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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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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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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村

黎采

夕阳染红了半个天空。

天边的晚霞,魔幻般地变换着形状与色泽,像在进行一场醉生梦死的燃烧,又像是要开启一次惊天动地的奔赴。可又不知道究竟要奔向何方,于是,愣是把原地弄出了远方的感觉。

晚霞如果俯视一下大地,定会发现,自己恍若去到了无数个远方——多少个池塘里,都映着晚霞的倩影呢——何止池塘,一条条河流与清溪,也正沦陷在晚霞的映照里,仿佛忘了所有的前尘往事。

我披一身霞光,独自站在村庄一个角落里——我在读村。读霞光映照下的村庄。

对我来说,这是寂静、安宁而神圣的时刻。

如果是村庄是一本书,那么,此刻,被霞光照亮的村庄,定是这本无形却厚重的大书里一个独一无二的美妙片段。

且虔诚地读。

村庄里那几座高高的山,在霞光里一如既往地沉静着。山迎来、送走了太多的霞光,山早就学会了在任何一场霞光里都不动声色。山,没收了霞光的天真。山,接住了霞光的暗语。山什么都明白,山什么都容得下。这些山,比村庄更老。只是山一点也不显老。山村,山村,村庄在山间。在鄂西山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村庄就这样分散在连绵起伏的群山间。山间的村庄,山守护着,给予着,陪伴着。山,总是叫村庄里的人心生敬畏。

山脚下,山坡上,农田一片片、一块块。山野间,阡陌纵横,屋舍俨然,鸡犬相闻。这个村庄,不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却也有着世外桃源般的风韵。这个村庄,是我的故乡。我在这里出生,长大。读这个村庄,不需要理由。读着,就是一种幸福。

读吧,读。读霞光打在金黄的油菜花上,炫出一种触手可及的绚烂。读霞光抚在一树树粉红的桃花上,秀出一种若即若离的妩媚。读霞光落在一树树洁白的梨花上,晕出一种直抵内心的纯净。读霞光跃在一丛丛青青的麦苗上,写出一种激情飞扬的理想。读霞光挂在一簇簇草尖上,透出一种不忍打扰的浪漫。读霞光坠在一根根秀竹上,染出一种直冲云霄的气魄。读霞光铺在一间间屋顶上,绘出一种莫可名状的辉煌。读霞光斜在一个个小院里,显出一种无以言喻的温馨。读霞光洒在一排排篱笆上,写出一种远离尘嚣的安然……霞光,简直把这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村庄变成了一个我似乎从未到达的地方。或者说,村庄,在每一次霞光的映照里,都把我迷得神魂颠倒。

那就神魂颠倒地读。

在田间劳作的农人,被晚霞渡上了一层光辉,却又浑然不觉。不,农人本来就有光,不过是晚霞把农人隐着的光给没商量地召唤出来了。有的正在挖田,手中那起起落落的锄头,把一些霞光弄得东倒西歪,不知所措;有的正在挥动镰刀,一些霞光在刀刃上站不稳,跌落在泥土里,发出只有少数耳朵听得见的尖叫;有的正在往背篓里装蔬菜或是猪草,一些霞光躲闪不及,也被装进背篓里,却了无痕迹。也有一些霞光,直接照进一些农人的心里,又从农人某个瞬间的眼神里跑出来。也有一些霞光,照在一些农人身上,触到比岩石还不可逆转的坚硬以及比寒冰还不可救药的冰,霞光不由得吓了一跳,但又没有退路,只能小心翼翼地迎上去。霞光无数次抵达村庄。这个傍晚的霞光,似乎是从千百年前某一天的傍晚穿越而来,无悲也无喜,平静地照在这个村庄的农人身上,把所有这个村庄的农人照成一个农人。把一个以农耕生活为主的村庄照成千千万万个历经沧桑依旧迈步向前的村庄。

且继续读。

赶着牛羊的老伯,走走停停。老伯低着头,他的表情在霞光里模糊不清,他的步伐在霞光里也看不出是沉重还是轻盈。或者,有一个他,正乘一缕霞光,回到他年轻时放牧牛羊的时光——那时,村庄里全是清一色土墙瓦房,条条乡间小路纵横交错,他一次次地赶着牛羊不紧不慢地穿行在这个村庄里——多少场景,历历在目,恍若昨日——老伯走在霞光里,他的身影,越来越像一个谜。牛羊踩碎一路霞光,把颈脖上的铃铛一再摇响,时不时地,就一口霞光,吃一口路边的嫩草或是嫩树叶。牛羊才不关心霞光到来或是离去,也不关心老伯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在牛羊的眼里,霞光是个什么玩意儿,人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就这样,老伯,牛羊,霞光,村庄,构成一首无懈可击的诗。这首诗终将飘散在风里。这首诗终将沉在村庄的深处。

最悠闲的,还是村庄那些猫呀鸡呀,它们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这个世间来一趟是为了什么,看起来好像是什么也不为。但它们却很少显出迷惘。它们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放松感,是人学不来的。谁家的七八只鸡,也不理会霞光,自顾自地在一块草地寻找吃的。谁家的猫,躺在一块石板上睡大觉,霞光在猫的胡须上闪来闪来,是否闪进猫的美梦里,只有猫知道。狗就没有猫呀鸡呀那么悠闲了。村庄里的那些狗,无论怎样绚烂的霞光,也对它们构不成诱惑。狗的视野里本来就没有那么多色彩。狗吃了主人的一口吃的,就懂得要为主人看家护院。狗练就一种警觉的本能,习惯性地在空气里嗅着是否有“情况”。也有的狗,上了年纪,看尽了世间百态,什么都懒得管了,兀自蹲在墙根下,眯缝着眼,冷冷地和这个世界对峙着,和一部分自己对峙着。霞光时明时暗,狗们各怀心思,各自孤独。

是村庄里的、又仿佛不是村庄里的那些鸟儿虫儿,从来都是村庄极其迷人的一部分。

我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柏杨上,两只喜鹊刚飞回来,树上那个鸟窝就是它俩遮风避雨的家。两只喜鹊在这棵树上住了两年多了。两年前,我因疫情管控,在老家呆了一段时间,看着它俩一点一点把窝搭在树上的。两年来,我每次回村,总是不由得看看那个窝,搜寻两只喜鹊的身影。尽管两只喜鹊可能对我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一点也没在意,但这并不影响我心里记挂它俩。它俩现在正立在枝头,霞光把它俩的羽毛照得很亮很亮。我离它俩如此之近。我离它俩如此之远。

有点恍惚。

在我恍惚的目光里,两只燕子迅疾地掠过我的头顶,飞回我家二楼屋檐下的窝里。这两只燕子,来我家已经四五年了吧。刚开始,两只燕子在一楼檐下筑了一个小窝,生了几窝小燕子。去年春天,两只燕子重新在二楼屋檐下筑了一个更大的窝,又生了一窝小燕子。小燕子们陆续长大,羽翼丰满后,就离开了“父母”的家,飞向了远方。两只燕子常常成双成对地在飞出去又飞回来,在天空里留下一幅幅美丽的剪影,在微风里洒下一串串清脆的燕语。两只从霞光里归来的燕子,飞回霞光映照着的窝。这是只属于两只燕子的世界。那么小,那么大。那么素朴,那么温馨。在故乡的村庄里,流传一种说法,就是燕子在哪家做窝,哪家必定兴旺。哪户农家又不盼着兴旺呢,尽管这并没有任何依据。我打量着两只燕子的窝,忽然想,燕子若是知道了人的想法,会不会笑出声?多虑了。哪怕我和两只燕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其实也弄不清燕子的任何想法。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一串虫鸣把我从胡思乱想里拉了出来。是从一片沐着霞光的草丛里发出的。大概是几只虫儿叫的吧。这声高,那声低,忽而急,急而缓。像一首即兴的轻音乐,看不见的音符在霞光里飞扬开来。把心敞开,任这纯净的、空灵的、带着霞光质感的音符飞进去,把身体里残留的喧嚣和尘埃,来一次畅快的清除。真真是美妙的过程。我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了。我承认,我就连村庄里一只虫儿也无法读懂。但只要读着,我就与村庄无比贴近。我愿意让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充盈着这个村庄的虫鸣,这样,当我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烦闷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至少我隐约听得见故乡的虫鸣,我就不孤独,我就依然眼含热泪。

抬起头,环顾村庄,我瞥见村北边一座空屋。大致空了七八年了吧。满布裂痕的土墙,斑驳褪色的门窗,破碎凌乱的灰瓦,杂草丛生的院子。抵达空屋的霞光和抵达别的事物的霞光也没什么不同。只是,霞光明明是暖色的,落在空屋上,瞬间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暖”,莫名地透出一种“冷”。清冷,寂寥。那些从窗户和瓦片破损处漏掉屋内的霞光,像在打捞一些尘封的过往,又像在触碰一个久远的旧梦。屋内屋内,粒粒尘埃飘浮不定,保持缄默。空屋不空的时候,霞光也是这么抵达的。那时,屋里住着一家人哪,满屋烟火的气息,无数次在霞光之中酝酿、升腾,升腾。这些年,村庄里的人陆续修了新房,一座座土墙瓦房被拆除,消失在一村人的视线里。这座屋也不例外,屋的主人另修了一幢两层的楼房,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空留老屋在原地加速老去。我每次回到村庄,看到这座空屋,目光都会为之停留。空屋并不空,它对应了我记忆深处关于故乡房屋的印象,丰盈了我对这个村庄的依恋。我也知道,空屋终将如那霞光,无论谁对它有多么不舍,都将在时间里消失。村庄里的每一座房屋,也都会在时间里变成老屋或者空屋,是一个村庄在各个时期风姿绰约的证据,也是一个村庄在漫漫岁月中兴衰沉浮的证据,更是一荐又一荐村庄里的人用力活过的证据。是的,只需要一缕霞光和一座空屋,就能洞开一个像这样注定跟村庄纠缠不清的人的思维,仿佛看见一个村庄最初的模样,但无法看见一个村庄未来的模样,于是顿悟,珍惜一个村庄眼前的模样就很好。村庄每一刻的样子,都动人——如果你也深深地恋着某个村庄,你懂的。

有的懂,总是来得有些晚。

霞光舒缓了我的叹息。霞光已开始消散,我也得沿着脚下的路回家了。是一条在村庄里已不多见的乡间小路。没办法,我一回到村庄,总是喜欢走在这条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上,只要脚一踏上去,就仿佛回到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在村庄多条像这样的小路上行走、奔跑、打闹,扬起一路尘土,撒落串串欢笑;或是独自漫步某条小路上,向一朵不知名的花微微一笑,与一丛顶着霞光的草谈谈心,心里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不知忧愁为何物。我就这么走着走着,也曾特别盼望能走出这些小路。也就真的走出了这些小路,走出了村庄。当时,是头也不回地走。后来,我在远离村庄的城市里,日复一日地走在坚硬平整的街道上,渐渐地,我感到不可遏制的慌乱。是的,我无比想念那些村庄里的小路。我多么想,像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地走在那些小路上,世间一切破事,都与我无关。可那些小路,也早已被一条条宽敞平坦的水泥路代替。所剩无几的小路,走的人也不多,日渐荒芜。可对我来说,这样的小路,实在太珍贵。只有走在这样的小路上,那些我不想说出来、也无法用文字尽述的感觉,才会从我心底里重新浮现。

感觉,本来就是珍贵的东西。因为深深地爱着,才有感觉。或者深深地恨着。需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觉。

我得承认,我走在城市的任何一条路上,都越来越麻木。我走在村庄的那些水泥路上,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水泥路覆盖下的原来的小路的模样,仿佛小路边的草儿花儿仍在风里摇动,摇动……一切都回不去了。

村庄一直都走在一条看不见的路上,时而快,时而慢,时而欢欣,时而迷惘,时而美好,时而沧桑。村庄里总有路,路总在变。村庄不能决定村庄里的路是什么样的。路都是人的路。路上总是人来人往。路不断变宽。路不断伸向远方。村庄跟人一样,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村庄陪着一茬一茬的人老去,村庄收藏了太多的老,也无所谓老了。更何况,人有一万种办法让村庄新起来。村庄也不能避免自己走向新。村庄不断地新着,村庄也无所谓新了。反正,新,都会变成老。反正,老,都曾新过。允许有人喜欢新,也得允许有人喜欢老。村庄走在时光之路上,时光雕刻着村庄的样子。人不也走在时光之路上。只不过,人可以走出村庄的各条路,却终将从村庄的路上消失,从所谓一生实则短若一瞬的一段时光之路上消失。而村庄,放得下任何人,继续无悲无喜地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

霞光就快消散完了。夜色正在从四面八方赶来。我感到宁静。纯粹又丰富的宁静。

读村。我将读下去。我没有别的献给故乡的村庄。我唯有一次一次地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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