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草木为伍

黎采

我越来越喜欢和草木待在一起。

我就是那个在人群里常常感到无所适从的家伙。

我甚至觉得，我就是不小心混进人群里的草木。有时候，在一些场合，需要我说句话，我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只能保持沉默。

只有置身草木间，我才仿佛回到一个熟悉又温馨的世界。眼眸里全是草木的影像，呼吸里全是草木的气息。而且，我不需要说话。我只听草木叙述，听多久都不想离开。我始终相信，草木也听得见我心里的话。

也许，我早已与草木心心相印，一生一世都离不开草木。尤其是故乡的草木。

我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声啼哭，飘浮在村庄的草木之上——草木摇了摇，又站直了身子——那一刻，我就与草木结了缘。

草木遍布整个村庄，草木环绕着一村庄的人。草木不是为人而生。人一生下来就落在草木间。

那些草木，就像村庄里的人一样，不需要谁专门引荐，不知不觉地，我就与它们相识了。它们中的一部分，我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我一眼也能认出来。草木的名字是人给起的，它们不关心人叫它们名字。人的想法，在草木的世界里，不过是一片空白。草木的想法，在人的世界里，同样是一片空白，但草木的确丰盈了人的世界。

没有人，草木依然是草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草木分外丰茂就是最好的证明。

人，离不开草木。尤其是农人。

有些草，可以用来喂猪喂牛喂马喂羊喂兔。有些草，人也可以吃，比如茅草，初春时节，茅草长出嫩嫩的茅针，不知诱惑了多少孩子抽茅针、吃茅针。那一抹舌尖的清甜，但凡尝过的人，怎能忘怀。茅草还能用来遮风挡雨，比如，用茅草做成茅屋。还有些草，是药。身上划了口子，扯一把地绵草，嚼烂了敷在伤口上；头风或是祛寒，用干枯的艾草泡水喝……可以用作药的草，实在太多，恕我无法一一列举。几千年来，草，点缀着人的生活，抚慰着人的伤痛。

木呢，其作用就更明显了。造房要用到木，吊脚楼就是用木构建的别样风情；土墙瓦屋、石墙瓦屋的房梁、椽子、楼板、楼梯、门窗等，都要用到木。修桥要用到木，做家具要用到木，做农具要用到木，生火做饭要用到木，烧火取暖要用到木……人的生活里，满布着木的痕迹。不仅活着的时候要用到木，死了也要用到木——直到躲在木制的棺材里，一个人就再也用不着任何东西了。木，支撑着人的追寻与梦想，封存着人的疲惫与沧桑。

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草木，人的生活该要如何过下去呢？从小在草木间长大的人，后来是农人也好，不是农人也罢，草木都早已融进人的生命里，血脉相连。

就拿我来说吧，关于故乡那些草木的那些记忆，一回顾，就沦陷。点点滴滴，恍若昨日。

我提着小竹筐，手握小镰刀，在坡上坎下割猪草，草也不吱声，不躲不闪不慌不忙地任我割。我的双手沾满草汁，散发淡淡清香。有的草带着刺，时不时地刺我一下，在我手上脸上划几道印子，我也不生气，一点轻微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我眉头都不皱一下，继续割。没几天，被割的草又呼啦啦地长出来了，好一副天真烂漫又无畏无惧的样子。我对草们笑一笑，草们也对我笑一笑。

我跟着母亲在田间锄草。母亲挥动锄头，扬起又落下，在空气里划过一道道流畅的弧线，田地颤动，尘土飞扬，草东倒西歪，横七竖八。我学着母亲的动作，很快就气喘吁吁。抬头看一看母亲，她一直弓着腰，汗水滴落在泥土上。过些日子，草又在田头招摇，那小模样儿，愣是娇萌里透着可爱呢，叫人也是无可奈何。田里的草，总也锄不尽。锄草的人，锄来锄去，把自己锄得跟一根草似的，舍生忘死地在田里出没。草枯草又荣，草死草又生。青青田间草，映照了多少青丝，也映照了多少白发。

我背着大背篓，带着磨得锃亮的镰刀，到山上砍柴。刀光闪烁，木屑洒落，枝叶颤抖，接连倒下。我用葛藤把它们捆成一束，顺着弯弯的山路背回家，也不管它们愿不愿意。我记不清自己到山上砍过多少次柴。我只记得，穿行在茂密的树林里，本身就是一件快活的事。各种树木，千姿百态，傲然挺立，随风摇曳，落叶缤纷，再加上虫鸣声声，蝶舞翩翩，鸟影渺渺，野草丛丛，野花朵朵，构成一个绮丽而浩瀚的世界，温柔又霸道地卸下了人的浮躁、澄澈了人的眼睛、缤纷了人的心灵、深邃了人的思想。

少年的我，更多的是在草木间流连，啥也不干。

我在草木间行走，草木背负着阳光与露珠，洒给我一身斑驳的光影。我在草木间奔跑，草木御着风随性地舞蹈，丢给我一路魔幻的情调。我在草木间伫足，草木弯弯腰或是蹙蹙眉，送给我一丛芬芳的诗句。我在草木间发呆，草木点点头或是微微笑，赠给我一簇温柔的拥抱。我的草木间凝望，草木悠悠然然地舒展枝叶，炫给我一本绚烂的画卷。我在草木间忧伤，草木轻轻柔柔地摇曳身子，荡给我一圈清澈的涟漪。……

长大后，我离开了村庄，来到城市，日复一复地走在高楼林立的街道上，我总是感到透不过气来。无边的孤独感一次次地找上我。一次比一次汹涌。我很清楚，那些点缀在城市里的草木，也拯救不了我的忧伤。如果草木有脚，城市里草木或许也会走到野外去。离开得越久，我就越怀念故乡那漫山遍野的草木。

我还发现，哪怕是看到“草木”两个字，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颤一下——就像你心里装着某个人，任何时候，看到他（她）的名字，都心颤一样——哪怕你表面上看起来不动声色，但你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你很清楚，心不会骗自己。也许，这就是爱。偏爱。

草木，值得偏爱。草木一直在这世间写诗、作画，把诗与画漾进偏爱草木的人心里，于是才有了“草木摇落而变衰”“草木摇落露为霜”等如此惊艳的诗情画意。再比如，“野有蔓草”“山有木兮”，极致的清新，无限的风情。还有，“城春草木深”“桃之夭夭”“卉木萋萋”“杨柳依依”“道狭草木长”“百草丰茂”“溪上青青草”“风吹草低见牛羊”“年年陌上生秋草”……草木都不知道，它们不过是在做自己，却撩动了多少情怀，纷乱了多少心思，激荡了多少梦想。

人非草木。人如草木。

人生在世，短若一瞬。不会比草木活得更自在，也不会比草木活得更无奈。草木，可以清除人身体里的毒素，可以填补人精神上的空虚，可以润泽人心灵里的干涸……只要人愿意亲近草木，草木就能把人静静地抚慰、悄悄地洗礼。草木从来不向人表白，草木总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但你知道，许多深情，往往就掩藏在某些看似冷漠甚至无情的表象里。谁也不能说草木没有把绵绵无尽的情无声无息地传给了人。

反正，我跟草木在一起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宏大又微妙的情，自一草一木的枝叶间散发出来，随风飘荡在空气里，飘落在我的黑发上衣襟上。也飘落在我的眼眸里呼吸里，温柔了我的眼波，温润了我的气息。

许是受了草木之情的点染，常常地，我看一丛草在风里举着孤独摇摆，仿佛就是我举着硕大的孤独在摇摆；我看一片草慢慢地枯萎，仿佛就是我正在无可避免地枯萎；我看一根草放下了霜雪，仿佛就是我突然开悟了似地放下霜雪；我看一棵树在星空下静默，仿佛就是我进入一种永恒的静默；我看一片树开出美丽的花朵，仿佛就是我欣欣然开出花朵；我看一山的树纷纷凋零，仿佛就是我在无悲无喜地凋零……我流泪，我微笑。我慌乱，我平静。我非我，我是我。

与草木为伍，离自己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