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光与影

黎采

怎么可以这么美——那一瞬，我抬头望见夕阳与湖水交相辉映的光影盛宴，整个人不由得为之一震——那光影，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别样魅力，狠狠地击中了我内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湖是武汉南湖。我邂逅的，是无数次南湖夕照中的一次。显然是美极了的一次。

金灿灿的光，梦一般地晕染在西边的天空，微漾在宽阔的湖面。水天一色。好像天空是从湖里长出来的，又好像天空落在了湖里，还好像是天空里装满湖水。天空和湖面，失去界限。

也没有失去界限。有一个明显的分界呢——那就是横跨在湖面上的一座桥，桥上栽了两排树。

桥和树，披一身金晖，在我的眼眸里勾勒出简约又神秘的剪影。

桥是一座平直的桥，在湖面上潇洒地“写”出一个线条流畅的大大的“一”字。“一”字之上，树高低错落，疏密相间，形态各异，风情万种。“一”字之下，倒映在水中的树影，随着金色的波光荡漾着，晃动着，幻化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形状，像是谁纯真又迷离的思绪，或浓或淡，若即若离，欲说还休。

仔细看，桥上有人呢。有的不紧不慢地走着，演绎着闲适与散漫。有的静静地伫立桥边，像在接受光影盛大的洗礼，又像在朝圣着某种类似光影或是光影深处潜藏的珍贵的东西。有的骑着自行车或是电动车，风一般快速地掠过，天知道他们在追寻着什么，只把一些光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远远地，我看不清桥上任何一个人的表情。我不知道，那一个个沐着光的人“此刻”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定格在这光影里。或者，他们其实没有关心落在身上的光与影，他们全都是无意间闯入这诗情画意里，成为像我这样的人眼里的风景。

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就是这光与影交融的诗画中最动人心魄的“笔触”呀。没有哪两笔是相同的。每一笔都浑然天成。每一笔都独一无二。每一笔丰盈空灵。每一笔都苍茫厚重。每一笔都是“一个我”来人间一趟的美妙见证。

光。影。有光则有影。桥上的人，也自带光与影。他们之中，一定有一些人内心深处潜藏的光，不经意间被夕阳这般绚烂的光召唤出来，自心底散发，闪烁在澄澈的眼眸里，闪烁在整个人身上，久久不散。而那些深浅不一、游离不定的影，是光抵达一切接受一切认识一切的侧记，是光留在时间里的密码。谁也别想真正弄懂。桥上的人，是否有那么一瞬间瞥见自己的影子，感到又熟悉，又陌生，又欢喜，又忧伤。并不奇怪。人一生，就是在不断地认识自己，弄懂自己。完全弄懂了，或许就了无生趣了。需要珍惜似懂非懂之间的妙。

珍惜的方式之一，就是真诚地感受。

感受光，感受影，就是感受活着。

哪怕只是在某个瞬间感受。人活着，本来就是活几个瞬间。

瞬间即永恒。

一瞬光影，美得足够辉煌，也美得有些荒凉。

再一次凝视那光影画，我心底里油然生出缕缕羡慕之情。我特别羡慕“画”里人——大多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但我不打算走过去，成为画中的“一笔”。

我远远地看着，就很好。就好像看见曾经的自己正值青春年少，眼里有光，心里有梦。我也曾无数次行走或静立在这样的光影里——记忆深处，许多片段，纷纷在我脑海里浮现——多少个清晨，我仰望金黄的朝霞，意气风发地行走在某条路上；多少个傍晚，我沐一身夕阳的余晖，任心里斑斓的色彩飞到天空里，和晚霞一起燃烧……这就像一部被尘封的旧电影，画面有些凌乱，甚至破碎。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如同这眼前的光影。

是的，我不愿意草率地走过去。有些东西，正是因为距离，才显出美丽。略带忧伤的美丽。

阻止我走向桥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我的——老。记不清从何时起，我就发现我在加速老去。我说的不是容颜的老，而是心的老。这种老，只有我自己能看见。再绚烂的光影恐怕也无法拯救那个像被什么拽住而不断滑向“老”的我。

好在，这样的老，丝毫没有影响我感受光影。感受光影婆娑里那个曾经的我。这就够了。

光影。光阴。

光阴飞逝。光阴里，处处有光影。多少“此刻”的光影，恍若从前某一刻的光影。多少从前的光影，重叠在“此刻”的光影里。光影，总是叫一个人常常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在干什么，要往哪里去。

在一瞬光影里，悲或欢，一言难尽；醒或悟，一念之间。尽管没有哪一瞬光影是为一个人而存在。

光影，总是叫人欲罢不能。沉醉也好，痴迷也罢，没有哪一瞬的光影，是人留得住的。谁都没有这个本事。谁都只是光阴里的过客。谁都只是光影里的读者。

光阴，总是叫人无能为力。可是，总有一些瞬间的光影，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留住。比如，我遇见的这场光影，从第一眼开始，我就想要把时间摁停，把这样的光影留住。留住一分或是一秒也好。生出这种痴心妄想的瞬间，我的内心里是愉悦的，宁静的，是挣脱了尘嚣的，是挥动了隐形的羽翼的。这就是我认真又潦草地“活着”的证据。

只是，越想留住的，越是留不住。

看，夕阳，不可避免地在缓缓沉落。金色的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退。影子正在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仿佛刚才的光影只是一场梦。仿佛我所有的迷恋都是一场空。

夕阳完全落下去了。没有悬念。天地就要被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暮色完全笼罩。

我转身，悄然离去。

微微一笑。今天傍晚，每一瞬光影，已然定格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