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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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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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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者

黎采

1

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黑。夜的黑,统治了天上地下。

村庄,隐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一动不动,像在守住某种亘古未变的寓言。

忽地,一团光亮把黑夜的幕布划破了——只见那光亮闪闪烁烁,摇摇曳曳,飘飘忽忽——那是夜行者手中举着的火把的光亮。

是谁从村外归来,渐行渐近,火把越来越亮。几声犬吠掠过火光,火光微微一颤,转而迎风燃得更亮。慢慢地,在某个角落里,火光定住,风把一个院子的门吹开,火光闪进院子,转而火把熄灭,黑色的大幕重新合上,完整如初。

或是谁从村里出发,渐行渐远,火把的光亮越来越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幕里。举火把的人,像进入了一个秘境。哪怕那就是白天走过很多回的地方。而那火把的光亮,是行李,是通行证,是黑夜里开出的另一种花朵。

又或是谁路过村庄,不紧不慢,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有火把的光亮,在黑夜里划过一道谜一般的线条,悠悠地,变成一个越来越模糊的光点,悄然远去。仿佛什么也没留下。不,一些猜不透的思绪落在村庄的小路上,一些说不清的情丝漂浮在村庄的空气里……村庄默默地记下一切,包括火把的光亮打在村庄里的种种变幻莫测的影像。

归来。出发。路过。谁的一生,不是这么过着。谁的一生,不曾面对黑夜。活在这世间,夜里哪能不走个路呢。多少个黑夜里,我们都在行走。都是走在生命中的一小段时光里。夜的黑又算得了什么,弄个火把,就能把黑撕开,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勇敢地走下去。

从前,故乡那些村庄里的人走夜路,通常都会打火把。

火把是用什么做的呢?

一种是将杉树皮晒干,再用棕叶捆成一束一束的。一种是用竹划篾后的剩下的竹簧制成。一种是用向日葵的杆子放到水里浸泡,待杆子里白色的芯烂掉,再把空心的杆子晒干,四五根捆成一束而成。也有用其他材料做的火把。几乎家家户户备有这样或那样的火把。

打火把走夜路,火把不能高于头顶,以免火星溅在头发上、衣服上。也不能把火把晃动得太厉害,以免火星掉落在路边的枯柴枯草里,引发火灾。

如果一个人要走较远的夜路,在动身之前,要根据路程的远近和一个火把能管几里路,计算出要带几个火把。在路上,一个火把快燃尽的时候,要赶紧用燃烧的火把点燃另一个火把。要是不小心把火种弄熄了,恰好身上连一盒火柴也没带,那就只能摸黑赶路了。

还有一些摸黑赶路的人,白天里就在赶路,因为种种原因,走到天黑了还没到达目的地,不得不继续赶路。在路上遇到农家,可以讨(乡亲们都说讨,实则是请求给予)火把,若是别人给一个火把,夜行者自当感激不尽。一个火把,一抹人间善良而温暖的光亮。

前照一,后照七,这是故乡流传的一句关于打火把的俗语,意思就是,一群人一起走夜路,一般只点一个火把。走在最前面的人,一手持火把在身体一侧轻轻地晃动,后面的人就能看见前面的路。火把忽上忽下,起起伏伏;火光忽大忽小,明明灭灭;一路人的脚步或快或慢,深深浅浅;一路人的影子或长或短,重重叠叠。

当然,也不是非得多人共一个火把赶路。也可以一人手持一个火把,构成一组移动的火亮。火把长长短短,火光明明灭灭,火星飞飞扬扬。打火把的人,各怀心思,表情各异,虽同路,也不同路。火光闪烁里,揉着多少爱与愁,融着多少恋与伤,隐着多少盼与寻,藏着多少悲与欢。

苍穹之下,大地之上,无数个黑夜里,无数的夜行者,借着一个个火把,清醒或迷惘地走在一段又一段路上,从大步流星到步履蹒跚。火光曾怎样映照青丝,后来就怎样映照白发。

夜行者,最终都走不出一个永久的黑夜。没有任何一个火把的光亮能帮一个夜行者成为例外。但还是需要火把。结局既然早已注定,值得认真对待的,就是过程。从生到死的过程。这过程短若一瞬。火把散发的光亮,就是人散发的光亮,它足以令瞬间成为永恒。

电筒等工具的出现,让火把失去了用途。村庄里,早已见不到打火把的夜行者了。时光带来了很多东西,也带走了很多东西。

但火把的光亮,从未消失,在村庄的深处,在大地的深处。

常常地,我静立在村庄一角,把黑夜久久地凝望,恍惚间,仿佛有一束夜行者手中的火把的光亮,从村庄的某处冒出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2

不是所有的夜行,都需要火把。

月光很好的晚上,夜行,是另一种风情。

于我而言,印象最深的,是在夏末秋冬时节的月夜,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

不管从哪个村庄开始夜行,也不管到哪个村庄结束夜行,月光都会照亮脚下的路。月光从来都是清冷的气质。清冷里暗含炽烈的深情。阳光能在白天怎样的普照大地,月光就能在夜晚怎样的普照大地。看起来柔和的事物,往往深藏着凌厉的锋芒。至于大地上的人,要不要走一走铺满月光的路,月光一点都不在意。

我其实也说不清为什么喜欢月光下夜行。真正的喜欢,也不需要理由。

我的双脚,踩在月光之上,踩出一首首无字的小诗,踩响一曲曲无尘的梵音。

银盘般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明净如洗的天幕上,村庄里的万物,安然地披着皎洁的月光,不约而同地进入一种静穆而圣洁的境界。行走其间,我总是莫名感到欢欣甚至慌乱。月光一定有魔法,总是令我的眼眸不知不觉地泛起笑意。那笑意,必是带着纯纯的柔情。

群山以月光为笔,在天边勾勒出俊朗飘逸的线条,铺排浓淡相宜的色块,逶迤成一幅幅大气雄浑的天然水墨画。清溪呢,把整个月亮和夜空揽进怀里,融进心里,再借几缕清风,把水面的月光荡漾成丝绸,闪耀成钻石。田野里,庄稼们浴着月光,说着几千年来未曾改变但谁也听不懂的呓语。土墙灰瓦的农房,高高低低,疏疏密密,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光里,窗眼里透出的灯火,遥对着月亮,无声地讲述着人间的种种故事。……

怎能不叫人沉迷。反正,我是沉迷到无法自拔。走几步,停一停,看一看。不会停太久。前方,总是充满诱惑。

特别奇妙的,是穿过落满月光的树林。

月光简直就是把树林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所有的树木,哪里还有半点白天里的样子,仿佛终于从某种热闹里退出来,卸下一身疲惫,甘心情愿接受月光的召唤,集体沉浸在一种宁静而庄严的宗教般神秘的氛围里,若有思,若无思。林间满是斑驳的光影,一秒就夺走了人的欢喜。小路弯弯,清风徐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月光与小路共同施展的魔法里,快活得令人神魂颠倒。更叫人欲罢不能的是,野百合三两枝,携一抹月光,把淡淡的芬芳幽幽地袭来;纺织娘、蝉等,衔一丝月光,躲在枝叶间,哼着清亮亮的小曲儿;一两片缀满月光的叶子,打着旋儿,悠悠然飘落在头发上、衣襟上……走着,走着,时间仿佛都停住了,一切烦忧也无影无踪了……那个我,是盛满月光的我,是散发清芬的我,是真实自在的我。

我走出月光下的树林。月光不言,树林不言,一切都仿佛是原来的样子。我的经过,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其实我从未走出那一片月光下的树林。是那一片月光下的树林,以一种平淡也奇异的方式,梦一般地经过了我,融进我的生命里。这是多么珍贵的拥有。这个世间,我来过,这就是证据。我终将离去,无怨亦无悔。

不是所有月光下的夜行者都像曾经的我那样沉迷。不是每一个我都能自然而然地沉迷于月光下的夜行。长大以后,我也曾多次在月光下夜行,但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感觉了。永远也找不回了。

每一个月光下的夜行者,都是孤独地走在自己一生之中某一段路上,背负着各自的使命,完成各自的宿命。

再微弱的月光,也阻挡不了有的夜行者的步伐,改变不了有的夜行者的决定,黯淡不了有的夜行者的风采……月光也不明白,那些夜行者内心里究竟隐着怎样的光,才能走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迎向最后的光明。

再明亮的月光,也照不进有的夜行者的心里,擦不去有的夜行者的忧伤,化不开有的夜行者的苦楚……月光也无能为力,只能一次次穿透黑夜,无息无息地把人间抚慰。

月夜,来了又去。月光下的夜行者,来来去去,从未间断。不必再作无谓的感慨。更不必再做无谓的挣扎。没有一个月光下的夜行者不会离去。无数个月光下的夜行者,把无数个月夜走成一个月夜。无数个月光下的夜行者,最后走成一个月光下的夜行者。

有点荒凉。

荒凉是一种真相。逃避是可笑的。

不妨直面荒凉。一生太短,遇见一个月夜,就少一个月夜。珍惜每一个月夜。把心敞开,让月光住进去,再长的夜,也能走过去。

你要相信,月光从不辜负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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