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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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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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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

黎采

初夏的阳光给大地镀上了一层澄澈的光芒。

我靠着车窗,任一帧帧清新而曼妙的风景勾住我的目光,勾走我的心神。

忽地,我心里一颤——路旁山坡上一排玉兰树像一组惊叹号,跃入我的眼帘——是我一直记挂着的玉兰树呀,在这个初夏里愈发神采飞扬,满树满树的绿叶在微风里摇曳着,像在欢快地跳着一支古老又简单的舞。

就是这绿,叫我不由得慌乱地收回目光。我想起了今年春天以及去年春天、前年春天,我也曾坐车经过这里,而且,恰逢这一排玉兰树盛开花朵。不管是初见还是再一次见,只一眼,我被玉兰花狠狠地惊艳到了。阳光暖暖地照着,天空静静地蓝着,一树一树白色的玉兰花宛若降落凡间的仙子,又恰如披上婚纱的新娘,如梦一般地出现在那里。

这美丽的遇见,甚至令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的心里,分明有一个声音:停下来,马上停下来!跑到玉兰花树下,且把花儿细细看!世间破事,与我何干,且做一个忘乎所以的看花人!

只是,这个声音,始终只有我自己听见。我终究没有把这个声音勇敢而畅快地喊出来,把车喊停。把心里这一点微小的冲动变成真正的行动。

这个过程,一共也就几十秒的时间。根本不容我作这般苦苦的纠结。这一排灿然绽放的玉兰花,毫无悬念地被车子甩得越来越远,很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一样。玉兰花依然自在地开着。我看见了。我离去了。了无痕迹。

我只过路过。我只是邂逅了一抹意料之外的美。前方还有别的事正等着我去做,我哪有停下来看花的时间——那个真正的自己,总是在关键时刻,败给那个心为形役的自己。鄙视整个自己。

恍惚间,车子已飞驰到看不见玉兰树的地方了。

可我的眼前,花朵和叶子的影像在变幻,在交织。我感到真真切切的——遗憾。

是的,就是遗憾。那遗憾甚至带点锋刃,深情又无情地刺痛了我的心。明明遇见美,明明动了心,却匆匆一瞥,迅疾离开。我离开的,是一排玉兰树一年里无限动人的风姿,是一种生命一生里极尽绚烂的片段。不会重来。不可复制。也无可替代。

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遗憾。那些玉兰花不知道,有一个傻瓜遇见她们时,是怎样的寂静欢喜,离开她们时,是怎样的恋恋不舍。玉兰花,从来都不是为人而开。她们来这世间一趟,只为自己盛开,所以她们才美得那样惊心动魄。她们也不知道,谁在这个世间的某个角落里为错过它们的美而遗憾。她们就算落了,也绝不显出遗憾——她们只是无意中牵出人的遗憾。

我无声的叹息,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也没什么。遗憾,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谁的人生不是一路与遗憾相伴。

一个人,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个世间,总会爱上些什么。爱而不得,是人生常态。遗憾,总是难免的。一个人,活着活着,也许没有别的了,但一定有遗憾。或许,人生本来就是用来遗憾的——这仿佛算一种自我安慰。

不然,还能咋地。

接受遗憾,直面遗憾,倒也是个不错的活法。

遗憾的背后,都是爱。遗憾着,其实也就依然爱着。

很多时候,我独自呆在某个角落里,比一块石头还要沉寂。但我不孤独,我是在静静地回望我生命里大大小小的遗憾。这甚至充满莫名其妙的仪式感。我的姿势,连风都舍不得惊扰到我。

我看见,某个清晨,朝霞在天空里炫出瞬息万变的匪夷所思的色彩,可我却在看了一眼之后,又低头想一些乱纷纷的事情。待我决定挣脱那些纷扰,想把那些来自天际的色彩凝进我的眼眸里,内心里,朝霞却已然散去,只留给我一片巨大的灰白或者浅蓝,留给我一个空空如谜的天空。我就这样错过了一些色彩,错过一场大自然的妙笔神绘——错过了任由那些色彩涤荡身心的过程——那完全可能成就另外一个我——我始终相信,一片云霞,一声虫鸣,一朵花开,都是天地之间最纯净也最深刻的禅意,不求参透,体悟着,就是一种修炼。尽管后来我沉沦般地看过许多回朝霞,但永远都弥补不了错过的那一回。后来,我总是想避开人群,总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跟草木、花朵、云霞待着,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不想我的人生因错过真正值得去“相处”“相知”的事物而留下太多的遗憾。

我看见,一个暮春的午后,我坐着一辆车去一个村庄,那里有一场原汁原味的丝弦锣鼓就要表演。我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现场——眼看着表演的时间就要到了,偏偏遇上了堵车——就这样,我在路上堵了一个多小时,等路通了,表演也结束了。这可是我心心念念盼了好些日子才盼到的一次近距离观看丝弦锣鼓表演的机会。我想看看在建始长梁这一片灵秀的土地上,新一代民间艺人将怎样把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丝弦锣鼓再一次纵情演绎,那样的乐声将怎样激荡在青山绿水间,激荡在人们心里,激荡出无数看不见的涟漪,在风里飘呀飘,飘上云端,飘入大地深处……更重要的是,我想把我的生命完全地敞开,虔诚地感受一次丝弦锣鼓与我的生命零距离的撞击。我相信,那样的撞击,一定能闪现别样绚烂的火花。生命需要这样的撞击。我怀着真诚的期待,我甚至感到,我根本就像换了一个人,身体充盈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莫可名状的宁静。既兴奋又宁静。兴奋地宁静着。宁静地兴奋着。这并不矛盾。这正是活着的一种不错的状态。但那又怎样,还不是白期待了一场。我坐在车里,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时间,时间自是一分一秒无情地流过。流过最新一次丝弦锣鼓的表演,流过一个徒困于车里的想象着现场表演状况的人。遗憾,那么清晰又浓烈的遗憾,在我的心里翻卷。翻卷。

我看见,小窗边,繁花下,暖阳里,一个女子,目光游走在一幅幅工笔画、写意画、水彩画、水粉画、油画等之间,她轻轻地翻动着画页,她沉浸在画的世界里,这使她看起来带点莫名的神秘——她把自己看进了画里——她在那里,她又不在那里。尽管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拿起画笔了,可画依然是她喜欢到灵魂深处的所在。她曾阴差阳错地学过三年绘画,从十六岁到十八岁,那是她最美好的青春啊,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她一天到晚就在画室里画呀画呀画呀,眸子里闪着澄澈而执着的光。她想一生一世就这么画下去。她很少说话,她更愿意把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画出来。这是她跟世间万物交流的方式。她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偏爱这个方式,反正这就是她不爱其他方式的理由。后来,就没有后来。她终究还是被生活逼到画之外。或者说,她终究没有守住自己的理想,刚刚起步就黯然退场。多年来,她无声地看过无数古今中外画家的画作。只有在看画的时候,她才能找到那个如初的炽烈地爱着些什么的自己。只是,她极少有勇气再拿起画笔。她恨自己根本就是个懦夫。爱着。恨着。爱恨之间,遗憾如层层叠叠的浪,荡在她的心海。她也不知道怎样化解这汹涌的遗憾,她唯有老老实实地遵从内心的指引,继续看画,把整个世间都看成画。仿佛这样的她从未背弃过自己的理想,始终都与画在一起。——你知道的,那个她就是十万个我之中的一个——常常隐藏起来的那一个我,很有可能余生都无法改变的那一个我。

活着。遗憾着。

一个人,但凡看见了遗憾,走到哪里,眼前都闪着“遗憾”的所在。比如,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不想说话,我就算是回到故乡的那个村庄里,也不想说话。是什么封住了我的嘴巴?是那种怎么都挥之不去的遗憾的感觉!

我看着母亲在院子养的花花草草开得天真又热烈,在房前屋后种的菜长得清新又蓬勃。我就忍不住遗憾起来。怎么以前的我那么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庄,离开村庄里这个虽简陋却也美丽的家,自以为是地过上了所谓全新的城市生活。当我终于在喧嚣无尽的城市里感到疲惫又虚无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所谓的追求,其实不过是我最初所拥有的东西——于山水间,有一小院,种菜,养花,煮茶,看雪,听风、赏月——可我已经很难回去了——我说的是身心全部回去——我的心,已然诚实地回去——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再也不会离开。我满含遗憾的目光,甚至羞于抵达那些盛放的花朵、疯长的蔬菜,所以,我更不敢出声。花朵有多绚烂,蔬菜有多新鲜,我的遗憾就有多沉重。

真的一直待在村庄里就不会有这样的遗憾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待在村庄里,体验的,是另一些遗憾。这些遗憾,无时无刻不在生发、飘荡、交织。比如,一辈子没有去过村庄之外的心仪的地方的遗憾,一心想要逃离“农人”这个身份却始终逃离不掉的遗憾,一生未曾有闲工夫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的遗憾,面对某块秧苗走症死掉的遗憾,某个春天没能及时耕种导致庄稼长得不旺相的遗憾,某个秋天里在田地发现自家粮食未能丰收的遗憾……只不过,这些遗憾,乡亲们都习惯了烂在肚子里也不说出来。但却又无所不在。挥锄时,遗憾随着锄头在空气划过一道道弧线,弄得空气都有些迷惘。犁田时,遗憾在犁铧上有些慌乱,一会儿进入泥土,一会儿跃出地面。摘菜时,遗憾在菜叶上站立不稳,飞溅开来。砍柴时,遗憾在刀光里起起伏伏,一不留神又被砍碎了。做饭时,遗憾随着炊烟飘飘浮浮,直到飘得无影无踪。烧柴火时,遗憾在火焰中间明明灭灭,慢慢地化为灰烬。……村东头明大叔的遗憾和村西头友三叔的遗憾撞在一起,风很懂事将其吹得分开来。村南边的香幺婶和村北边的玉伯娘的遗憾都在往天空里飞呀飞,还没飞到那高高的云上,被几只不懂事的鸟儿给冲散了。村正中的翠姑娘和村西南的桌娃子的遗憾跌落在溪水里,泛起一圈圈涟漪,然后流向远方……

还有些遗憾,从来都在村庄里,不来不去。它们在那些老屋的青瓦或灰瓦、土墙或石墙、木窗木门的裂缝里,在那些越来越少的被遗弃的满布野花野草的乡间小路里,在那些落满尘埃破旧不堪的旧背篓旧扁担旧风车旧连枷旧斗笠里,在一丛丛荒草的摇动里,在一层层缤纷的落叶里,在一颗颗露珠的晶莹里,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里,在某一声低低的叹息里,在某一个强撑的微笑里……

真的不是我多愁善感。很多时候,我在村庄里闲逛,一定有一些遗憾的因子萦绕在我身旁,而我正好又把整个身心都敞开,于是,一些遗憾就进入我的身与心,并且与我自带的一些遗憾发生奇妙的碰撞。就这样,我陷在纠缠不休起伏跌宕的遗憾里,踉踉跄跄,愁容惨淡。我也分不清所有的遗憾究竟是我的遗憾,还是这个世界本来的遗憾。但我隐约感到,一些诗句就像蝴蝶一样,翩翩然从重重的遗憾里飞出来,我试着伸手去抓,抓住半句或是几个字放在纸上都好——可始终抓不住——这就生出了新的遗憾。对于任何一种新的遗憾,我既没有能力阻止,也没有本事避开。

反正,所有新的遗憾都会变成旧的遗憾。所有旧的遗憾都恍若新的遗憾。遗憾多了,也就无所谓遗憾了。遗憾,也没什么大不了。总有一天,你会猛然发现——遗憾,其实是一种——美。

遗憾之美,可能是接近生命本质的美。

多少穿越时空、直击人心的不朽的文学、音乐、绘画、雕塑等艺术作品,总带着一种遗憾之美。这些遗憾之美就像一把无形的剑,劈开重重假象,释放磅礴力量,令人不由得为之倾倒,为之沦陷,进而顿悟,觉醒,放下。在这个世间,终于懂得了放下,或许才能真正拥有某些珍贵的东西。

此刻,我的十个手指在键盘上有节奏地游走,我打出上面这些字。我不会停下。我还将打出更多的字。这些年,字,断断续续地从我的脑海里跳出来,再从我的指尖跃出,落在电脑显示屏上,组成一篇篇被称作“散文”的东西。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写出一篇自己满意的散文。每篇刚刚完成,我就觉得有写得很遗憾的地方,或者整篇都让我感到遗憾。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我不写,我会更遗憾。我很少回头看自己写过的那些粗浅又凌乱的东西。我只是遵循内心的意思,记录我平淡又潦草的生活痕迹,或者说平静而虔诚地展现一个生命用力或者不用力地活着的痕迹。

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我需要用一个方式把一些东西表达出来。不然那些东西反复在我心里梦里出没,弄得我神经越来越错乱。于是,我想到了文字(在想到文字之前,我还是想到了绘画,只是我再也没有勇气拿起画笔)。我索性把那些东西一一写出来。我的写作,没有计划,也没有目的。就像山野间的花一样,寂然地开;亦如林间的小溪一样,悄然地流。我只写那些“主动找上我”的东西。我相信,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我要写的。就像冥冥之中,总有个人是你会爱上的。哪怕是爱也是劫。

每写一篇,都像一场冒险,我也不知道究竟会写出些什么,有时候是一路和风细雨,有时候是一路惊涛骇浪,有时是一路荒芜死寂,时不时地,就陷入思维的泥潭、想象的荒漠、语词的迷宫,几欲放弃。每每写到一篇散文的尽头(请允许我把结尾说成尽头),我就像一个用尽全力、风尘仆仆的流浪者,无力又怅然地停住,呓语般地发出一点声音——姑且称作结尾——几乎所有的结尾,都是我动手开始写开头时绝对不曾想过的。就像一片云,最终飘向何方,一开始也是不知道的。这显然是个有意思的过程。尽管这个过程中,我整个人都充满矛盾、煎熬、焦虑、甚至抑郁。我还能拿这样的自己怎么办呢。我只能任由自己写下去。每一次写,也算是一次完成。完成属于我的碎片化的爱与恋、梦与醒、痛与悲。什么未来,我并不关心。余生,我认真地完成我自己就好。

——也许,在我老得连半个字都打不出的时候,我可以淡淡地说一句: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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