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1
村子里的狗一窝蜂似地叫得格外起劲,多半是那个姓郭的劁猪佬又来了。
那些狗,对郭劁猪佬一直恨得牙痒痒呢。只要一嗅到郭劁猪佬的气息,就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个稀烂,但又从骨子里惧怕他身上那股子无时不有却又无法捉摸的寒气。
也难怪,郭劁猪佬劁过村子里的一些狗。另一些没被他劁过的,在村子里晃悠时听到不少关于他的狗言狗语,同样对他充满仇恨。虽然每条狗都各为其主,但在有些事上,狗们还是很团结的。
郭劁猪佬才不理会狗的狂吠。
他只管一声不吭地往前走。脚底扬起的尘土,无声无息地在空气里飘扬。风拂过村子,万物在他的眼眸里摇曳,各种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出没,他似乎没看见没听见,继续往前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就连刮过他的风,也弄不清这个匆匆赶路的人的心思,只能一次一次在他身边凌乱。
他肩膀上挎一个帆布包。包早已褪色,还有好几个破洞,像一张苍白又破碎的脸。包里装着与他相伴多年的几把劁猪刀,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挨挨挤挤,重重叠叠。雪亮的锋刃,像隐于深谷里的光。
他总是穿着中山装,深蓝色的,或黑色的,身子挺得很直,显出一种说不清的严肃。路边的花儿草儿对他点点头、微微笑,他同样不理会。
他浓黑的双眉,习惯性地紧蹙着,像随时都准备迎接某种挑战似的。只有他那双眼睛,几十年来,始终透着锋利又冰冷的光。或者说,他的目光里暗含着另一种锋刃。冲在前头的狗,其实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狗的目光撞上他的目光,狗不由得一颤,被劁的剧痛仿佛再次袭来,于是狗迅速败下阵来,怏怏地退回去,悻悻地看着郭劁猪佬不慌不忙地走远。
劁猪佬,乡村里以劁猪为营生的人,挣几个小钱,补贴家用。郭劁猪佬,建始县高坪镇大横坡村人。他是当地一个比较出名的劁猪佬,大横坡村以及邻近村的人,提到他,都熟悉得很呢。从前,在鄂西山区,过年一定得杀年猪。哪家接媳妇、嫁姑娘,或是办丧事,也得杀猪招待宾客。一个农家,一年至少要喂两三头猪,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农家喂的猪,在猪很小的时候,是需要劁的。没有哪户农家不需要劁猪佬。
作为一个劁猪佬,也不是只劁猪。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哪家需要劁狗劁猫,找到郭劁猪佬,他也干。反正横竖是那么一波操作,郭劁猪佬是个脑筋灵活的人,干起来也顺畅得很。狗记仇,他走到哪里,都惹得狗乱吠。猫健忘,事过了也就算了,照旧捉捉老鼠、漫步屋顶、睡睡懒觉,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郭劁猪佬干得最多的,还是劁猪。他深得乡亲们信任,靠的是一手过硬的本事。
郭劁猪佬来到别人家里,通常会先坐一会儿,聊聊天,喝喝茶。更多的时候,是喝喝酒。他的酒量究竟有多大,谁也说不准。反正没有人看见过他喝醉过。他一向小口小口地咪酒,眼带笑意,那个悠闲散漫的范儿,根本不像一个劁猪佬,倒让人怀疑他会不会突然吟出几句诗来。猪还在圈里呼呼大睡或是瞎闹腾呢,一点也没意识到一场躲不过的疼痛正在郭劁猪佬的谈笑间酝酿。郭劁猪佬不会闲坐长时间,他随时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哪怕几杯酒下肚,他绝不会误正事儿。
开始干活。郭劁猪佬跟着某个男人走向猪圈。这事,一般女人不到场,一是下不去手,二是不太雅观。男人跳进猪圈,三下两下把猪逮住,摁倒在地。猪吓懵了,平日里哪见到主人这等架势,逃又逃不掉,只能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嚎叫。郭劁猪佬早已准备好明晃晃的刀,伴随着猪更尖利的嚎叫,刀光一闪,猪身体里那个“零件”就没了。男人松开手,猪疼得直哆嗦,瘫在地上直喘粗气。郭劁猪佬擦拭一下刀,和男人配合,迅速劁下一头猪。一家的活儿干完后,郭劁猎佬笑容满面地走出猪圈,用清水洗洗手,把刀也洗净,放回包里,结好工钱,便去往下一家。
“莫让猪一直趴着,拿个细条子(方言:细木条或竹条)把猪赶起来走动走动,恢复得快些。”郭劁猪佬一边走,一边叮嘱。
那些年,没有电话,更没有微信,哪家需要劁猪,要派一个人翻山越岭到郭劁猪佬的家里去找他。运气好,遇到郭劁猪佬在家,当天就可以把他请到家里,把猪劁了。若是郭劁猪佬外出不在家,就只能等他回家后,知晓情况,尽早安排时间去劁猪。
郭劁猪佬干了一辈子劁猪的活儿。他记不清自己劁了多少猪。总有一桩又一桩劁猪的活儿等着他去完成。
他走遍方圆几十里的村村寨寨,进出成百上千个农家。一条条乡间小路上,印着他深深浅浅的足迹。一个个农家小院里,闪着他高高瘦瘦的身影。一片片青山绿水间,隐着他真真切切的追寻。一抹抹鸟语花香中,藏着他浓浓淡淡的爱恋。多少次,他顶着晨曦出发,沐着星光回家。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奔走在去劁猪的路上,阳光雨露给了他力量,也给了他沧桑;风霜雪月给了他浪漫,也给了他忧伤。
渐渐地,他的脚步开始变慢,他的脸上皱纹丛生,他的头发加速花白。他已经快七十岁了。他握刀的手,不再像从前那么有力了。找他劁猪的人少了起来。哪怕现在找他很方便,一个电话或是一条微信就能联系上。
村子里,以后恐怕再难以见到郭劁猪佬的身影。
2
一头猪,不出意外的话,最后将被一把杀猪刀了结性命。握杀猪刀的人,就是杀猪佬。
在鄂西山区,每个村子里都有几个杀猪佬。
每年农历九月末到腊月,家家户户陆续请杀猪佬到家里杀猪。在乡村,这是一件尤为重要的事。辛辛苦苦喂大的猪,得挑个日子,请信得过的杀猪佬上门。杀猪这活,看起来很容易,事实上也是一门独特的手艺。手艺高的,大家争着去请。手艺一般般的,一年到头也杀不了几头猪。
康杀猪佬就是个乡亲们信赖的高手。
康杀猪佬,家在一个小地名叫康家包的地方。他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说起话来嗓门大,杀起猪来快狠准。
我记得,康杀猪佬多次来我家杀猪。
康杀猪佬总是背着一个背篓,里面装着几把杀猪刀和刮毛刀、砍骨刀、一副铁钩以及一件黑色的皮革罩衣、一双袖套。
康杀猪佬赶到我家,父亲迎上去。
康杀猪佬和父亲打过招呼,随即用目光将院子里扫视一遍——他在看杀猪的准备工作是否已做好——几秒过后,他的目光里写着满意——院子中央,摆着大大的腰盆,腰盆上放着木案,木案一端下方,放着一个接猪血的小盆;木案旁边,放着一架靠墙的木梯;院子一角,放着几个用来放猪油和猪肠子的竹筛子,还放着用火苗熏过的棕叶扭紧后打结的绳子,每一块猪肉都要用这种特制的绳子拴牢挂起来。
康杀猪佬走进堂屋里,父亲请的几个帮忙的伯伯见他来了,又是让座,又是递烟。伯伯们都请康杀猪佬杀过猪。
“水烧开了没有?”康杀猪佬是个急性子,屁股还没坐热乎就问。
“开了!开了!天不亮我就起来烧水。”母亲在厨房里一边往灶里加柴一边答道。杀猪需要大量开水,农家会用家中最大的锅烧水,要杀的猪多,刚要多用几口锅烧水。
“那就去拖猪!”康杀猪佬站起来,穿上罩衣,戴上袖套,径直走向猪圈。几个伯伯紧跟其后。
打开猪圈门,猪有点纳闷,怎么一下了来这么多人,难不成是要放它自由了吗?没等猪反应过来,康杀猪佬和伯伯们就把猪给逮住了。有的按头,有的扯腿,有的拽尾巴。猪这才意识到,这一生马上就要完了,心中的恐惧促使它作出最后的不要命的挣扎。叫叫叫,猪的叫声太响亮,从猪圈里飞出去,飞得满村庄都是。叫也没有用。但除了叫,猪也没有别的招。身体被几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地控制住,动弹不得。
很快,猪被拖到院子里的木案上。伯伯们丝毫不松劲,到了关键时刻,必须将猪按得一动不能动,才便于康杀猪佬下刀。康杀猪佬从背篓里拿出寒光闪闪的杀猪刀,一手摁着猪头,一手用刀迅疾刺向猪的脖子,猪的叫声戛然而止,一股鲜血喷出来,猪闭上了眼睛,停止了挣扎。伯伯们早已累得满头大汗,总算可以松开手了。
“这头猪太肥哒,估计有四指镖(方言:指肥肉的厚度,有四根手指并拢那么宽)。”
“个要死的,劲儿真大,在猪圈里踢了我一脚,这哈还在疼。”
大伙儿说笑着。空气里弥漫着快活的因子。
康杀猪佬把刀洗净,放到一边,随即拿出刮毛的刀,分发给伯伯们。接下来要把猪放进腰盆里,挪开木案,用开水烫猪,刮去猪毛。死猪不怕开水烫。死都死了,猪也好,非猪也罢,就与“怕”这个字无关了。不要说开水,刀山火海,随便过。因为没有感觉了。两个伯伯去提开水,不断浇在猪身上,其余的人则用力刮。哗哗哗哗,嚓嚓嚓嚓,腰盆里水波荡漾,缕缕热气升腾开来,簇簇猪毛纷纷掉落。
约摸半个小时过去,一头猪的毛就被刮掉了。伯伯们把猪从水中捞起来,放到重新支好的木案上,康杀猪佬用刀切下猪头,把剩下的部分用铁钩钩住,和伯伯们一起抬起来挂在木梯上。康杀猪佬用刀沿猪的腹部中线划开,扒下猪油、猪肠子、猪心、猪肺、猪肝、猪肚子等,再把梯子上的猪肉砍成两半,将一半放到木案上,改用一把薄刀和一把砍骨刀将猪肉砍成一块一块的。这是特别能体现一个杀猪佬手艺高低的环节。力道要猛,下刀是稳,每块肉才会大小适中,且外观平整光滑。尤其是猪蹄子,正月里是要背去亲朋家里拜年的,砍得歪歪斜斜,怎么拿得出手呢?只见康杀猪佬用左手将薄刀抡起,刀口朝外,重直压在猪肉上,右手将砍骨刀高高地扬起,沿着薄刀压的线路飞快地砍下,猪肉断开。移动薄刀,继续砍。声声脆响在院子里回荡,块块猪肉接连被砍好。
康杀猪佬换一把细长的尖刀,在每块猪肉的一端戳一个小洞,伯伯们则用棕叶绳穿过小洞,把猪肉一一拴好,提进屋里去。刀起刀起,肉沫四溅,很快,康杀猪佬就将另一半砍好了。
杀完一头猪,康杀猪佬和伯伯们稍作歇息,抽根烟、喝杯茶,然后把院子里清理一遍,重新摆放好所有器物,为下一头猪的死作全面的铺垫。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捉猪,一阵响彻山谷的猪叫,一阵刀光闪烁,一头猪变成了一块块猪肉。
看着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新鲜猪肉,那种特有的安定和满足,瞬间充盈心间。
待杀完最后一头猪,母亲的饭也快做熟了。康杀猪佬会根据到每一家杀猪的时间,确定在哪家吃饭。他多次在我家吃午饭。
杀猪这天的饭,又名刨汤宴,会请一些亲朋来家里吃。母亲用新鲜的猪肉、猪血、猪肝,加一些蔬菜做一锅汤,这是主菜。另外,炒十来个菜,比如,青椒肉丝、酢广椒炒肉、芋荷梗炒肉、豆豉炒肉、酸辣猪腰,大部分配菜也会用到新鲜的猪肉。大伙围坐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那叫一个痛快。
饭后,父亲给康杀猪佬结完工钱,康杀猪佬就去别家杀猪,伯伯们各自回家,亲朋也告辞。
一年一年,康杀猪东奔西走,杀了不计其数的猪。他手握杀猪刀,同样敌不过岁月这把杀把刀,他老了。岁月抽走了他身上的力气,留给他一身病痛,他无处躲藏。岁月最终会收走他握了一辈子的杀猪刀。
康杀猪佬好几年都不接杀猪的活儿了。他时常在自家院子里坐着,静静地晒太阳。
某个时刻,一缕阳光正好打在康杀猪佬脸上,他一动不动,安祥得像一个谜。只有他眼神里不经意间闪现的光,令阳光也为之一颤——那光,依然带着寒气,像极了被他闲置了许久的杀猪刀的刀光。
3
“补锅啰!”“补锅——啰!”“补锅啰——”
一串声音忽地窜进一个村子,那是肖补锅佬来了。
肖补锅佬,建始县高坪镇十字路村人。十字路村以及周边村子的人,都认得肖补锅佬。从前,锅是用生铁打的,日复一日在熊熊的柴火上烧了又烧,很容易穿眼、破裂,这就需要补锅。农家人,一切家用的器物都来之不易。衣服破了,补一补继续穿,同样的,锅破了,补一补继续用。肖补锅佬补过许多农家的锅。
肖补锅佬穿过一个又一个村,不管经过哪个村,人还没进村,声音就进村了,没商量地把一个村子原本的氛围撞击了一下,惹得这家那家的狗懒懒散散地叫几声。一村子的人,早已对肖补锅佬的声音相当熟悉。
肖补锅佬的声音不算哄亮,略带嘶哑。挖田的,把肖补锅佬落在地上的声音和着泥土一起翻动;做饭的,弄出缕缕炊烟,缠住肖补锅佬的声音,梦一般地飘荡;挑水的,把肖补锅佬掉在水里的声音,荡出一圈圈涟漪。
他快一声,慢一声,有时将“啰”的尾音拖得老长,像在空气里划出一大段看不见的弧线。
那弧线,是从肖补锅佬的心里发出的,为了生活而发出的。既然做了补锅佬,就得靠得补锅挣几个钱。又不知道哪家的锅破了,只能一边走一边喊,每一单生意都是未知的。
好在肖补锅佬性子也不急,他总是用一根木扁挑着两个木箱,木箱里放着扯钻、铁片、钉子、锤子、铁砧子等工具。肖补锅佬慢慢悠悠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扁担一弯一弯,木箱一摇一摇,风儿来来去去,尘土飞飞扬扬。花儿草儿在他脚边摇曳,他看也不看一眼。鸟儿虫儿在他周围唱歌,他也无动于衷。阳光再猛烈,他顶着照样走。风雨再狂野,他挺胸迎上去。
他的耳朵,在等村子的某处给他一个回应,比如,我家有锅要补,你来嘛;老肖,来给我家补锅哟。这样的回应,让一桩桩未知的生意变得具体。
“要得。”“来哒。”肖补锅佬表情平静,淡淡地说回个话,或者什么话也不说,走向要补锅的人家里。
补锅这活儿,需要在亮堂的地方干。只要不下雨不下雪,肖补锅佬通常会在院子里停下,放下一担工具。
“坐吧,先喝口茶,抽根烟。”农家人,就是这么热情、厚道。
“嗯。”肖补锅佬接过烟和茶,把烟夹在耳朵上,坐下喝茶。
喝完茶后,肖补锅佬便开始忙活。他先把木箱打开,把所有工具拿出来放在地上。打磨得锋利闪亮的扯钻,形态各异的铁片,长短不一的钉子,大大小小的锤子,一个铁铲子,一个用来支撑锅的铁砧子。每一样,都跟随肖补锅佬走乡串户一天又一天,陪伴肖补锅佬完成生意一单又一单。它们静默无言。它们无所不言。
做好准备工作后,要补的锅也被某双手拿到肖补锅佬面前来了。
肖补锅佬接过锅,举起,对着光线最好的方向,一只眼眯着,另一只眼睁得老大。他在细细观察锅的破裂处,思索怎么个补法。
随即,肖补锅佬把锅倒放在地上,用铁铲子铲去破裂处背面黑黑的灶灰。灰落在他手上,飘在他头发上,掉在他鞋子上,他毫不在意。
接着,肖补锅佬挑出合适的铁片放在铁砧子上,拿起扯钻,开始钻孔。只见他的双手握住扯钻上端的横木,用力压下去,带动轴带,钻头在铁片上飞快地旋转,很快,一个孔就钻好了。他接着钻,扯钻在他的手里,像在跳一支简单又随性的舞,旋转起来的风是扯钻的舞裙。这个时候,肖补锅佬的眼神变得犀利。那眼神,甚至像另一种扯钻,附在他手中的扯钻上,一丝不苟地钻着孔。
钻完铁片上的孔,肖补锅佬将铁片放在锅破裂处,用笔顺着铁片上的孔在锅上做记号,以精准地钻锅上的孔。
所有的孔都钻好后,肖补锅佬再一次将铁片放在锅破裂处的背面,让铁片上的孔和锅上的孔一一对齐,然后摁在铁砧子上,拿出钉子,插进小孔,用锤子敲打。力度不可太猛,不然可能造成更大的破裂。而且,一定要注意下锤的方向,绝对不能打偏了,否则小孔处就可能有细小的裂缝,补了也是白补。肖补锅佬进行这一波操作的时候,丝毫不会让人担心出差错。他简直就跟玩似的。他不停地挥动锤子,弄出一串串丁丁当当的响声,一个个钉子就被他钉在各个孔里了。
肖补锅佬接着锤,把钉子两端捶平,紧实地贴在锅内外。这样,一口锅就算是补完了。
最后,肖补锅佬一定会舀一瓢水倒在破裂处,摇晃几下,再静置,以此证明他补的锅是严丝合缝的,是滴水不漏的。只靠事实说话,肖补锅佬从不废话。
肖补锅佬把工具放回木箱里,收下工钱。锅破裂得严重的,补起来难度大的,收一两元钱。锅破裂得轻微的,补起来较为容易的,收五角钱。
适逢吃饭的时段,有的农家会留肖补锅佬吃饭。他经常大清早就出门,翻山又越岭,就算没补锅,到了中午,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他也就不客气了。毕竟,也不是每个请他补锅的农家都会留他吃饭,一客气,一顿饭就没有着落了。
后来,生活条件逐渐好起来了,农家人手头的钱也宽裕多了,什么锅都能在商店里买到。坏了,破了,重新买一个就是。这就直接造成一个结果:没有人需要补锅了。
肖补锅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再也没有锅可补了。大半生的时间,他都在补锅啊。尽管补锅并没有给他带来丰厚的收入,尽管他曾经也觉得补锅这活太枯燥太无趣,尽管他在补锅这条路上走得艰辛而孤独。可真的结束了,他才感到,无边无际的失落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措手不及,彻底被笼罩。
他的扁担和木箱,静静在躲在角落里,积满厚厚的灰尘。里面的工具,再也难以见到一丝明亮的光线。它们的心事,从木箱里漫出来,漫到肖补锅佬的眼里,化成时而淡漠时而浓烈的忧伤。
肖补锅佬已离开这个世间好多年了。那些补锅的画面,正在远去。无可挽回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