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猫,在村庄里出没。
时而奔跑在屋顶,时而漫步于小路,时而乱窜于田间,时而蜷缩在墙根下发呆,时而爬到大树上捣鸟窝,时而钻进草堆里捉蟋蟀,时而跳入花丛中戏蝴蝶……一天到晚,猫就这么随性又自在地过着。反正猫又没个不得不做的事。不像牛啊马啊驴啊,没日没夜地为人卖命,稍有不慎,还要挨骂挨打,甚至挨刀,小命不保。也不像狗,要为人看家护院,随时都得保持警惕,四处闲逛得太过分了,忘了狗的本分,人是要把狗拴起来或是关起来的。猫就不用操心这些,人既不指望猫帮着下地干活,又不用猫肩负守护家园的职责,猫只要活成个“猫样”就行了。猫究竟带着什么样的使命来到世间,谁也说不清楚。
当然,猫知道,主人养着它,给它一个窝,赏它一口吃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用它来对付老鼠。猫只要在屋里屋外不紧不慢地转几圈、喵喵喵喵地叫几声,就足以令一众老鼠闻风丧胆,瑟瑟发抖,不敢轻举妄动。每一颗粮食,都是农人用血汗换来的,家里养只猫,就像是给粮食加了一道防线,心里方能稍微安定一些。
千百年来,鄂西山区的那些村庄里,许多农家都养猫。黄猫,黑猫,白猫,黄白相间的锚,黑白相间的猫,麻黑麻黑的猫。大的,小的,肥的,瘦的。俊的,丑的,不俊也不丑的。温柔的,暴躁的,凶狠的。各种猫,各种活着。命长的,活十几年。命短的,只活几天或几个月。猫各有命。人常常对自个儿的命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哪里顾得上去关心一条猫的命。一个人,可能活得还不如一只猫。在猫的眼里心里,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人无法得知。
猫一辈子,若是遇上家境好的主人,自然不愁吃喝,长得胖乎乎、圆滚滚,气势上就胜别猫一筹,走到哪里都神采奕奕。若是碰到主人家很穷,挨饿是常事,长得瘦骨嶙峋的,没一点精气神,饿极了,往往会冒着被打的风险到别家偷吃的。还有因为种种原因而被主人遗弃的猫,沦为野猫,四处流浪。运气好的话,可能被收留,但大多都死在流浪的路上。
一个村庄里的猫,跟一个村庄里的人一样,相互熟识,各过各的日子。这家的猫跟那家的猫是哥们么,跟另一家的猫是情侣,跟某一家的猫又有仇恨。猫们也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性情相近的,成为兄弟或者闺蜜,清闲的时候,一起聊天,一起玩耍,岂不快哉!猫们也打架扯皮,为了芝麻大点的小事,都可能发起狠来,弄起皮开肉绽、头破血流、腿断眼瞎,也不稀奇!猫们也谈情说爱,两只猫好上了,谁也不能把它们分开,它们不需要征得任何猫的同意,更不需要得到人的许可,当真是天地为证,山水为媒!两只恋爱中的猫那腻歪劲儿,叫村庄里耍光棍的汉子见了都免不了心生嫉妒。猫吃起醋来,是不要命的,常常因为某只漂亮的母猫,公猫们打了一架又一架。直到某只公猫以绝对的优势胜出,得到心爱的母猫,输了的公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争气的眼睛里流露出缕缕幽怨。
猫跟猫的爱恨情仇,人又插不上手,只能随它们去了。
猫跟猫相爱的结果——生了小猫,人又不得不管,而且还得小心翼翼地管。
刚生下小猫的母猫,简直就是个母老虎,平日里再温顺,也像换了一种性情,时刻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人一靠近,母猫就龇牙咧嘴,发出低吼,生怕依偎在它身边的小猫受到伤害或是被抢走。就算是去喂个食,人也得表现出足够的友善,不然,母猫一定会恶狠狠地咬人抓人。倘若是猫爸爸来了,在母猫耳边说说悄悄话,抚摸抚摸小猫,母猫又立刻变得温顺。母猫总是要跟自己生的小猫分开,从小猫出生的那一刻起,其实它们在一起的时间就进入倒计时。小猫长到两个月左右,通常会被捉去别的农家,从此离开母猫。离得近的,以后还能相见,离得远的,一分离就是永别。母猫在夜里哀哀地叫,小猫在夜里也哀哀地叫,叫也不能改变分离的事实。过些日子,母猫和小猫只得接受了现实,认了命,该吃时吃,该睡时睡,仿佛啥事也没发生。
有的猫,明知自己的主人和别猫的主人老死不相往来,就像没看见似的,成天和别猫玩在一起,甚至还帮着别猫捉别猫主人家的老鼠,和别猫一起把别家的粮食守着不让老鼠靠近。只有肚子饿急了,才跑回自家找吃的,吃完又不见踪影,简直是猫肘子往外拐,没心没肺。
有的猫,半只老鼠都不捉,调皮捣蛋倒是很行,尽给主人找麻烦,比如,把哪家的刚刚孵出的小鸡子咬伤或是咬死了,别家的人就会找上门来,撂下一串充满火药味的话:你家那只猫,怎么那么凶,跑到我家去咬小鸡子,你要管哈呀!主人只得连连道歉,随后骂道:那个要死的猫,到处干坏事,我非打死它不可!这个时候,猫若是在场,免不了要挨上几脚或是几竹条。但偏偏猫精得很,早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等到主人气消了,便悄悄地溜回来。
还有的猫,聪明又嚣张,让人怀疑它到底是不是只猫。而且,它自己也没把自己当只猫,根本就是想过人的生活。人说它的好话,它仿佛听懂了,直朝人身上蹭,各种撒娇。它想吃什么,就在什么东西旁边喵喵叫,直到人给了它才罢休。它闯了祸,表面上显出愧疚,实则一点都不怕,人若是骂它几句打它几下,它立刻和人翻脸,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母亲养的那只黄猫就是这么个德行。真是只叫人又爱又恨的猫。今年7月的一天,不知它在外面到底经历了什么,回到家就病了,躺在院子里,不吃不喝也不叫,偶尔起来走两步,都有气无力。它的身子迅速瘦成一道闪电,毛也掉了大半,哪里还有之前那个俊俏的模样。它才到两岁呀,我们看着它,也很难受,给它弄了药,灌下去,也不见效。我们唤它的名字,它就努力抬头望我们一眼。后来,有两天多没见着它了,我们找遍了房前屋后,都不见它的身影。母亲说,它可能是知道自己命不久了,走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别看它平时凶巴巴的,其实蛮通人性的。它差不多一个月没吃了,只是每天喝几口水,一家人都以为它已经不在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8月的一天清晨,它竟然又回来了。它的身子弯成一张弓,瘦得只剩皮包骨了,有一条腿的毛都快掉光了。不敢想象它在外面是怎么熬过来的,它又是靠着多么强的毅力才走回来。它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里。我们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亲唤它的名字:“小桃子!小桃子!”它温柔地看了母亲一眼,算是回答。母亲高兴地说:“你回来了就好,赶快好起来啊。快来吃肉。”它走到母亲脚边,吃了两片放在碗里的肉。就这样,它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现在又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了,性子也依然烈得很。差不多是死过一次的猫了,唯愿它从此平安地度过余生。它的坚强,让我对生命有了更多的思考。人只有一条命,猫也只有一条命。活着不易,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值得被好好珍惜。
有点奇怪。我总感觉,猫有一项特殊的本领,那就是,猫似乎能让时间慢下来。很多次,我在村庄那些无人的角落里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猛然间,看见一只猫在某条路上慵懒地漫步或是站在某截断墙上望着我,我一下了就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那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了,一些画面在一瞬间定格,心里莫名地感到轻松和愉悦——甚至可以说,猫不过是经过我的身边,闯入我的视线,就把一个我从某种困扰中拉了出来——一切都慢了下来。能享受一时半会儿的慢生活,实属难得。
一只猫,活在哪个村庄里,对哪个村庄里的一切都熟悉。闭着眼都知道哪里有几座山、哪里有几块田、哪里有几座农房、哪里有几棵大树、哪里有几道坎、哪里有一片草地、哪里有一条清溪……猫吹着村庄里的风,嗅着村庄里的气息,走着村庄里的路,听着村庄里的声音,吃着村庄里的粮食,饮着村庄里的水,踏着村庄里的雪,淋着村庄里的雨……猫在村庄里晃来晃去,晃出一种淳朴又温馨的乡村风情。没有猫的村庄,自然是少了一些韵味。猫也曾可可爱爱。猫也曾跌跌撞撞。猫也曾欢欢喜喜。猫也曾恍恍惚惚。猫活着活着,就活成村庄的一部分,与村庄生死相依。个别猫被主人嫌弃了,被带到村外数里远的地方扔掉,多半也会顺着原路回到村庄里来,哪怕继续被主人嫌弃。猫用自己的方式记着它生活的村庄。猫对村庄的情感,猫自己明白就好。
一只猫,不管活在哪个村庄里,都会越活越安静。每个村庄里,都有几只老猫,不再在村庄里没完没了地闲逛,不再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这个世界,不再轻易地伸出利爪,不再摇尾卖萌去讨好主人。甚至不再记着自己是一只猫。老猫走到哪里,都不弄出一丝声响。任何别的声响,也不能吸引它们。很多时候,老猫趴在院子里,头歪靠在前腿上,眯缝着眼,一动不动,晒晒太阳或是吹吹风。老猫早已看尽了风花雪月,尝遍了酸甜苦辣,明白了猫生苦短。没有什么能诱惑老猫了。老猫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老猫看起来像参透了某种玄机的得道高猫,温和,安祥,神秘、庄严。谁也弄不清一只老猫究竟在想些什么。老猫终将带着只属于自己的谜,从村庄里彻底消失。
活在村庄里的猫,消失了一茬又一茬。又好像从未消失。每次在村庄里看到猫,我分不清眼前的猫和从前村庄里的猫有什么区别,和千年以前的猫有什么区别。我跟猫对视,猫的眼睛里写着太多秘密,我猜不透,猫懒得理我,转身离去,徒留我在村庄的某个角落里发呆,眼前猫影绰绰,脑中一片空白。
你好哇,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