少人度过了一生之中的风霜雨雪。那些被遗忘的旧箬笠旧蓑衣上,写满了故事,深藏着悲欢,缄默无言,却又无不言。

掸去岁月的尘埃,每一顶箬笠、每一件蓑衣都崭新如初,洋溢无边的诗意与禅意。

我记不清有多久没能在村庄看见有谁戴箬笠或是披蓑衣了。曾经戴箬笠披蓑衣的人,再也用不上箬笠和蓑衣了,他们先后沉入村庄的某个角落,和泥土为伴,再也不需要任何东西抵挡风雨了。

我也记不清上一次是在哪儿看见过箬笠还在蓑衣。曾经以为它们跟村庄的草儿花儿一样,总能见到。当我发现越来越难以见到箬笠和蓑衣的时候,说不清的惆怅就从我眼里飞出来,飞满整个村庄。

村庄是懂我的。村庄默默地陪着我。村庄也惆怅。

因为惆怅,村庄显出一种令人心颤的美。

我与村庄对视的瞬间,箬笠和蓑衣又远去了一点点。


浣女归,溪水清

竹喧归浣女。这是王维的诗句。也是我在村庄里见过的画面。

一片秀竹,青翠欲滴,三五个浣衣归来的女子,说说笑笑,不紧不慢地经过竹林——记得我第一次读到“竹喧归浣女”时,眼前立刻闪现出故乡那个村庄里的女子洗衣归来的情景。当然,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多次想象过唐朝女子到河边或是溪边洗衣后回家路上把一片竹林惹得热闹起来的情景。

大地之上,遍布村庄,几千年来,多少浣女打竹林边经过,无端地美好了人间。至于她们是唐朝的,还是宋朝的、明朝的、清朝的、秦朝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都有一个叫人怦然心动的名字——浣女——不论何时何地,归家的浣女都是村庄里一道明艳的风景。

一个村庄,如果没有浣女,那愣是失去了一些色彩,少了一种韵致呀。

但凡村庄里有浣女出现,村庄就格外叫人迷恋。

就拿故乡那个村庄来说吧。那些年,村庄里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洗衣机。村庄里的女子常常到那条流经村庄的清溪边洗衣。

把衣服放进竹筐里提着,再带一两个木盆、一根衣衫棒(用木头做的,一端扁平,一端圆润,用来捶打大件的衣物)、一块肥皂或一包洗衣粉,在溪边选有几块干净平整的石头的地方,就开始洗了。

弯弯的溪水悠悠地流淌,连绵的青山蜿蜒地铺展,山谷的微风温柔地吹拂,碧蓝的天空翻卷着云朵,金色的阳光盛大地洒落,鸟鸣虫鸣声声忽高忽低此起彼伏,蝴蝶蜻蜓双双对对缠缠绵绵翩翩飞,鱼儿虾儿三五成群无忧无虑自自在在漫漫游,薄雾炊烟丝丝缕缕缠缠绕绕聚拢又分开,花香草香新新鲜鲜浓浓淡淡飘远又飘近……

有个浣女呀,独自来到溪边。黑黑的辫子映着红红的脸蛋,卷着衣袖露出纤纤的手臂,抡起衣杉棒捶打在衣物上发出串串脆响,摇晃的身影随着溪水的波纹荡漾……许多东西在溪水洗净了,许多东西随着溪水流走了。浣女的心思呀,跳跃在溪水里,早已跟着溪水去了远方……洗着洗着,浣女就把自己洗进了诗里画里,但浣女浑然不觉。正是由于这浑然不觉,才有了天然去雕饰的诗画。

有三五个浣女呀,聚在溪边。衣物五颜六色,木盆疏密相间,笑语此起彼伏。有的搓衣,有的捶衣,有的刷衣,溅起一簇簇水花,荡起一圈圈波纹,惊飞一只只鸟儿。是哪家的浣女呢,洗得有些累了,便脱了鞋袜,卷起裤角,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把脚伸进溪里戏水,惹得另外几个浣女心里也痒痒的,索性也把衣物扔在一边,且跟溪水好好地耍一回!她们不知道,是她们于漫不经心的洗衣时刻,共同演绎了至纯至真到令人神魂颠倒的乡情风情。

就是这些个浣女呀,着急或是不着急地在溪边洗完了衣后,独自或是一起往家赶。她们提着干净的衣物,也提着那连同衣物在溪水里洗得干净的一部分自己。她们的头发上、衣襟上还带着水珠,她们眼里泛起的水色跟水珠一样清澈而有光亮。她们说着一些话或是哼着一些歌,断断续续,捉摸不定。她们像一团快活的空气,在村庄里流动,翠竹见了也不由得动了心,借着风喃喃地说起情话……

她们各自回到家中,把衣服晾晒在院子里或是屋檐下。她们凝一凝眸,眸子清澈又迷离。就像她们离开后的溪水,慢慢地恢复了如初的清澈,却又透着妙不可言的迷离。

她们之中,有一个就是我。村庄里那条清溪还在,但我不再是我。在许多个恍惚地瞬间,我看见那个从溪边浣衣归来的我,像看见一场梦。“我”就是这么变成“她”的。从“我”到“她”,从真实到虚幻,一切都无法重来,一切也无法逃避。村庄里,早已没有浣女出现,只有洗衣机重复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调子。

浣女,已然没有归途。村庄里那条清溪记下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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