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彼岸花
那天午后,我在村庄里漫无目的地徘徊。
在一条铺满落叶的林间小路上,一丛彼岸花像一团火焰,忽地闪进我的双眸。瞬间,我感到身体里某些静置了许久的情愫不可避免地被点燃了。那就任自己燃烧吧。生命需要这样的燃烧。
我定了定神,揣着十二分的欢喜,走近那一丛掩映在草木间的红。阳光透下来,像要给这幽幽绽放的红颜倾世的温柔。清风拂过来,似要与这亭亭玉立的仙子永远地相伴。
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一些句子,从我心里纷纷长出来——
也炽烈。也绝望。一小束火焰燃烧在旷野深处
红茵茵的。像是谁前世绯红的脸颊
像高悬的孤岛
叶子还在彼岸。
每一片花瓣都拼命地弯成问号,替
一个人迷惘
是的,我的欢喜那么快就变成了忧伤。
彼岸花静默无言。对于我这个陌生的来者,彼岸花既不欢迎,也不拒绝。更不关心我的悲或喜。彼岸花本来就不是为人而开的。
我甚至感到有些愧疚。我得摁住那些句子,不能让它们乱窜到花朵上去。没有哪一朵花有承载哪个人的奇奇怪怪的思绪的义务。让花自在完全地做花,留给这个世间纯粹的美丽和芬芳,是对花的尊重。尊重花,也是尊重自己。
我向彼岸花轻轻一笑。彼岸花依然静默。但我感到,某种沉重的东西随着我的笑,飘散在风里了。
想起从前。也是在这个村庄里,也是像今天这样漫步,也是不经意间遇见盛放的彼岸花。很多次。又仿佛只一次。
那时候,村里的长辈都叫这花为“老鸦蒜”。这名字是何意,我至今都没弄明白。我曾问过奶奶,为什么这么美的花叫“老鸦蒜”,奶奶说,老辈子是这么叫的,就跟“洋芋”“苞谷”等名字一样,不晓得为什么呀。奶奶还叮嘱我,“老鸦蒜”是有毒的,它的茎断裂后流出的汁水,千万莫弄到嘴巴里去,中了毒可不得了。奶奶的话,着实让我对这美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花多了一丝惧怕里夹杂着敬畏的复杂感情。毕竟那个年少的我,对这个世间的一切都万分迷恋,格外珍惜自己的小命。
但还是经不住诱惑,好几回,我摘一束彼岸花,带回家插在装满水的玻璃瓶中,放在堂屋里的大方桌上。要说吧,彼岸花还真是倔,就算是被人掐断了茎泡在水中,依然不顾一切地纵情绽放,不会显出丝毫颓势。过几天,还能站在瓶中不慌不忙地结出花籽。
一花一世界。彼岸花的世界,我从不敢奢望读懂。在我眼里,彼岸花就是神秘的代名词。红艳艳的花谢后,绿盈盈的叶子齐刷刷地长出来。叶子也具有花那般挺拔又飘逸的气质。我曾想象过叶子和花同时存在的画面。永远只是我的想象。
后来,我在我家屋后山林里还见过白色的彼岸花,深渊般的白,幽梦般的美,散发一种清冷又绝然的诱惑。谁又能抵挡这诱惑。反正我只看了一眼,就沦陷了。我既想走近,又想逃离。白色的彼岸花并没有对我施展什么魔法,但我的心魂确实被其摄走了。
长大后,我才知道,彼岸花不只是被叫做“老鸦蒜”,还有别的名字,比如曼珠沙华、曼陀罗华、鬼擎火、幽灵花、地狱花等。这些名字背后,是多种离奇的传说和寓意。名字也好,传说也好,寓意也罢,说到底,都不过是人对于一种花的认识、理解以及情感寄托。没有所谓的真假。好在,花从来都不知道人的想法,只是在时光里守着初心,一次一次盛开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或许,在某些事情上,人始终在彼岸,始终看不见有些花朵。
刺花
春末夏初,故乡的那些村庄里,刺花热热烈烈地绽放了。
山坡上,田野里,这里一大篷,那里一小丛,七八枝依附在大树上,三两枝悬挂在峭壁上,白色的,粉色的,含苞欲放,纵情盛放,衬着蓝天,映着碧水,疏疏密密,远远近近,若即若离,若静若动,笑盈盈地,娇媚媚的,迷乱人的眼睛,撞击人的心扉。
刺花盛放,春至极致。在这里,春是动词,是形容词。而刺花,则让春作为动词更生动,作为形容词更丰盈。别看刺花一副天真烂漫到不行的样子,但刺花骨子里却野着呢。那一根根尖利的刺,就是刺花与生俱来的独门“武器”。刺花不会轻易地发动攻击,但若是人靠得太近,甚至伸出手要折花,刺会毫不客气刺出去,叫人尝到痛的滋味。花有多美,刺就有多狠。刺花,就像一位山野间长大的姑娘,你可以欣赏她的美,但最好不要伤害她的美,那一身的刺,可不是闹着玩的,招惹不起哩。
可以想象,村庄的春天,或者说春天的村庄,若是没有刺花,必定会少了些韵致。刺花开得越放肆,春天春得越彻底,村庄美得越浓烈。当整个村庄都弥漫着刺花的香气,春天就抵达一个全新的维度。
一村庄的人,出没在刺花萦绕的世界里,过着平淡也平凡的日子。
谁在清溪边洗衣裳。几枝刺花开在溪畔,谁就不孤单。一些花瓣随风飘到谁的衣襟上、头发上,飘到清凌凌的溪水上,一些涟漪就在谁的心间久久地荡漾。
谁在山脚下放羊。几簇刺花开在身旁,谁那迷离的眸子里,映满刺花缤纷的影像,快活又恬然。羊儿们就一口刺花香,吃一口嫩青草,自在又悠然。
谁钻进山林里,衣衫被刺花一再勾住,思绪一再被刺花勾住,差点忘了要干的正事。一些刺花,因为勾住了谁的衣衫或是挡了谁的去路,被锋利的镰刀砍断,掉在草丛里,过早地香消色失。
谁背着背篓扛着锄头,低着头,匆匆地走向田间,对身边盛开的刺花看也不看一眼。刺花也不是专门开给谁看的。但若是谁在田间劳作得累了,抬头就看见一簇刺花,倒也算一种莫名的安慰。尽管刺花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给人带来了什么。
谁在乡间小路上漫步,邂逅刺花,目光一下子被点亮,那就停下,且与刺花共度一段曼妙时光。刺花也不反对。谁爱为其停留,就任谁停留,想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刺花兀自继续从容地绽放。每一个为刺花停留的人,都终将离开。每一个为刺花停留过的人,心里都将摇曳着一枝刺花。
谁在土墙瓦房里做着晚饭,缕缕炊烟从屋顶飘出来。屋旁的刺花一动不动,刺花又不食人间烟火。晚霞照着刺花,照着炊烟。炊烟散了,刺花不散。吃晚饭的人和刺花一起等待夜色的降临。
……
刺花,一春一春地开呀,不知疲倦,无关悲喜。人呢,一春一春地伴着刺花的开放把属于自己的生活往前过呀,步伐渐缓,白发渐生。人终将在一朵刺花面前,看见一生的短暂与漫长。
我所见的每一春的刺花,和千万年以前的刺花也没有多大区别。但每一春的刺花也一定是崭新的。
给自己一点期待。明年春天,去山野间看刺花,可好?
野百合
初夏。野百合。
野百合就是一朵初夏。
因了野百合,我才对初夏多了一份浅浅的期待。是的,那期待从不迫切,也不浓烈,从来都是浅浅的。就是于初夏时节,行走山野里,期待三两枝或是七八枝野百合猛然间跃入眼帘,淡淡的欢喜便涌上心头。
野百合也不是一个人想遇见就能遇见的。野百合不像映山红那样,一开就开个漫山遍野、轰轰烈烈。野百合习惯在寂静的角落里寂静地生长,寂静地开出洁白的花朵。
那白,像刚出窑的白瓷,历经种种淬炼而来,厚重而端庄;像一小片滞留人间的月光,穿越漫漫长路而来,婉约而灵动;像一团聚拢的雪花,隐着无数久远的秘密——不由分说就清白了人心——只要你愿意把心向着野百合敞开。
尤其乱人思绪的,是挂着颗颗雨珠的野百合。简直就是娇羞的新娘。万千风情,自在其中。
香。野百合的香气,如抓不住的云彩、握不住的音符,在空气里飘呀飘,飘进人的呼吸里,人就微微地醉了。
遇见野百合,别说话。我一直相信,那些没有说出来的、以及说不出来的话,才是最纯真最虔诚最动情的表达。就像你活在这个世间,总会遇见一个人,一见倾心,一眼万年。你心里有许多话,想说给日思夜念的人听,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无能为力。那种感觉清晰又朦胧,令你慌乱又克制。于是,你什么都不说。其实,你什么都说了。那个沉默的你,也如一朵野百合。你的他(她)若懂你,该有多好。若不懂,就是你生命中躲不过的劫了。也许会万劫不复,但你依然心不由己。
故乡那个村庄哪几个角落里长着野百合,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不是我刻意记着。是野百合只要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成为一个别样美的地方。不管是一枝高高挺立,还是三五枝随意横斜,也不管是含苞欲放,还是纵情绽放,野百合在山野深处修炼的那独一无二的野美野美的范儿,足以叫沉闷落荒而逃,令颓丧节节败退。人清醒也好,迷惘也罢,野百合都能直接卸下人的防备,褪去人的伪装,把一种不容抗拒的美,温柔又霸道地植入人的心魂里。叫人从此一走到某个地方,就想起野百合的倩影,想起那些美好如初的过往。
难免也有点感伤。
野百合开了谢,谢了开。我看着野百合开开谢谢,几十年恍若一瞬。不知从何时起,我再也没有心思到山野看一看野百合。我总在喧嚣无尽的城市里浑浑噩噩地虚度光阴。我也知道,每个初夏,野百合都在我熟悉或陌生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绽放。野百合不记得前世有谁曾把它们一再凝视或匆匆一瞥,也不记得前世做过怎样的梦或受过怎样的伤。野百合把每一世都活成极致明媚的风景。
是的,我竟有些羡慕野百合了。我来人间一趟,回头一看,半生以来,没能在某个瞬间如野百合一般绽放。更可怕的是,我正在加速枯萎。我甚至羞愧于将自己满溢惆怅的目光投向任何一朵野百合。我与野百合的距离,就是这样拉开的。远了。更远了。
若有来生,我愿做一朵野百合,静静地绽放。向着整个大地、以及天空,绽放。
映山红
如果说野百合是娴静清雅的女子,那么,映山红则是妩媚妖娆的女子。
初夏的山野,因了这两名“女子”的出没,才分外有风情。
映山红,映红了山野的脸颊。一个个村庄,掩映在“红晕”飞上脸颊的山野间,别有韵味。那般浓烈奔放的红,那般夺人心魄的红,是明目张胆的吸引,不,根本就是无法无天的诱惑。不要试图抗拒。接受一朵花的诱惑,并不是一件坏事。说不定一个人的前世就是一朵花呢,看花也许就能看见自己。如果一个人对任何一朵花的诱惑都无动于衷,那才是真的坏了——差不多已经活死了。
扯远了。话说回来,映山红那诱惑人的本事实在是大得很。不开花的时候,跟一群隐士似的,不动声色地隐在万万千千的草木之间,踪迹难觅。但隐归隐,映山红从没忘记自己活在世间的使命,那就是活成自己。尽管映山红也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映山红知道自己不是别的,只是映山红,那就一刻不停地奋力生长,积蓄力量,酝酿美丽,直待时节一到,绽放出红得如梦如幻的花朵,好像要把隐了许久的情丝,从每一朵花的花心里不管不顾地放出来。满枝满枝的花朵呀,挨挨挤挤。那么多的情丝呀,重重叠叠。风一吹呀,花朵飘飘摇摇,情丝飘飘摇摇。人若在场,与花一对视,就被那样不可捉摸的美与妙给迷住了,一时半会休想缓过神来。就是总算缓过神来,从此也将与映山红纠缠不清。没有办法,映山红就是这么魔性地拿下人的迷恋。
我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个初夏被哪丛映山红给迷得神魂颠倒,反正记忆里总有一丛一丛的映山红摇曳在故乡的山野深处。也曾为更近地看到某丛映山红,一口气爬到半山腰,傻乎乎地围着花看了又看。也曾摘过数枝映山红,扛在肩上,乐滋滋地穿过大半个村庄。也曾挖过几株映山红,移栽在我家小院旁,映山红内心里不乐意,郁郁而终。也曾插一朵映山红在发间,跑到一条清溪边,看水中那个戴花的小妖精的样子。也曾将映山红的花瓣夹在书中,任时光将其变成一枚薄薄的书签。也曾以为映山红全都是红色的,直到被一片紫色的映山红狠狠地惊艳。
最难忘的,是也曾吃过映山红。摘一朵花,直接吃。味道淡淡的,略有一丝清甜。山里的孩子,抽茅针儿吃,摘野果吃,再正常不过了。摘花吃,也很正常。槐花开了,摘一串槐花吃一吃。映山红开了,就摘几朵映山红吃一吃。哪些野果野花能吃,大人嘱咐得清清楚楚,孩子都记着。谁做孩子还没点好奇心呢,尝尝映山红的味道,倒也算得上一件有趣的事。吃的过程,本身就是另一味道,有一丝丝冒险的快意,也有一丝丝探秘的妙意。吃了映山红的人,不经意间那么一笑,那笑容跟映山红一样不可捉摸。
我早已远离了村庄,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挥霍时光,没完没了地看映山红。初夏时节,我偶尔回到村庄,邂逅映山红,心间的喜悦自是无以言表。我再也不会摘映山红了,也不会吃映山红了。我不声不响地跟映山红呆一会儿就好。我跟映山红一样,原本也属于山野。我走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映山红一步也没走,就走到了我最终想要抵达的远方。我知道,连叹息都是徒劳的。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下这些文字。留住我曾经认真活过的些许痕迹。
金银花
要讲勾人,金银花绝对算一个高手。
人除非不靠近,一靠近,十有八九要被金银花勾得移不开视线,挪不开脚步。而且人是甘心情愿的。
初开为白色,经二、三日,转为黄色——金银花——这个名字,出自《本草纲目》,真真是跟花本身的特色相当贴切。金银花又名忍冬、鸳鸯藤。都是好听的名字,能撩起人的遐思。不过,我更喜欢“金银花”这三个字,原因很简单,我打小就这么叫,叫出感情来了。
金银花,从来都是山野间的一抹绝色。极致的妖娆里透着的绝对的清纯,盈盈的娇柔里隐着丝丝的坚韧。当山野里的金银花不约而同地盛开,整个山野都显出一种风采绝然的气质。这棵树上挂几串,那面坡上飞几篷,竹林边歪几根,清溪畔斜几丛,刺花上缠几枝,峭壁上吊几缕……各种姿势,各种气质,各种勾人。还有的金银花,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竟爬到人家的的灰瓦屋顶去了,把看尽风霜雨雪的瓦片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金银花,就像生怕惊扰了这个世界似的,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温柔的样子。那柔,从一朵朵小巧精致的花里漫出来,从一片片修长翠绿的叶子上漾出来,从一根根弯弯绕绕的细藤上递出来。那柔,像蓝天里飘过的白云一样柔,像山谷里升起的薄雾一样柔,像某个似曾相识的姑娘眼里的神色一样柔。那柔,又仿佛带着某种看不见的锋芒,无声无息地,就把一个人的眼神和思绪给柔化了。很多看起来柔的事物,往往暗含着更为凌厉的锋芒。
我记得,我家门前那片小树林里,就分布着很多金银花。花开时,风一吹,人还未走近,就醉在扑面而来的香气里。我特别喜欢在那片树林的小路上散步。不必刻意去寻,慢慢地走着,慢慢地邂逅。不拒绝与某串金银花一见钟情,再顾沦陷。也不拒绝某串金银花斜到我的衣襟上,写一首至纯至炫的诗。我向金银花点点头,金银花对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由得笑了,眼眸里尽是金银花的倩影,呼吸里满是金银花的香气。我一再与金银花缠绵,才不理会时光悄悄地流走。
大人们也来那片树林。看金银花的,没几个。一天到晚,农活都干不完呢,花再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大多都是来采金银花的。有的采了回家随意找个玻璃瓶什么的泡起来,给简陋的家一份新鲜的美丽。还有的采金银花,则是为了卖钱。金银花可入药。采下的金银花,放在竹簸箕、竹筲箕里晒干后,背到镇上的收购铺去换几个油盐钱。生活不易,不是每个人都有赏金银花的时间和情怀。没有哪两个走近金银花的人的心情是一样的。这和没有哪两朵金银花是一模一样的是一个道理。多少人,在人群里孤独着自己的孤独。多少花,在花丛里忧伤着自己的忧伤。一个人的孤独不是一朵花的孤独。一朵花的忧伤就是一个人的忧伤。
此刻,我搞不清自己是忧伤还是不忧伤。
我再也没法像从前一样,全心全意地跟一朵金银花呆在一起了。故乡的金银花还在,依然于春夏之间从容地开。远离了乡村的我,终究还是没能避免把一部分自己弄丢了。只有我自己能看见,我是怎样的日渐破碎。金银花在山野间开得有多蓬勃,绝望在我心里长得就有多蓬勃。
不过,这并不影响金银花在我心里的美。或许,这美,就是我拯救自己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