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又是一年将尽——写完这句话,我的内心是慌乱的。
年,是时间的脚步踏出的从容不迫的节奏,周而复始,庄重威严,不容拒绝。过年,过年,年是永远都过不完的。人过着过着年,就把自己过老了。我说的是心的老,比如像我这样的人,心感受不到年味了。
好几年以前,我便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与年味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让我感到害怕。我一次一次穿行在年味弥漫的世界里,心里激不起丝毫涟漪。
属于我的年味,可能只存在于记忆里了。
小时候,那是真真地盼着过年呀。等待过年的日子,总是那么漫长,也那么欢欣。
一到腊月,故乡的那些村庄里,家家户户都开始为过年忙活,年味一点一点地散发出来。
一块块猪肉高挂在房梁之下,在木柴的火光里和缭绕的烟雾里,色泽走向深邃,气质变得凝练。一串串香肠悬挂在屋檐下,在寒风的吹拂里收紧了身段,也收紧了香味。和香肠一同招摇的,还有早已风干的串串红辣椒、四季豆、豇豆等,依然保持着刚被摘下时那倔强的姿势。一块块划开的木柴,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墙边,形状各异的横截面错落有致,形成一种随性又迷离的几何之美。勤劳的农家人,有意无意看一眼这些,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就浮上脸庞。那微笑里有知足的幸福,有朴素的期待。年味,像一团火焰,就这样被农家人纷纷点燃。年味,如一坛米酒,就这样被农家人精心酝酿。
随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滑向着年味的深处。
赶场办年货,这是农家人过年前必做的事,于是,那些大大小小的集市,变得热闹非凡。
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离我家最近的一个叫高坪的小镇上办年货的场景。
高坪小镇坐落在一座山坡上,一条主街道连接数条小巷,主街道窄窄的,小巷更窄。那时候,主要是一些旧式的木板瓦房和一两层的水泥平房分布在主街道和小巷里。很多铺子都是房主开的,也有一些铺子,是外地人来租下做生意。各铺子的主人准备了琳琅满目的年货,只待顾客大驾光临。农家人,背着背篓,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去赶场,在这个铺子买点油呀米呀面呀,到那个铺子挑点糕饼糖果、爆竹烟花,然后再到别的铺子打点酒买点烟。若手头还宽裕,就到裁缝铺扯一些布,给全家人做新衣服。也有的,在卖衣服的铺子看上中意的,直接买下。叫卖声此起彼伏,有的哄亮干脆,有的悠扬散漫,有的拖出长长的尾音,勾得赶场的人蠢蠢欲买。讨价还价,各凭一张嘴。价钱讲得下来,是本事,讲不下来,乖乖多掏点钱。说笑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飘飘荡荡,散落在街道的各个角落。卖卖卖!买买买!好不快活!就算买卖不成,依然会被快活的氛围感染。
一背篓一背篓的年货,被一个一个农家人背回家。一条条乡间小路上,洒落一簇簇年味。
一个农家,往往要赶几回场才能把年货办齐。家里的年货,渐渐地丰富了,足够了,年就又近了些,那就加紧忙活别的事。把房屋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把崭新的年画贴到堂屋墙上和大门上,嗯,年味又浓了几分。
腊月二十四,小年过起来。故乡有名俗语:长工短工,二十四的满工。意思是,到了腊月二十四这天,不论是自家没干完的农活,还是在别处做工,都暂时按下暂停键。奔波劳苦了一年了,也该歇歇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小年饭,充满仪式感地进入下一阶段。
腊月的最后几天,年味一天比一天浓。杀鸡、宰鱼、蒸粑粑、做米酒、熬糖、炒花生、炒葵花、打豆腐、炸果子、烧猪头、烧猪尾、烧猪蹄、蒸扣肉、做卤肉、做珍珠圆子……平日里,农家人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苞谷饭加合渣作一顿、几个红苕洋芋也凑合一顿。但过年时,农家人必定会拿出家里最好的食材,怎么丰盛怎么来,怎么好吃怎么做。年味,需要用舌尖去确定。
年味,也需要用心灵去追寻。追寻的方式千万种,写春联算是极具仪式感的一种。一个村庄里,总有几个擅长挥毫泼墨的人,每逢过年,这些人就是村里最受喜欢的人。这些人的门坎,被一批又一批来写春联的人踏了又踏。谈笑中,一副副喜气盈盈的春联从他们手中诞生,一缕缕新春祈愿从墨香四溢的字里飘出来。红灿灿的纸,像是谁心底热烈的火焰,从不熄灭。每一个字,都是从火焰里取出的花朵。暖阳下,飞雪中,农家人慎重而虔诚地把春联贴在大门上,一个一个农家小院就显出别样喜庆的氛围,一个一个村庄就荡漾在喜庆的浪潮里,恍恍然忘了行走。好像春联将永远鲜亮下去,好像心上的憧憬都会变成现实。
也有一些农家,不仅贴春联,还贴窗花。剪窗花不仅讲技巧性,更要讲艺术性,但偏偏就有一些农家人拿得起锄头,也剪得出窗花,虽然不见得有多么细腻精美,但简约粗犷里尽显质朴与巧思。红红的窗花映衬着红红的春联,渲染一种无法言喻的韵致,总能没商量地点亮人眼睛里的光。
终于,到了除夕。大人们清早就开始为团年饭忙个不停,并在火塘屋里烧起红堂堂的火,寓意新的一年红火亮堂。孩子们也早早地起床,穿上新衣,尽情玩乐。故乡那些村庄里的农家,通常在下午四点左右至晚上七点左右吃团年饭。全家人一起吃团年饭,算是正式团年。团年之前,有放爆竹的习俗。因此,谁家响起了放爆竹的声音,就是在宣告谁家要团年了。爆竹声此起彼伏,或是几家齐鸣,响彻云霄,余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团年。团圆。这是过年最重要的时刻。一家人团圆,才能幸福地团年。一家人一起团年,才是最大的团圆。数千年来,团年是人间烟火气息的璀璨绽放,也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一种风情,早已镌刻在中华民族的血脉里,灵魂里。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绚烂的烟花,点亮除夕夜。闪烁的火苗,映红人的脸。且谈天说地。且任意东西。且不问过往。且不想将来。且大口喝酒。且放声大笑。烟花爆竹继续给你铺垫气氛,灯火通明继续给你渲染情趣。
除夕夜,一年的最后一夜。故乡的那些村庄里,家家户户对于守岁这一传统习俗,是十分看重的。怎么着也得守到半夜十二点,郑重又欢快地出“天星”(放爆竹),隆重地迎接新的一年。可以说,很多个新年,都是在人们不约而同的守候里到来的,是在纷起的爆竹声里到来的。是虔诚的守候,是盛大的迎接。
记得有一年除夕夜,大伯一家、二叔一家及幺叔一家都来我家守岁。堂屋中间放一盆炭火,大家围坐在火边,其乐融融。之所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家那年年底买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故乡那个村庄里第二个买电视机的人家。哪怕要在楼顶支一根天线,才能勉强接收到湖北电视台和恩施电视台的信号,而且风一吹,屏幕就闪出“雪花点”或是“黑白条”,声音也时而沙哑,时而直接消失,但这并不影响它依然是众人眼里一个特别新奇的所在。电视机,让村庄里的人有了一种新的了解外面的世界的渠道,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色彩。电视机就放在堂屋正中的大方桌上,一屋的人,目光追随着电视屏幕上的每一帧画面,连广告都不错过一秒。我记得,那个除夕夜,湖北电视台转播完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之后,放了一个古装的连续剧,我忘了剧名是什么,反正挺喜庆的,大伙被剧情给迷住了,哪舍得回家,再说,守岁在哪都是一守,一边看电视一边守,岂不快哉!就这样,老老少少二十多人,一直看到天亮,还意犹未尽。后来,村庄里的人家陆续买了电视机,就再没出现过这么多人一起度过除夕夜的情形了。
正月初一,拜年拜年。拜年的人,穿戴一新,背上猪蹄,挎几把面条、几包白糖等,三三两两,行走在条条乡间小路上,欢声笑语随风荡漾。村村寨寨,爆竹声声,炊烟纷起,饭菜飘香。
很多个正月初一,父母都带着我们兄妹几人去外公外婆家拜年。父亲用背篓背着猪蹄、面条,母亲提上白酒、白糖等。我们走在乡间小路上,不时碰到出门拜年的乡邻,相互打招呼,送祝福。外公家离我家只有三里路,很快就到了。外婆带着三个儿媳在厨房里忙碌,大舅妈负责切菜炒菜,二舅妈负责蒸饭蒸年肉蒸扣肉,三舅妈负责煮各种汤,外婆就给灶里加加柴。母亲和几个姨一回娘家,也赶紧进厨房帮忙。外公呢,在火塘屋里烧一个大火,儿子和女婿们陪他坐在火边,聊天,喝酒。我们孩子就自寻乐子,打纸板、玩擦炮(一擦就爆的鞭炮)、打扑克。
午饭熟了,在堂屋里开两席,厢房里开两席,吃得那叫一个热闹。饭桌上,外公则把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拿出来,笑盈盈地分发给孙辈们,每人10元或20元。吃过晚饭后,我们就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是拜年或是迎接来家里拜年的亲朋。每户人家,都有几个必须要去拜年的亲朋。你来我往,情深意重。
一晃就到了正月十五。这天,各家各户煮上香甜软糯的元宵,品尝甜蜜的味道。这也是过年接近尾声的味道。在故乡的一些村庄,元宵节有个蛮特别的习俗,就是搭毛狗棚——烧毛狗棚——赶毛狗子。毛狗即狐狸。
有很长一段时间内,山野间的毛狗不时出没农家,伤害家禽。“赶毛狗”就是在元宵节之夜,以烧毛狗棚的形式把毛狗赶走,顺带把家里的晦气赶出去。“毛狗棚”以竹子为主要燃料,用木棍子为支撑,内放树枝等引火材料,点燃后,竹子爆响,火花飞溅。人们心里那团火也开始燃烧起来,跟着火苗一起蹿升,蹿升……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除夕夜的火,必须要大;正月十五晚上,灯一定要亮。家家户户都把各个房间的灯开着,亮亮堂堂。也到亲人的坟上点个灯,祈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好好的。在人间也好,不在人间也好,都需要光亮。谁来人间一趟,都是匆匆过客,都终将去往另一个世界。人间的光亮是否能照进另一个世界,没有答案。人间的光亮,让人感到温暖就好。
过完元宵节,人们就要把这份持续一月有余的年味珍藏于心,转而开启崭新的奔赴了。块块田地也寂寞了许久。农家人也已闲了好些日子。再闲下去也不是个事,生活总在明着暗着催促他们去劳作去奔波。农家人也习惯了,不过是拿一生跟几块田地纠缠不清,不过是终有一天再也不与田地纠缠了,永远地沉入村庄的某个角落。农家人清醒又恍惚地忙活起来,在一个春天里忙出另一种春天。
每次回忆小时候过年的情景,总是觉得格外有“味”。多少场景,清晰如昨,又恍若一梦。
特别想再体验一下那远去的年味。怎么都靠不近了。我知道,不是年味走远了,是我终究被别的事物牵引着走远了,失去了原来拥有的许多“味”,其中包括年味,也无法以一颗童真的心去感悟年味了。每一个人拥有过的年味,可能都具有时代性。属于我的,是上世纪80年代以及90年代鄂西大山深处乡村的年味。乡村在时代的洪流中不断前行,每一年的年味都在更迭。
春联,仍是一抹极具东方韵味与情调的表达。如今,各种各样的印制春联,是市场上抢眼又抢手的年货。手写春联不再像以前那么普遍了。一个村庄里,已经很难见到几副手写春联了。我每次邂逅谁家大门上贴的手写春联,就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手写春联蕴含的文化魅力以及散发的温暖气息,是印制春联怎么都取代不了的。尽管那字或飘逸或苍劲得无可挑剔,且配以精美的花纹,总有种生硬又虚空的感觉。那美,是机器成批印出来的,没有温度,没有情感。人的情感一落到上面就无所适从。
吃。不得不说到吃。缺吃少穿的年代,只有过年,农家人才会用家里上好的食材做出各种好吃的。生活越来越好了的年代,过年吃什么,农家人早已不需慎重考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而且,也不用样样在家动手做,直接去超市,啥都能买到。团年饭一年比一年丰盛,却不一定还能吃出那种满足而幸福的味道。
回家过年,仍是无数人心中最深切的愿望。回家过年,更像一种盛大的号唤,眼看着年近了,近了,更近了!远在他乡的人儿,怎么都摁不住心里那股子汹涌得无法无天的思乡思家的情呀。千万里,也要回家过年。村庄里,到处是盼亲人回家过年的望眼。年前,火车站里,飞机场里,高速路上,回家过年的“大军”浩浩荡荡。他们的身影,组成一道道追逐年的风景。他们终于回到熟悉的村庄回到日思夜念的家,一家人团圆,便是最幸福的年味。
除夕夜,村庄里还是那么热闹。不过,吃团年饭前,不放爆竹了,夜里也不放烟花了。也不必一定要在火塘屋里架个红红的柴火了,很多农家都用上新式的取暖设备。看春晚,是习惯。家家户户都有大彩电,屏幕上的视听盛宴再也不会变成“雪花点”或“黑白条”。守岁,还是要守的。尽管也不清楚究竟地守些什么,反正每年都这么守。
拜年的变化,也挺大。以前,不管是去近处的亲朋家拜年还是去几十里外的亲朋家拜年,主要是步行,礼品多用背篓背着。一家一家慢慢地拜年,情意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现在,越来越多的农家买了私家车,去哪都开车去,礼品放后备箱里,或者不准备礼品,发个微信红包拜年也是可以的。一家接一家匆匆地拜年,情意还是那种情意,只不过是加速抵达的。
到元宵节,在村庄里过年的人已走了一半——打工的,已打工去了;在单位上班的,回单位上班了。更没有人有工夫搭毛狗棚、烧毛狗棚了。但好在,春天的气息,依然热烈地从四面八方扑来。村庄每过一年,也老去一点。但村庄里的年味,始终不显老。
年味,有魔力,它流淌在时光中,总是叫人欲罢不能。
2022年1月20日于建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