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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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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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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黎采

近黄昏。

天边,晚霞正在夕阳的余晖里上演魔幻般的瑰丽。纷纷的诗句,从晚霞里飞出来,迷惑着大地上一双双望眼。

我此刻没有被迷惑。我那副看似痴迷晚霞的样子,不过是用来掩饰我身体里就快要装不下的忧伤。我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我的身子投在地上的影子正变得越来越模糊,而我却无力阻止。就像无力阻止每一个黑夜来临一样。就像无力阻止自己每一刻都在走向衰老一样。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影子忧伤。

就在今天下午,我站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低头,瞥见自己的影子,一下子就呆住了——阳光强烈,我的影子那么清晰地映在院子的地上,轮廓分明,线条流畅——呵,我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一看自己的影子,但影子一直跟随着我呢——我动,影子也动;我停住,影子也停住。

风起,我的长发飘起来,我的衣与裙微微颤动——阳光和风,把我的影子简直变成了一件艺术品——仿佛是抽象派的画,又好像是印象派的画,还宛若是写意的水墨画——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爱上了影子里那个自己。也顺带爱上了那个拥有如此影子的本我。

我比黄花瘦。我的影子比我更瘦。不过,只要我在,再瘦的影子,风也吹不走,雨也淋不散,霜也凝不了,雪也覆不住。这仿佛算一种绝对叫人安心的拥有。哦,影子!没有什么都让我与我的影子分开。

我想抱住我的影子。我的影子不理我。

我对着我的影子笑笑,好像不那么孤独了。

谁还没个影子呢。影子无处不在。

院子边那棵玉兰树,正不慌不忙地绽开朵朵娇艳的花儿。一树玉兰花的影子悠悠地横斜在院子里,忽明忽暗,闪闪烁烁,像是谁羞涩又纯洁的心思,让人不忍打扰不忍触碰。还有梅花、兰花、海棠、杜鹃等,千娇百媚地斜在院子旁,沐着阳光,纷纷投下形状各异的影子,像一组组猜不透的暗香浮动的谜语。不要试图猜出谜底,谁一猜,谁就输了。好在输给一朵花的影子也不算输。花影会很负责地把猜来猜去的那个谁弄得神魂颠倒。

两把旧木椅,早已在岁月中失去了原本的色泽,满布刮痕,还有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裂口,像历经沧桑的老人一样,才不关心“自身”以及“身”外的一切,只静默地接受阳光的轻抚,任阳光把它们的轮廓打在院子的地上,构成清晰的影子,也构成一种说不清的自在与安详。一个褪了色的竹筐,歪在墙角,但它的影子依然那么精致,仿佛还藏着淡淡的竹香,仿佛在编织一种只属于自己的浅浅浪漫。几把用了多年的锄头,紧挨着竹筐,它们的影子显出一种莫名的安定,那“姿势”,恰似人出征归来后短暂的休憩范儿,而这几把锄头“征战”过的地方,正在生长绿色的希望。

墙上,一串风干了的细长细长的红辣椒,总算无可奈何地收起了与生俱来的烈性子,只是依旧保持着倔强的气质。辣椒的影子,仿佛是辣椒的魂,在空气里释放若有若无的辣味,叫周围的尘埃都不敢轻易靠近。而前两天刚被挂在墙上的一串四季豆,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串四季豆,是要被作为种子才串起来挂在墙上接受风吹日晒呢。这一点,它们至死都不知道。它们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的风华就要消失殆尽,前尘往事就要化为乌有。它们的影子,没有伤感,只有坦然。

忽然,我想到,人对于很多事,不也至死都没法弄明白。人所拥有的风华和过往,也终将淹没在时间的深处。被作为种子的四季豆,来年春天还会获得重生。人呢,一生有多漫长,就有多短暂。或者说,人一生有多短暂,就有多漫长。人活一生,也许就活够了。生出“向天再借五百年”这种想法的,也没几个。更何况想了也是白想,老天爷才没有工夫管凡人怎么想呢。所以,就算有来生,也不一定想重新做一回人。比如,像我这样的人,在无数个发呆的时候,默默地想过在来生做一朵花做一根草做一棵树,或者是做一片云做一片雪花一颗露珠,就是没想过来生再做一个人,更没想过再做一回什么样的人。都是空想。空想多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空的。空得只有一个不离不弃的影子。

这么看来,影子,还真是个珍贵的存在呢。

且好好地看一看这个世间的影子。

恍惚的我,用目光搜寻着更多的影子。我看到窗户的影子,窗帘的影子,门的影子,灯的影子,锁的影子,梯子的影子,桌子的影子,书架的影子,书的影子,杯子的影子,碗的影子,筷子的影子,酸菜坛的影子,镰刀的影子,锯子的影子,木甑的影子,水桶的影子,晾衣杆的影子,连枷的影子,扫帚的影子,火炉的影子,栏杆的影子,木柴的影子,镰刀的影子,背篓的影子,一堆南瓜的影子,一个弃置多年的木马的影子,一个破得不能再用了的落满尘埃的竹筛子的影子,屋檐下一张崭新的蜘蛛网的影子,一对燕子掠过院子时投下的转瞬即逝的影子,好几只蝴蝶婷婷袅袅地飞舞在花间投下的影子,母亲养的那只古灵精怪的猫在屋旁小路上漫步投下的影子,屋旁几个废弃多年的土陶坛子的影子,以及村庄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的影子,山下田间错落有致的农房的影子,还有鸟窝、蜂巢的影子,竹林的影子,庄稼的影子,农人在田间劳作的影子,路人从村中经过的影子,孩童在追逐打闹的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各种影子,明明暗暗,飘飘忽忽,挨挨挤挤,重重叠叠,忽隐忽现,时浓时淡,若即若离,似真似幻。没有哪两个影子是一模一样的。也没有哪个影子是一成不变的。每一个影子都独一无二。每一个影子都无可替代。

如果硬要说所有的影子有什么共性,那就是它们颜色——灰色。

灰色,是黑与白碰撞的颜色,冷与暖交融的颜色。可以无限接近黑,也可以无限接近白。可以冷若冰霜,也可以暖如朝阳。灰色,把一切锋芒都潜藏于心,让所有浮华都如过眼云烟。灰色,懂得世间所有悲喜,而无悲无喜。灰色,缄默无言,却又无所不言。

影子,灰色。影子之灰,或深或浅的灰,变幻莫测的灰,沉静若谜的灰。影子之灰,是去掉万千繁华后的灰,是直击内核的灰,是纯净空灵的灰,是厚重内敛的灰。影子的灰色,比影子的本体的色彩更绚烂,也悄然隐藏了本体颓败和腐朽的颜色。世间万物,但凡在光里投下了影子,必是灰色。

灰色的影子,你有,你活着。

今天,我在看自己的影子时,着实喜欢上了灰色。我沦陷在自己灰色的影子里,甚至有些无法自拔。借着一缕灰色,我就穿越到从前的许多时光里。

我仿佛看见,那个年少的自己,也是在这个院子里,总是喜欢抬起头看着远方,想象着远方该是有多美好。阳光一再照在我身上,一再勾勒出我的影子,只是我不爱低头,没有认真看一眼我曾经满溢活力与希望的影子。

我在村庄的某处一边漫步一边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我的影子与庄稼或是草木花朵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一些芬芳就不由分说浸入我以及我的影子,可我丝毫没有察觉。更过分的是,我的影子有时刚好落在某片草的露珠上,影响了露珠的晶莹透亮,而我却不以为然。好在露珠不跟我计较,反而把一种澄澈润进我的影子里。也润进我的生命里。

我在某个月夜里行走,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白天我到不了的地方,我的影子带着一部分我,在月夜里轻轻松松就抵达了。我的心里装满月光,不知惆怅为何物。我的影子以完全敞开的方式铺展在月光里,像一首干净的散文诗——多年后,我回忆起我留在那些月光里的影子,仿佛恍若昨日,又仿佛恍若隔世——我试过很多次,都没能成功把潜伏在我内心深处这首散文诗取出来,立在纸上。

……

多少次,我就那样漫不经心地忽视我的影子,任那么多美好而轻盈的影子无端地消失不见。我哪里会想到,终有一天,我不再拥有那样的影子,也无法找回那样的影子。

再一次打量我现在的影子。呵,我的影子所在的位置,是以前院子外那两棵桂花树的影子所在的地方呀。当然,我的影子只是瘦长的一抹,那两棵桂花树的影子是大致呈椭圆形的两团。是两棵高大茂盛的桂花树,它俩的影子每天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大,慢慢地,从相隔一段距离到“牵手”在一起。几年前,父亲砍掉了这棵桂花树,原因是桂花树的枝叶太过繁茂,影子也差不多占满了整个院子,致使院子以及堂屋的光线受到很大的影响。两棵桂花树是多年前父亲和母亲一起栽的,父亲心里哪舍得砍它们。父亲嘴里念叨着“桂花树太挡光线,得砍了”,可就是拖着,迟迟不动手。这一拖就拖了两三年,父亲才在一个冬天的早上提着一把斧子慢慢地走向桂花树。这大概是父亲一生之中纠结时间最长的一件事了。记得大约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曾有人看上我家那两棵桂花树,上门找父亲,表示愿意出钱买走,父亲想都没想,就一口就回绝了。父亲砍了两棵桂花树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一家人都有些不习惯,走到院子里,总感到空落落的。那两棵桂花树的影子老是在眼前晃动。两棵桂花树真实地存在过。两棵桂花树真切地消失了。两棵桂花树的无限风华连同其影子,不复存在。也存在,两棵桂花树一直在一家人的心里,挺立着,摇曳着,影影绰绰。

也没什么。这个世间,每时每刻,总有一些影子正在消失,或者接近消失。

那些随风飘落的玉兰花、梅花以及海棠花,已然花容失色,凌乱着,枯萎着,孤零零地躺在泥土上,很快就要沉入泥土之中。包括花们穷尽最大的力量曾在枝头绽放的美丽,包括花们曾落在地上的美得无法无天的影子,都将不可逆转地消失。彻底消失,了无痕迹。第二天春天,枝头的花重新慎重而热烈地绽放,重新投下摄人心魂的影子,总是叫人产生错觉,仿佛是去年的花神奇地复活了,仿佛那些花的影子跟去年花的影子也没什么不同。谁也说不清眼前的花与去年的花到底有什么不同,更说不清眼前的花影与去年的花影究竟有什么区别。多少看花以及花影的人,其实都是在看记忆里的某树花开,以及某场花影。眼前的花以及花影,就是打开某些记忆的秘密“钥匙”。那么,且静默地看。静默就是人不经意间学会的伪装。

那一只不知经历了什么而折断了翅膀的停在一块石头上的黑蝴蝶,仍在用尽全力尝试飞起来,可怎么也飞不起来。它伤得太重,它痛苦呻吟的声音太轻太轻,是从心里发出的,人也得用心才听得见。它的影子,慌乱又绝望地在石头上变换着形状——这就是一个挣扎着生命的灰色印象。如果不出现奇迹,这一个影子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静止状态,被一阵风吹得不知去向,然后灰飞烟灭,仿佛它从未来过这世间。更多的蝴蝶将飞舞在黑蝴蝶飞过的地方,投下崭新的影子。

那几块干透了的木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就要被夹进灶中烧掉。木柴的影子,就像一团灰色的火焰。木柴的影子,和其曾经作为一棵活着的树的一部分时的影子唯一相同的,就是都是灰色的影子。这是跨越生死的灰色。木柴终将变成一簇簇红色的火焰,而后化为灰烬,无影也无踪。

没有谁能改变一些影子最后的结局。

也没有谁能拒绝一些影子的到来。

春正浓。山河大地,天南海北,一切正在复苏。每一座青山,都将披一身崭新的青,炫出崭新的影子,引得一朵朵白云在蓝天里情不自禁地凝望,不知不觉地生出迷恋,忘了飘动。每一条河流,都将接住落入她怀中的所有影子,笑一笑,眸子清亮如初,继续奔流向前。每一根新萌的小草,都将开启全新的奔赴,和着轻柔的春风,秀出放肆生长的影子。每一朵待开的花,都将不管不顾地开成自己最想要的样子,留下最美丽的影子,何惧芳华不过一刹那。每一株庄稼,都将忘乎所以地疯长起来,热热烈烈地在大地之上铺陈出令人心醉更令人心安的影子。……到处都是新的影子。影子推着影子。影子举起影子。影子追赶影子。影子携手影子。影子扶住影子。影子覆盖影子。影子拥抱影子。影子呼唤影子。影子唤醒影子。

新的影子,新了整个世界。新的影子,动了谁的凡心。

只是,我再也没有“新”的影子。半点“新”影子也没有。哪怕春天离我如此之近,哪怕阳光月光抵达万物也抵达我。哪怕我现在的影子看起来和我以前的影子也差不多,反正一直是那么灰不溜秋地斜在我身边。但我知道,我的影子只有日复一日叠加的——旧。旧得要支离破碎似的。不仅旧,而且重。不论我怎么看我的影子,我都感到我的影子越来越重。这叫我怎能不忧伤。这样的重,只有我自己能看见。这样的重,让我常常陷入迷惘,不知该去向何方。而徘徊只会让我的影子变得更重。我拖着重重的影子,走在哪里都像是走在虚空之上。

当然,我也有摆脱我的影子的时候。比如,漆黑的夜里,我隐在无边无际的黑里,好像我也是黑的一部分。黑没什么不好。没有光,仿佛我没有我,更没有所谓的影子。而且,黑,可以让人看得更清楚。多少真相,都掩在层层黑之后。多少眼睛,终于在黑里看见想要或不想要的答案。

正是在黑里,才令我发现——光,哪怕是一丝微弱的光,是多么重要。要有光,才有影子。光。影。一切的影子,都是光的杰作。影子,是光对所抵达的对象的独特理解和诗性表达。无需弄个明明白白。妙就妙在,似懂非懂之间。我也说不清,我是从何时开始,目光总是被一些光影所诱惑。我甚至觉得,光影有神奇的功效——我凝视光影,喧嚣就慢慢地离我远去,宁静就悄悄地回到我心里——索性把心敞开,任光影满布,我也如光如影,任意西东。

当然,我也终将失去我的影子。那就是我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之时。所以,在这之前,我得跟我的影子和解。和每一个自己和解。

一笑。天全黑了。我的影子消失在黑里。不,没有消失,我的影子只是回到我的身体里。只要一遇到光,就一定能召唤我的影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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