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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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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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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

黎采

“喂——”

“喂——喂——喂——”

一个小姑娘,站在村庄一个空旷的角落对着山谷放开喉咙大声地喊出“喂”,山谷回应给她一串“喂”。

小姑娘全神贯注地倾听自己的回声轻轻地响起,悠悠地扩散,慢慢地消失。这简直像神奇的旅行。小姑娘分明感到,不只是自己的声音飘到山谷里,与山谷完成了一次“对话”,而且,有一部分自己仿佛随着声音长出了翅膀,也飞到了山谷里,恍恍然触到许多若即若离的东西,跟山谷进行了一种妙不可言的交流。

小姑娘渴望继续沦陷在这种感觉中。她又喊了几次,山谷也没有辜负她,一次一次地回应她。

小姑娘大笑着奔跑起来。她的快活,简直无处安放。这是她第一次学着村庄里比她大的那些孩子的样子,对着山谷大喊,以聆听自己的回声。其实,她也不知道“回声”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但那声音真真切切地从山谷里回旋而来,梦一般地进入她的耳朵里、脑海里,轻而易举地赶跑了她身体里那些沉重的东西。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盈。

小姑娘对于回声的着迷,山谷可以作证。我也可以作证。小姑娘就是三十多年前的我。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村庄里闲逛,总是按捺不住对着山谷喊出什么的冲动。比如,我想喊出自己的名字,听一听山谷怎样用它的方式把那几个字传回给我,好像山谷是我前世的知己;我想喊出某个瞬间心里最想说的话,让山谷将其接住,再回荡开来,仿佛山谷在与我公开又秘密地共鸣;我想随口喊出一些无厘头的话,没商量地跟山谷开个玩笑,看山谷如何接招,如何让那些话焕发出别样的神采。反正山谷不会拒绝我,反正村庄里的乡亲也见惯不怪,于是,我索性由着自己的性子,把那些古怪的想法逐个试了试。那是个特别过瘾的过程。我放肆地喊,快一声,慢一声,一声接一声,也不管惊飞了几只小鸟,吓跑了谁家的小猫,扰乱了哪阵风的走向。山谷什么没见过呀,我这点放肆又算得了什么。山谷不愧是山谷,自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回给我似真似幻的声音,弄得我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我也就不好意思几秒钟。待到下一次想听回声的时候,我照样对着山谷大喊。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我在一个月夜里制造回声。

盛夏的夜,一轮圆月高悬在清朗的夜空,洒下万丈如水如帛如绸的光。大地上的万物,沐在月光里,静穆地沉思着。我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从外婆家往家里走。妹妹走在我前面。哥哥走在最前面。外婆本来安排舅舅送我们兄妹回家,但我们表示离得近,才三里路,不必送,外婆也就依了我们。说一点都不怕是假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村庄里流传的那些鬼故事,后背心发凉,心尖尖发颤,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步子变得慌乱起来。

走到一个山坳里,一声鸟鸣划破夜的寂静。也不知是什么鸟,叫声清脆而婉转,一下子就把我从“怕”的泥沼里拉了出来。哥哥一时兴起,便学起那鸟的叫声来。也许是月光给哥哥借了十个胆子吧,他叫得格外夸张。鸟听了之后,可能是吓着了,竟然闭上嘴巴,不叫了。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哥哥学鸟叫的声音回响在山谷里。那声音怪怪的,乍一听,愣是分不清到底是鸟叫声还是人叫声。这让哥哥更兴奋了,他赶紧扯起嗓子又学了几声鸟叫,新一轮回声传来。那只沉默了一会儿的鸟像是不服气似的,冲着它遇到的这奇怪的人恶狠狠地叫了几声,惹得我们兄妹三人不由得笑起来,完全忘了怕。我和妹妹也忍不住学起鸟叫来。夜色真是好哇,它可以掩饰很多东西,也能让人借其掩饰做一些自己都没想过要做的事。一时间,回声高高低低,起起落落,交织回环。我们就这样忘乎所以地穿过一片树林,踩碎一地月光,把一只鸟弄得神经错乱,把一片山谷弄得神魂颠倒。

一到家,母亲就说,隔老远就听到你们几个家伙的怪叫声,搅得邻近的人家都不得安宁,太不像话了!我们顽皮地对母亲笑笑,母亲也无可奈何,假装很生气地瞪了我们几眼,算是放过我们了。

曾经,我以为这不过是我经历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后来,我回头一看,才发现这是我小时候唯一的一次走夜路学鸟叫听回声的经历。多少年过去了,那种无拘无束的快乐,每每回忆,都仿佛新鲜如初。那夜的回声,仿佛从未走远,一直回荡在村庄的山谷里,回荡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这就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声音,简单,纯真,永恒。我永远都回不去了,那些回声与我融为一体,就够了。

只是,后来,我才发现,不是所有的“喊”或“叫”都是有声的。也不是所有的回声都是有声的。谁都不能一直做个孩子,感受鸟一般自由的畅快。多少人,来到这个世间,活着活着,就把自己的一些声音调低了,甚至调成静音了。因此,很多回声,很低,很低,低到唯有用心才能听见。

那样的回声,无时不有,无处不在。

就拿我来说吧。

多年前,我对村里庄的一根草一朵花一片叶子的凝视或者微笑,就是我未说出的一些话。多年后,村庄里的一根草一朵花一片叶子向我微笑或点头,那些无声的话就回来了。眼前的草、花、叶仿佛是记忆里的草、花、叶重生而来。而我,乘一根草、一朵花或一片叶子就能瞬间穿越时空,找到那个眼里有光心里有梦的自己。

小时候,我望着村庄的天空、山峰、田野发呆的时候,很多话就从我的眼眸里蹿出来,被风吹起来,挂在云端,飘在山巅,散在田野。长大后,我久居城市,不时陷入麻木的状态,但只要一回到村庄,那熟悉的天空、山峰、田野一映入眼帘,就把那些话一并带回我的眸子,落在我心底里某个安静的角落。

某一天,我在村庄里某条清溪边漫步,我的身影倒映在溪水里,随着溪水流淌、荡漾。我也不想说话,但是溪水撩我说话,我并没开口,好多话就掉在溪水里,荡起一圈圈涟漪。后来的又一个某一天某个瞬间,我一恍惚,掉在清溪里的话就跃出水面,直击我的内心,不知不觉就清除了我心里残留的喧嚣与浮躁。

还有无数个瞬间,我无声的话,浮在一丛灰瓦上,贴在一截老墙上,立在一扇旧窗前,落在一座古桥上,飞在一缕阳光里,斜在一帘细雨中,躲在一层薄雾里,藏在一颗露珠里,凝在一朵霜花上,融在一片雪花里,悬在一面峭壁上,附在一粒尘埃上,荡在一片麦浪里,燃在一地高粱里……回声也是无声的。就是这样的回声,往往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在一个人的身体里卷起巨浪,可以在一个人的素心里漾起芬芳,可以点亮一个人的目光,可以顺畅一个人的呼吸,可以绚烂一个人思想里的火花,可以纯粹一个人灵魂里的信仰……

不是所有的无声以及无声的回声,都与美好相关。人生,难免历经这样或那样的苦痛。多少苦痛,人都默默地承受着。那些向心里流的眼泪、黯淡失神的目光、深夜里的叹息,是人发出的另一种声音,近乎无声,回声亦近乎无声。这样的声音,那么轻,那么重,伤不了草木,也伤不了空气,但伤得了人自己。谁不是隐着这样的伤,一路向前。有些伤,是永远都好不了的。哪怕人看起来若无其事。多少若无其事,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可谁也没法轻易地卸下面具。面具让人假装像拥有一袭刀枪不入的盔甲。但人一不小心,还是会被那些伤给困住了,越想挣脱,越是挣不脱。人生,实在苦短,挣不脱也就挣不脱呗,总有挣脱的一天——停止呼吸,终结一切。

属于每个人的终点都在那里,还没看见这一点的人是幸福的,但假装视而不见是可笑的。需要珍惜的,是在到达终点之前的时间,包括在这短若一瞬的被称作“一生”的时间里,一个人真正拥有的色彩和声音。

很多次,我回到故乡的村庄。我一再把村庄细细打量。给过我回声的山谷,好像跟三十多年前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我再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对着山谷无所顾忌地喊出半个字。我在村庄里的所有声音的回声,都由村庄帮我保存着。我静下来,就能随意打开其中的某一段,真实又虚幻,若即又若离。

听,回声,又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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