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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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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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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的笑

黎采

阳光很好。我从一棵银杏树下走过。

满树金黄的银杏叶,向着整个天空和大地燃烧着隐藏已久的炽烈如火的情愫。它们才不管很快就要迎来凋零。在所有叶子的世界里,或许根本没有“凋零”的概念。任何时候,只管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就是了。这一树叶子,在留在枝头的最后时光里,演绎生命的极致辉煌。

远远地,这棵根杏树就映入我的眼帘。我没有一丝欣喜,也没有加快脚步。我甚至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慌乱。越走近,我就越感到无所适从。银杏树不过是全心全意地做自己,但确实不动声色地击中了我的心。

我看起来也不动声色——不过是假象——分明有一团看不见的风暴在我的身体里猛地卷起。

我知道,我生命里的一些东西,正在遗失。而我却无能为力。

比如,笑。

我曾无数次徘徊在举着黄金的银杏树下。我笑。一见就笑。因为我欢喜。简单的欢喜。热烈的喜欢。仿佛有数不清的原因。又怎么都说不清。在一树银杏叶的缤纷里,我纷起的思绪与情愫,都付一笑中。那样的笑,随着银杏叶一起,悠悠然迎风轻舞,或打着旋儿随风飘落。我笑着,无法言说的美妙在我的七经八脉里蔓延。

我曾以为,不管遇见多少次叶儿黄了的银杏树,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笑。现在看来,我的以为太可笑。

或许,一个人真正的笑,是会用尽的。或者说,是会遗失的。遗失了,恐怕就很难再找回来。

我忘了自己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很久以前吧。

那种在某些场合不得不调动脸部各部位临时配合组成的笑,不是笑。那种在路上碰到不太熟识的人,无话可说,勉强挤出的笑,也不是笑。有时明明想哭,硬生生地把哭憋回去,拼命装出的笑,更不是笑。

我的笑,早已不知遗失在何方。

正是因为遗失了,我才恍然明白,从前,我拥有过的那些笑,是真正的笑。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假装,不需要顾忌。笑,只是笑。

在喧嚣无尽的城市里呆得越久,我就越怀念那些笑。空闲时,我喜欢独自倚在窗边或是阳台一角,任自己静静地发呆,任那些笑的片段慢慢地浮现在眼前心间……

看见一朵白云在蓝天里飘呀飘,我笑了。看见两只燕儿在细雨里飞呀飞,我笑了。看见一只蝶儿在花间舞呀舞,我笑了。看见一朵花儿在微风里摇呀摇,我笑了。看见一颗露珠在阳光下闪呀闪,我笑了。看见一只虫儿在叶片上跳呀跳,我笑了。看见一只羊儿在草地上跑了跑,我笑了。看见一地麦苗在田野里放肆地长,我笑了。看见一树苹果在山脚下拼命地红,我笑了。看见一条清溪在山谷里欢快地流,我笑了。看见一缕炊烟在灰瓦间轻柔地升,我笑了。看见一袭清霜在万物上静静地凝,我笑了。看见一束阳光在窗棂上慢慢地移,我笑了。看见一片雪花在尘世里轻轻地落,我笑了。看见谁家的姑娘在发间插一朵野花,我笑了。看见谁家的稚童在小路上追一只蜻蜓,我笑了……

听见一群鸟儿在树枝上唱歌,我笑了。听见几只青蛙在稻田里的谈天,我笑了。听着各种虫儿在田野里鸣叫,我笑了。听见一头老牛在田埂上大叫,我笑了。听见一条小溪潺潺流淌的声音,我笑了。听见一片庄稼窃窃私语的声音,我笑了。听见木门开关时吱呀的声音,我笑了。听见柴火在灶里呼呼燃烧的声音,我笑了。听见冰棱从屋檐掉落的声音,我笑了。听见板栗在枝头裂开的声音,我笑了。听见枇杷掉在地上的声音,我笑了。听见清风吹过竹林的声音,我笑了。听见朔风吹乱落叶的声音,我笑了。听见细雨打在芭蕉上的声音,我笑了。听见谁在山上唱一支嘹亮的山歌,我笑了。听见谁的牧笛声清亮地响起,我笑了……

我笑着,为一切打动我的事物。我笑着,是发自内心的笑。每一次笑,都是我与某件事物之间真诚而神秘的交流。都是对某个时刻里某个自己的一次坦然认领。

各种遇见。各种笑。

并不是说,我总在笑。很多时候,我是不笑的。我笑不出来,便不笑。我不想笑,绝不笑。

那个诚实地笑或不笑的我,是最真实的我。现在的我,只能借着无声无息的回望,试着重新靠近那些笑,靠近那个原来的我。

只是,那个年少的我,还未懂得,笑,其实是一件奢侈的事。更不明白为何很多大人的脸上成天难以浮现一丝笑。

我在村庄里度过了整个童年。我喜欢在村庄里闲逛,时不时地,就碰到一些农人,他们或是扛着农具去田间,或是背着粮食往家赶,或是握着镰刀砍柴,或是举着锄头挖地,或是在放牛牧羊,或是在洗衣挑水……看见的次数多了,我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怎么笑。哪怕花朵在他们身边纵情绽放,哪怕云霞在他们头顶一再斑斓,哪怕微风送来阵阵芬芳,哪怕鸟儿带来声声欢唱。

他们仿佛进入一种习惯性状态,日复一日清醒又迷惘地干着活儿,无意地漠视着周围与活儿无关的事物。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笑一下。我认识他们。我又仿佛不认识他们。我困惑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不以为然,继续干着各自一生之中注定要干的某件活。我看着他们,甚至想象了一下,我不管活到多大岁数,也不管过着怎样的生活,应该还是会笑对这个世界的吧。真的,我从来没有做过遗失了笑的打算。没打算并不代表不会发生。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多少没打算的事都会发生,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还见过村里一个从未笑过的人。是住在村南的廖姓的伯娘。

不要说笑,她整天连话都不说。她很矮,有点胖,六七十岁的人了,顶着满头白发,穿着破旧的衣服,总在田里忙活。炎炎夏日,老天爷说变脸说变脸,暴雨说下就下,别人一看不对头,赶紧往家跑或是就近找户人家躲雨,她却跟田里的庄稼似的,不躲不闪,索性支起身子让雨淋。有一次,我看到她背着一大背篓猪草往家走,沉重的猪草压得她踉踉跄跄,水顺着头发顺着衣服顺着背篓往地上流。我忍不住对她说:那么大的雨,您哪门不回家躲哈呀?这样会生病的。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一声不吭。她无神的双眼,也没看我一下,只是盯着脚下的路,艰难地走着,有一个陡坡处,差点就摔倒了。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和无力。这个背影,刻在了我的心里。多少年过去了,每次想起,我都忍不住叹一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廖伯娘是个命很苦的人。她的男人死得早。男人没死时,也没对她好过。她独自一人把儿女们拉扯大,吃的苦遭的罪有卖的。几个女儿相继出嫁,逢年过节才回来,平日里顾不上关照她的生活。儿子娶了媳妇,媳妇异常强悍,嫁进门就嫌弃她,儿子的良心可能是被狗吃了,竟和媳妇成了一个德行。她跟着儿子生活,不过是儿子家里的劳动机器,没日没夜地干这干那,喝口热水吃口热饭都要看儿子媳妇的脸色。她活着,身边最亲的人却没把她当人。她要怎么笑。与其说她的笑遗失了,还不如说她的笑被命运无情地剥夺了。她活着,如同死了。包括笑,包括所有温暖的情感,包括些许渺茫的希望,都死了。

再后来,她残留在世间的那部分自己也死了。她沉入村庄的土地之下,了结了一切。连同她曾经的那些别人没有见过的笑,连同她短暂又漫长的一生中所有的不笑。没有人能留住她的笑。也没有人能拯救她的不笑。她所在的另一个世界,没有所谓的笑或不笑了。这仿佛算一种解脱。

生而为人,不管是农人,还是非农人,在这个世间,走着走着,说不定一不小心或是万般无奈把笑遗失了。很多东西,也跟着笑一起遗失了。再也笑不出来的人,满腹的心事,天空都装不下,只能自己拖着往前走,走在哪里都像是走在虚空之上。没有哪一条路上没有这样的脚步。好在,路能承受任何脚步。路什么没见过啊,路从不大惊小怪,任凭人来人往。最终,那些脚步都踏在一个人自己的身上,踏出满眼散不尽的沧桑,踏出一身看不见的伤痕。

但,人生的路,还是要走下去。

明年深秋,银杏树将演绎全新的璀璨。树的心思,人不懂。每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是否就是银杏树的一朵笑。能感染一个人情不自禁地笑。也能提醒一个人遗失了笑。

我抬起头,再一次看向若无思又若有思的银杏叶。

我的目光在询问:遗失的笑,还能找回来吗?

满树的银杏叶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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