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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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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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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画

黎采

深秋。午后。

我在乡下老家的书柜里翻找一本书。阳光透过窗棱,洒在书柜上,一格一格的,闪闪烁烁,忽明忽暗,若即若离。新新旧旧的书,挨挨挤挤,一如既往地静默,任斑驳的光影把自己轻抚。

忽然,一叠纸从书柜顶上掉落于地,零乱地散开。

我低头一看,瞬间愣住了——是旧画——一共九张,有素描、速写、水粉画——每一张上面的落款及日期,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一个事实——九幅画都是我二十多年前画的。

没了找书的兴致。找到了也看不进去了。

那些尘封的片段,毫无防备地被这些画“啪”地一撞击,不由分说地浮现在我脑海里。说不清的慌乱,像一片猛然间苏醒的草,从我的心里忽拉拉地长出来。九张旧画,像一次蓄谋已久的突袭,叫我不得不认出从前那个自己。

我以为自己对关于画的旧事忘得差不多了。我总是刻意不去想。显然,这一次,我失败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落在画上。

先来看素描。

一张静物素描,两张石膏像素描,一张人像素描。簇簇线条,疏疏密密,深深浅浅,勾勒形状,铺陈明暗。或流畅,或飘逸,或轻盈,或凝重,或细腻,或粗犷。每一笔都真实地再现了二十多年前我对所画对象的认识、理解、情感,以及某种说不清的希冀。有的线条,显出了落笔时的犹豫不决。有的线条,展现了下笔时的心领神会。有的线条,则出卖了我的笨拙。每一笔落在纸上,也是我活着的一瞬间留下的痕迹。可见可触可碰的痕迹。就是我活着的证据。没有哪两笔是一样的。穿过漫漫时光,没有哪一笔改变了走向。哪怕画纸泛黄,沾满尘埃,留下了折痕、划痕。

再看看这张风景速写,名为《风中的树》。

我依稀记得,此画取景于故乡的那个村庄。

那一天,风轻轻地吹着,我不经意间一抬头,村庄一角,两棵树在风中摇曳,一下子就把我的目光紧紧地抓住了——它们在我眼里摇曳成一幅画——兴奋,冲动——我要将这画意定格在纸上。说画就画,我支好画夹,拿出铅笔。吹过两棵树的风同样吹过我。风中的我捕捉风中的树的神韵。事实上,我怎么都抓不住风中的树的神韵。它瞬息万变,如梦似幻。我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画,我只能画,循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画,诚实地按照树呈现在我眼里的风姿画。只有树,只有风,只有风中的树,其它的与我无关,纷纷从我的世界里退远。没有过多的思考,我不停地挥动铅笔,快速地画着。画纸上,这里落下重重的几笔,那里添上轻柔的几笔。几分钟过去,风中的树就变成了画作《风中的树》。

风慢慢地停了,树不再摇曳。刚刚过去的一切,像不真实的梦。又恰如真实的梦。就算下一场风到来,风中的树也不再是原来风中的树。我也不再是原来风中的我。一千人看风中的树,就有一千种感受,一千种呈现。我很清楚,自己的画功实在太差,未能用手中的画笔将其妙不可言的韵味表现出来。但现在看来,这拙劣的画,对我来说却是无比珍贵的。它是《风中的树》,更是《风中的我》。一棵树在风中的摇曳,就是我的摇曳。我在风中纷起的思绪,全都化成纷落的笔触,融在画中。

还有四张水粉画,均为静物写生。

水果,蔬菜,花朵,花瓶,酒瓶,杯子等,随意组合,或简或繁,光影在其间缓缓流动,寂静在各物的内部岿然不动。我虔诚而深情的目光抵达它们,从整体到局部,一遍又一遍。我的目光甚至带点犀利的锋芒,我像个猎人一样,必须瞄准,才能下手。不过,我只是想把它们的影像捕捉到画纸上来。我不会伤它们分毫。它们在我的双眸里幻化成各种色块,或明丽,或澄澈,或迷离,或厚重,或沉郁,或苍凉。渐变,对比,重叠,交织,相融,和谐。它们一动不动。它们似静若动。它们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直达我的内心。我无力抗拒,只能一再沦陷,忘我地画着。

调色板上,极尽斑斓。我不断在上面添加颜料,搅和。暗了,调亮一点。浓了,调淡一些。杂乱了,重新调。一旁的小水桶里,清水转瞬变成彩色的水。我不时蘸水调颜料,或是洗笔,笔上附着的颜料不断融于水中,丝丝缕缕游走水间,宛若另一种抽象的画,翻卷着,荡漾着,转瞬即逝。我近乎痴迷地调着色,各种色彩在我的手中接连出现。我用大大小小的笔,慎重地将调好的色彩涂在画纸上。整体色调的铺垫,主体静物色彩的掌控,光线对各静物形成的色彩细微差异。不断分析,不断解构,不断提炼,不断雕琢。肯定。否定。纠结。笃定。每一笔落在纸上,其位置、力度、方向、形状各不相同。深入。深入。再深入。在静物和静物画之间,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狭谷,里面是奇幻得难得捉摸的光影,人一旦走进去,就被浸染了,只能快活又急切地往前走。

那是个极其美妙的过程。我乐在其中。有败笔产生,我不气馁,调出适宜的色彩进行修整。颜料糊在脸上手上衣服上,我无暇顾及。空气里的尘埃,在我身边飘飘浮浮,我不理会。那个我,只是一个沉迷于捕捉万物轮廓与色彩的画者。画画的我,常常忘了时间,在画室里一呆就是大半天。只要画得比较顺利,画面慢慢地变得完整、丰富、生动,我心里便泛起无边的欢喜。我很确定,那个我,可以是一个苹果,也可以是一棵白菜,可以是一个水杯,也可以是一朵新鲜的花,一块柔软的布。或者说,我画着,我就无限接近我画的物,无限接近物的内核,无限接近寂静的本质。

我最喜欢的,还是中国画。五千年的华夏文明,璀璨天地间,中国画是其中极为惊艳的一抹。

从前许多个日子里,我临摹中国画,工笔或者写意,也尝试过创作。

铺开一张宣纸,手执一支毛笔,蘸墨点点,恣意挥洒,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纵横驰骋,物我两忘。写意画,“写”是途径,是方式;“意”是意境,是情怀。每一种“写”都气象万千。每一种“意”都独一无二。吴道子,徐渭,八大山人,徐悲鸿等,他们留在世间的写意画,是穿越时空的不朽杰作,永远闪着艺术的光芒。我没有画过一幅拿得出手的写意画。但我仍然庆幸,我曾徘徊在那扇高高的大门外,踮起脚尖向里面努力地张望。

朱红、赫赤、绛紫、胭脂、鹅黄、缃色、 棕绿、柳绿、赭色、赭、葱青、青碧、绿沈、靛青、黛、藏蓝、铅白、墨灰、黎、玄青……光听这些中国画的颜料之名,就令人心醉神迷,何况要用它们在宣纸上画出山水、花鸟、人物等。我做过最慢的事,大概就是从前画工笔花鸟吧。从细致地勾勒每一条轮郭线,到一层一层地上色,哪一步都不能急,必须得静下心来,慢慢地画上去。只有慢下来,平心静气,画好每一笔,才能让工笔画那无可比拟的东方美从宣纸上透出来。就像一个澄澈得如同梦境的湖,那澄澈是一汪一汪清亮亮的水叠加而成。那是一种大,一种深,也是一种远,一种高。

我曾经的梦想就是画一辈子的画。不过后来,就没有后来。

这九幅画,是我画过数百幅画中最为普通的存在。越是自己喜欢的事,我越是严苛。凡是画得不满意的,几乎全被我扔掉了。也有一些,朋友看得上眼,当年就送了人。我保留下来的,极少。这九幅,我记不清自己为何要将其放在书柜上面。这一放就是二十多年。如今,我已经越来越少拿起画笔了。不是我有意背弃了梦想。只是我一点一点学会了妥协。生而平凡,活着就是不断认清自己的平凡,接受自己的无能。什么棱角不能在岁月里磨平。什么锋芒不能在风霜里掩埋。不过是凡人的烦恼。不过是个过程。

我把九幅旧画一张一张地晒在阳光下,就像把一个久违的自己重新打开,置于阳光里。阳光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总能把这个世间一切照亮。没有比阳光更阔大的光照了。没有比阳光更温暖的抚慰了。

我一笑。

有点意思。每一幅画,仿佛在阳光里逆着时间后退,欣欣然抖落所有尘埃,一点一点地,变回崭新的样子。画纸的原色、纹理、气味,完好如初。画上的所有笔触,清晰,明朗。有的色块还未干透,色彩仍在发生细微的变化,颜料的淡淡芬芳在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散。而我,也变回年轻的模样,我脸上没有一抹皱纹,眼里没有一丝忧愁,脚步没有一点迟疑。我画着,风撩起我的长发,一部分我在风里飞扬。终于,我把一部分自己画进了画里。

是的,那些画里,真真切切地隐着一个远去的意气风发的我。再也回不去的我。无需逃避。逃避只会让自己走丢得更离谱。

半生以来,我行遍了千山万水,看尽了风云变幻。我追寻着,放弃着,热热烈烈,踉踉跄跄,时而清醒,时而迷惘。我没能阻止自己蒙上一层一层的尘埃,落下一道一道伤痕。我生命里曾经拥有的轮廓、线条以及色彩,渐渐地不知所踪。许多东西,早已从我的生命里退去,无可挽回。许多伤痛,早已深入我的七经八脉甚至骨髓,无可救药。

九幅旧画,二十多年来不曾挪动过地方。它们在时间里行走。它们居然没有被老鼠光顾,也没有被任何人随手扔掉或是烧掉。或许,冥冥之中,它们这一次“现身”,就是来唤醒这个几乎完全失形失色的我的。

我要承认,我看向它们的目光,始终是愧疚的,愧疚里含着炽烈如初的爱恋。我分明感到,九幅旧画正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悄悄激活我身体里潜藏了许久的因子。一些线条,正在复原;一些色彩,正在刷新。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但有点不安。恰恰是因了这不安,我竟然发现,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美。如画的美。

时光的画笔,画着这世间的一切。我在画画的同时,时光也在画我。我没画画的时候,时光依然在画我。我的样子,时光一直在画着。我的每一种样子,都画在时光之中。时光也终将模糊了我所有的样子所有的画面,那就是我离开这个世界之时。

收起九幅旧画。我走向野外。一阵秋风赶过来,扶住我的感伤。

生如画。我依然期待,生命这张画纸上,有色彩,也有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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