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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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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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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田园,将芜》

黎采

已有三个月没有回故乡了。

我心里的慌呀,像一片野草,没日没夜地疯长。

跟我心里的野草一同疯长的,还有故乡那些没种庄稼了的田地里的野草。我分不清是田地里的野草窜进了我的心里,还是我心里的野草伸到了田地里。在这阔大的人世间,我还没找到一把足够锋利的镰刀,能将我心里的野草割掉。而那些田地里的野草,暂时也没有某把镰刀的锋刃对准它们。

没什么大不了。人活着活着,就会发现自己对很多东西都无能为力。

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是我家那两块没种庄稼了的田地,共约三亩。这曾是我家最重要的田地,地势平坦,土壤肥沃,种什么都长得旺,只要老天爷不刮太狂的风、不下太暴的雨、不洒太野的冰雹,每一季都必定会有好收成。那些年,我家靠着这两块田地,种出充足的主粮,解决了一家人“吃饱”的问题。

父亲是教师,在镇上的初中教书几十年。家里的农活,大多是母亲在干。多少个清晨,天还没大亮,母亲就背上背篓、锄头、竹筐、种子、肥料等,匆匆地奔向田地,碰落无数颗晶莹的露珠。多少个黄昏,天就要黑尽,母亲背着一背篓高过头顶的粮食或是猪草,慢慢地往家里走,披着无限漫漶的暮色。每逢周末以及寒暑假,父亲回到家里,便和母亲一起忙活。父亲一到田地里,恨不得三下两下把所有农活干完,好让母亲在家稍微轻松一点。母亲呢,假借指出父亲打的窝子距离太宽会导致粮食减产、把肥料丢得太多会把庄稼肥过头等“不足之处”,想方设法把父亲从田地里“赶走”,让父亲少干农活。母亲知道父亲那双手更适合拿笔。有时,我也跟着父亲和母亲到田地里,一边学着打窝子、薅草或掰包谷,动作笨拙又滑稽,简单的快乐随着山野的风飘过来飘过去;一边想象山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不经意间一抬头,悠悠的思绪就被天边的某朵云给牵走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说快也快,说慢也慢。田地一次一次出色地完成父亲和母亲赋予它的艰巨又光荣的使命。要说父亲和母亲这一生特别依赖过什么,那一定是田地。要说田地在数十年里见证了什么,那一定是父亲和母亲的相濡以沫。要说我在童年时光里拥有过什么,那一定是平淡也珍贵的田园生活。

仿佛父亲和母亲总能精神抖擞地种好田地。仿佛田地里永远都会有庄稼劲鼓鼓地长出来。仿佛我可以一直过着这般闲适的田园生活。

都是仿佛。自欺欺人的修辞。

时光飞逝。是哪一个冬天的霜雪爬上了父亲和母亲的双鬓,再也不离开。是哪一个秋天的劲风吹走了父亲和母亲浑身的力气,再也找不回来。父亲和母亲老了,落下一身病痛。放弃那两块田地,对父亲和母亲来说,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父亲和母亲跟那两块田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啊。每一寸田地,父亲和母亲都再熟悉不过了。几十年如一日,父亲和母亲相依相伴,在田地里种了收,收了种,风里雨里,霜里雪里。希望,汗水,笑颜,伤痛,等待,忧愁,喜悦,满足,都散落在田地里,随着庄稼生长又枯萎,沉入田地深处静置又打开。种田地呀种田地,种着种着,就种出感情来了。深入骨髓的感情。难以割舍的感情。哪怕田地耗尽了父亲和母亲的心力,却不陪着他们一起老去。只要庄稼在田地里长着,田地就依然是年轻的。至少看起来是年轻的。田地的年轻让种过它们的人的老显得更老。农人都是田地的过客。田地不属于任何一个农人。田地给了农人想要的粮食,也收走了农人的很多东西。

父亲和母亲是架不住我们兄妹几人的轮番劝说,才在一个秋天里,将苞谷收回家后,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种那两块田地,只在房前屋后的几小块田地里种一些蔬菜,方便日常食用。那个秋天以及冬天,只要村里的人跟父亲和母亲提到那两块田地,父亲和母亲就显出无法掩饰的失落和伤感。

“唉,老了,不中用了。那么好的田地,不种实在可惜。”父亲的叹息,在风里打着旋儿,若有若无地飘到那两块田地里,田地静默。静默得像一个久远的寓言。

“有一年冬天,我在那两块田地里刚种下洋芋,哪料到天气就变得奇冷,洋芋种在土里全冻坏了,我急得不行。等到来年初春,我找亲戚借了几筐洋芋重新种下去。没成想洋芋依然长得又大又多。”母亲跟乡邻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母亲在无数个恍惚的时刻,看到从前那个活力满满的自己,她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母亲好几回走到其中一块离家近的田地里,看了又看,不言不语。父亲随后找到田地里来。母亲的心思,父亲清楚着呢。父亲走到母亲身边,也不言不语。田地里空空荡荡,父亲和母亲的心里也空空荡荡。他们放下的,何止是两块田地。

父亲和母亲没种那两块田地的第二年,大伯和大伯母主动提出种,还说要把种出的粮食分给我家一些,以表谢意。大伯和大伯母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靠种田地供后人读书成才成家。大伯和大伯母多种两块田地,不是因为差粮食吃,而是习惯了勤扒苦做,一时半会也闲不住,总想多种出一些粮食,心里才踏实。父亲和母亲欣然同意他们种那两块田地,——这对父亲和母亲来说,是件分外开心的事啊——田地不至于走向荒芜——感谢都来不及,哪能收他们种的半粒粮食呢——都是种了一辈子田地的人,那份懂得,不言也明。于是,那两块田地又生机勃勃了两三年。后来,大伯和大伯母相继生病,连自家几块面积大一些的田地都无力再种了,自然也就不种我家那两块田地了。

晴好的天气里,大伯和大伯母常来我家串门,跟父亲和母亲坐在院子里,边喝茶边聊天。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他们曾经种过的田地以及仍在种的田地上。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和照在田地上的阳光也没什么不同,像一种公平又盛大的抚慰。

野草,一刻也没忘记开辟疆域的野心,三下两下就毫不客气站在我家那两块田地里,覆盖了从前各种庄稼在田地里活色生香的痕迹,也覆盖了父亲和母亲以及大伯和大伯母留在田地里深深浅浅的足迹,而把一种新鲜的“芜”,没商量地长出来。

我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与芜狭路相逢。但我很确定,我在故乡那些被野草霸占、再也不见庄稼身影的田地里,真真切切地感到了芜。那芜,从草尖上飞出来,从草叶上滴下来,从草根里涌出来,飘飘摇摇,层层叠叠,浩浩荡荡,接天连地,不由分说就钻进我的心间,乱了我的心神。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叹息,就被这巨大的芜挟裹着,踉踉跄跄地步入一条看不见的死寂的路。

芜,一个孤悬如梦的字。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一个人不论在世间折腾得有多起劲,终究还是会看见芜。一时间,人措手不及,就慌了。越慌,芜逼得越近。

田园将芜胡不归。

读懂一句诗,就在某个瞬间。

在这一瞬间,我又老去了很多。尽管我看起来平静得像一池秋水。我的老,只有我自己能看见。就像秋水深处,全是岁月的褶皱,尘世的底色。秋水不言。很多不言,本就是万语千言。

或许,很多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陶渊明,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园。它那么近,那么远。你抓不住,也放不下。你在梦里都想归去。你又怎能说归去就归去。

那就只静静地回望记忆深处的田园。

我记得,小时候,故乡那些村庄里的所有田地,全都是庄稼的天下啊。苞谷,洋芋,红薯,黄豆,高粱,稻谷,辣椒,白菜,萝卜等,依着时令,慢慢生长,慢慢成熟。种庄稼的人,来来往往,慢慢生活,慢慢变老。走在村庄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走在庄稼的世界里,这里一大片,那里一满坡,小河边斜几块,山脚下挂几畦,清清新新,朴朴素素,蓬蓬勃勃,热热烈烈……眼眸里闪烁着庄稼的倩影,呼吸里出没着庄稼的气息,耳朵里回响着庄稼的私语,心头上荡漾着庄稼的风情。停下脚步,庄稼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好像要给人一个深情又霸道的拥抱,叫人不由得沉醉其中,感到可触可碰的安定和幸福。

是田地里的庄稼,让村庄显得格外丰满。庄稼,是一个村庄活着的证据。庄稼长得越茂盛,村庄就愈发神采飞扬。

那时候,没有哪一块田地被野草占领。就算野草的心再野,本事再大,也干不过一再举起的锄头和镰刀。野草也无所谓,到不了的地方,就不到。或者说,暂且不到。野草兀自长在人不种庄稼的地方就好,自在又快活。要说,野草倒真是活得洒脱。人只有羡慕的份。

尽管很多田地,在很久以前,原本是野草的领地。但后来被人开垦,变成了田地,直接进入了人的生活。长过庄稼的田地里,忽地又长满野草,总是叫人感到突如其来的荒凉。这意味着一部分拥有变成了失去,一部分曾经变成了虚无。

这不能怪野草。野草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力地活着。它们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自己在人的世界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野草刚开始一点一点侵占人的田地的时候,人可能毫不在意。就拿我来说吧,野草在我家那两块田地里排兵布阵、耀武扬武、长驱直入之时,我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清醒又迷惘地忙碌着。我一点也没意识到,与我有关的一部分田地再也回不到往日的模样。我甚至愚蠢地以为,我已经不需要那些田地了。是的,我早已背叛了田地。

当我终于在城市里感到疲惫又厌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从未走出过故乡的田地。田地,是属于我的田园诗画里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它们的形态、轮廓、色彩、神韵,早已融在我的生命里,无可比拟,更无可替代。

我想归去。我的心灵,在田园里反复召唤我的肉身。我的分裂,在长久的静默里一再加剧。

父亲和母亲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知道,终有一天,父亲和母亲将放下最后种的那几分田地。更多的野草会一点一点地我的田园里长出来。我梦萦魂牵的田园,将陷入彻底的荒芜。当然,那些田地,可能会重新被谁种上庄稼,我不愿去想。一想,心就痛,眼里就会泛起无边的水色。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田园正在芜着。

以前,故乡的村庄里,各家各户靠种田地过日子,田地就是农人的命根子。谁舍得让田地荒芜啊。就连岩壳缝里都不会放过,只要有点土,也会种上黄豆、四季豆什么的。这家和那家,关系好得如一家人,也有可能因为一块田地,说翻脸就翻脸,甚至吵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近几十年来,农村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迅猛发展阶段。农村,是日新月异的农村。各具特色的新农村,欣欣向荣的景象,遍布在中国辽阔的大地上。农人,不再仅仅指着几块田地养家糊口了。农人,有了更多挣钱的门路,成为新时代下的新农人。

如今,故乡大多数农家的田地,都是中老年人在种。这一茬农人,年轻时虔诚地从父辈手里接过田地,把田地当作传家宝一样去对待。他们早已把田地请进了自己的生命里,无论日子过得怎样,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无法放任自家的田地长出野草。继续种田地,是他们认真活着的方式,让他们眼里保留一抹执着又温软的光亮。诚然,他们在田地里吃了太多的苦,内心里不希望后辈像自己一样,把短暂又漫长的一生交给几块田地。村里的年轻人呢,要么读书后参加了工作,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在做生意或是干别的。一批一批的年轻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庄,离开了田地,在大大小小的城里或镇里买了房安了家,过上了全新的生活。一个村庄里,找不出几个年轻人在家种田地。

老人们陆续种不动田地了。怎么处理田地,是很多农家需要面临的问题。有的把田地租给搞特色农业产业的公司,直接获取一笔收入;有的在田地里栽上经济林木,这比种庄稼省事多了;有的交给亲戚朋友种,算是一份实诚的馈赠。但总有一些田地,没有被纳入任何一种新的用途,于是,孤零零地顶着乱蓬蓬的野草,尴尬地横在村庄里。风一吹,满布野草的田地那乱作一团的心思再也藏不住,呼拉拉地飘出来,飘得满村庄都是。那些田地不知道,那些无比熟悉的脚步与身影去了何方,那些饱满或干瘪的粮食的种子为何失去了踪影。田地无可奈何地芜着。田地也不知道,它的芜,就是人的芜。

谁能面对自己的田园之芜或者说田园将芜而无动于衷呢?反正我不能。我只要一想到芜正在田园里蔓延,就感到一波接一波的慌乱在心里翻卷,翻卷,掀起层层的浪。有一个我,被这样的浪所吞没,不知如何挣脱。

这三个月来,我仍旧保持每晚和母亲通一个电话的习惯。母亲总在电话里说她和父亲一切都好,叫我不要担心,也给我讲他们种菜、养花等各种日常琐事。我听着,就好像回到他们身边一样,抬脚就走到屋旁青青的菜园里,低头就看到院子里竞相绽放的花朵,泥土的芬芳在身边弥漫,鸟儿的歌声在四周飘荡。什么诗与远方,有父亲母亲在的那个故乡的村庄,就是我这一生为之追寻的田园诗与永远的远方。每通电话讲到最后,母亲都会委婉地了解一下我周末是否会回老家,听到我说不回,母亲也不多问,只是嘱咐我每顿饭都要好好吃、少熬夜。我连连答应,强装平静。不论我走得多远,也不论我多少岁,在母亲眼里心里,我依然是个孩子啊。

这三个月来,父亲和母亲又老去了一些,属于我的田园又向更大的芜接近了一些。而我却困在自己堆砌的那个小小的世界里,浑浑噩噩,虚度光阴。

没有悬念。也并不奇怪。我久久地凝望那些芜,那些芜也在凝望我,浸入我。我身体里的芜太多,实在装不下。一不小心,丝丝缕缕的芜就会从我的眼神里漫出来。

我的田园,你能不能芜得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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