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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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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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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那些慢

黎采

慢。

这是一个有魔力的字。如果你也喜欢慢,那么,一个慢字,既能在你的心里掀起层层波澜,又能平息你心里泛滥成灾的波澜。

谁又能抗拒慢之妙。

想起木心的《从前慢》。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 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木心用极致淳朴的文字,勾勒出一个时代的慢。闭上眼睛,都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满溢着慢的画意——是写意画,落笔处,不动声色却醇厚隽永;留白处,不露痕迹却气象万千——慢,从前的慢,远去的慢,就这样不动声色又惊心动魄地透出来,把一个人温柔而温暖地浸染。

或许,每个人都曾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慢时光,过着慢生活,眼里有光,心里有梦,不慌不忙,寂静欢喜。只是,当一个人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很可能早已失去了慢,或者说,离慢越来越远。

难免叫人忧伤。

我此刻就很忧伤。那个日复一日在城市里奔忙不休的我,越来越不像个我。我的步伐越急促,我的内心就越慌乱。我的周围越热闹,我就越孤独。我多么渴望重新回到从前的慢时光慢生活里,再安然地感受一下——慢。哪怕只是一时半会也好。

如何能回去呢?我无声的叹息,飘散在风里。

风是个不错的陪伴。风从来都不离开我。我所有的悲欢,风都懂。风能把一个人身上的很多东西吹散,也能把一个人心里怀念的东西吹回来。

索性把自己交给风。在许多个恍惚的瞬间,任风把那些尘封的关于慢的片段一一吹开。

那时候,我在鄂西山区一个普通的村庄里生活。那里山明水净,素朴宁静。

我常在村庄一角,看太阳从村东头升起来,阳光把天边的云彩照亮,把村庄里的万物和我一起照亮。那阳光,是直接照进心里去了的。我一动不动地沐着阳光,跟一根草一棵树一只蝶没有两样。我只是存在本身。我一点也不关心时间会带给我什么。我根本就感受不到时间的威严。我看一缕一缕炊烟从灰瓦间里袅袅地飘出来,扭几下腰,绕几个弯,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农人从各自的房里走出来,背上背篓扛着锄头或是握把镰刀提个竹筐,半梦半醒地走向田间或是山林。我看草木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耀。我一再把露珠凝视。我小心翼翼,生怕碰落一颗露珠。我也曾拥有一双澄澈如露珠的眸子。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看露珠。时间经过露珠也经过看露珠的我,我毫无察觉——这是一个人真正地完全地在享受慢。许多个清晨,我就这样度过。

我也常在村庄里看晚霞满天,暮归的农人背着粮食或是赶着牛羊走在乡间小路上。慢,人和牛羊走得慢,好像要永远走在铺满霞光的路上,没有终点,也不问方向。霞光是来自天际的巨大抚慰,人和牛羊都接受这抚慰,显出一种不约而同的极具仪式感的安详。人和牛羊投在地上的影子,忽长忽短,时聚时散,重重叠叠,飘飘忽忽,像一串串不真实又真实的梦之碎片。

我还在村庄里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浣女打竹林边款款地走过;看庄稼漫山遍野,放肆生长,终坦然枯萎;看微雨燕双飞,犁田的老伯头戴青箬笠,肩披棕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看落叶缤纷,谁家的姑娘眼含秋波,倚窗望远;看山河尽染清霜,谁挥动锄头,挖碎一地霜花;看白雪纷飞,熟悉的村庄变成梦幻般的童话世界……慢,无所不在的慢,无以言喻的慢,映在我的双眸里,映在我的生命里。

我最喜欢做的事,是在村庄里看花。村庄里总有花开。桃花,梨花,樱桃花,杏花,李花,苹果花,灯笼花,桂花,油菜花,洋芋花,豌豆花,刺花,蓼花,芫花,三脉紫菀,以及不知名的野花。不需要刻意等哪一种花开。我随意在村庄里走一走,总能邂逅绽放的花儿。我停下脚步。为一朵花停下脚步,仿佛时间也停下来了。我的呼吸里,满是花香。我的视线里,花影缤纷。片片花瓣飘落在我的衣襟上,赠我一首无字的诗。我还给花一首同样无字的诗——如果说一抹微笑也算是诗的话。慢,慢慢地,跟一朵花交个心、聊个天、谈个情,人也如花,人更像人。

听村庄里的声音,是个享受慢的过程。

鸟儿们飞来飞来,鸣叫声此起彼伏,或清脆,或婉转,或浑厚,或嘹亮,忽远忽近,时高时低,断断续续,悠悠扬扬。清晨,我在鸟鸣声里醒来。夜晚,我在鸟鸣声里睡去。每一天,鸟鸣声填满村庄,填满我的耳朵。当耳朵里装得下任何一种鸟鸣时,我也仿佛长出了翅膀,如鸟儿一般,自由飞翔在天际……

牛儿羊儿在山坡上吃草,吃得惬意,快活地叫几声;吃饱了没事干,也叫几声。在地里帮人干活的牛,挨了鞭子或是臭骂,气无处撒,就叫几声,表示抗议。在牛圈羊圈里歇息的牛羊,也时不时地叫几声,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这个世界倾诉着什么。羊的叫声,咩咩咩,永远都是那么单调,且无精打采,好像生怕把这个世界得罪了似的。牛的叫声,则率性多了,哞,哞哞,哞——哞——哞,想叫就叫,想叫多大声就叫多大声,昂起头叫,谁不服,就拿牛眼瞪谁。一个村庄里,蓦地响起一声牛叫,总是叫人猛地触到村庄那原始而蓬勃的生机与活力。

要么不叫,但凡一叫起来就格外认真的,是狗。狗在村庄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狗也很迷惘。但有一点狗是明白的,该叫的时候一定要叫,不然在主人家是混不下去的,在村庄里闲逛也会被别狗瞧不起。狗跟人跟得近,狗常常像是在帮人发出声音。深夜里,村庄里的人都进入了梦乡,村庄里的狗偶尔叫一声,又像村庄的梦呓。

鸡就不一样了。公鸡是时间派出一种使者,从容不迫地用叫声打开每一个凌晨。母鸡呢,下蛋了是一定要叫的,放开喉咙叫,恨不得叫得全天下都知道它下了个蛋。公鸡母鸡在一起,通常都是和和气气的,有时也会为了争一口吃的或争分吃醋,打起架来,嘴啄脚蹬,乱作一团,叫声尖利,弄掉一地鸡毛,叫人也是无可奈何。

在村庄里,猫的叫声总是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要讲发嗲撒娇,猫绝对是个高手。就凭猫那娇滴滴的叫声,就足以叫别的动物望尘莫及。当然,猫若是怒了,也会发出猛兽般的低吼。发情的猫就更不得了,半夜跑到心仪的猫的附近,一声接一声地扯开嗓门叫,那火辣辣的情,硬是丝毫也不掩饰。猫才不管人睡不睡觉呢,猫偏要叫。直叫得村庄里那些打光棍的汉子辗转反侧,彻底难眠。猫的爱,从来不藏着掖着,要爱就爱个热热烈烈、痛痛快快。

各种虫的叫声,是村庄里的轻音乐。纺织娘、蟋蟀、蝈蝈、蚱蜢、蝉、土狗儿(蝼蛄)等,习惯了藏身草木间,向着整个天空和整个大地鸣叫。虫们的叫声,没有既定的旋律,只有随性的抒怀。是干净而空灵的声音。是直抵灵魂的声音,可以击碎杂念,清除喧嚣。

还有一些声音,比如,种子在泥土里萌芽的声音,禾苗破土而出的声音,泥土喘息的声音,尘埃飘浮的声音,草木拔节的声音,花开的声音,叶落的声音,雾起的声音,霜凝的声音,雪化的声音,冰融的声音,阳光打在灰瓦上的声音,月光滑落在窗棂上的声音,青苔爬满青石板路的声音,裂痕走满一面老墙的声音……慢慢地,用心听,把这些声音听进生命里,便可以抵御狂风巨浪,勇敢地乘风破浪。

各种声音,在村庄里出没、碰撞、交融,汇成一曲曲乡村交响乐。这交响乐,就是一个村庄向着整个世界的“发声”。跟天地一样古老。古老而新鲜。没有哪两天是一样的。不,没有哪两秒是一样的。随便从哪一节开始听,都充满平淡又未知的奇妙感觉。没有哪一个音符是多余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村庄“活着”的风姿以及证据。

其实,很难说清村庄到底弥漫着怎样的慢。只能说,在村庄里,目之所及,耳之所闻,总能给人一种慢的感觉。一切都处在平淡又丰盈的氛围里,一切都慢着。一切都在慢里酝酿,一切都在在慢里发生,一切都在慢里到来,一切都在慢里完成,一切都在慢里过去,一切都在慢里沉淀。那慢,从村庄的深处漫出来,绵绵不绝。那慢,从时间的深处漫出来,悠悠不尽。那慢,落在心头就化成诗意、禅意。一些思想,在慢里方能闪现最璀璨的火花。一些信仰,在慢里终将抵达最辽阔的疆域。

需要慢。

一个人,来这世间一趟,不过是匆匆一瞬。不论你从哪里出发,也不论你折腾得有多么起劲,终点都不会消失,都逃不过最后的终结。短短一生的路程,无需走得太快。不然,一不留神就把某些珍贵的东西弄丢了,只剩一具空空的躯壳,继续往前走,也是白走。

等一等,那些慢。就是等一个久违的自己,也是等一个全新的自己。关键是,你愿不愿意停下来,静静地等——你生命里曾经拥有的——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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