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半个月亮悬在夜空。没有一丝云。
漫无边际的淡淡的蓝,融着清冷的月光,像一种虔诚而圣洁的相依相伴。
不过是一个平静的夏夜。
让我感到特别的,是这个夏夜,是故乡的夏夜。我在,真好。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至少,在月色里,这村庄看起来和我记忆里它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同。
我站在院子一角。我也是村庄的一部分。月色也公平地抵达我。
夏风拂过,送来野百合的芬芳。应该是我白天在屋旁的小树林里遇见的那几丛野百合的芬芳吧。我不由得想象了一下此刻野百合斜在月光里该是怎样的娇羞。
乘一片洁白的野百合的花瓣,我就回到了小时候——
那些年,我常在那片小树林里出没。
是一片以松树居多的树林。还有柏树、花栎树、马桑青、杉树、刺槐树、火棘、刺花、野梦花、芫花、映山红等。草木放肆地生长,花朵纵情地绽放,鸟儿在林间安家,虫儿在林间轻鸣。一年四季,树林里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漫步林间,双脚踩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那种松软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不时有叶子飘落在头发上衣襟上,像把一些诗的片段送给我。呼吸里漾着草木的清香,耳朵里荡着某只鸟的独唱或是好几只虫的合鸣,世界仿佛格外轻盈。总会在不经意间邂逅野花,一枝独秀在草间,三两枝斜在树旁,七八枝簇拥在某块岩石后,那么自在逍遥,又那么热烈奔放。我一次次地停下脚步。那个我,还没有听见时间飞快溜走的声响,还没有去关心花草以外的事情。那个我,向一朵花微笑,对一根草点头 ,听一只鸟清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那个我,没曾想过,将来会有一天,我连如此简单的事都做不到了。
今天下午,我再一次走进那片树林。走着走着,一丛野百合婷婷袅袅地映入我的眼帘,我走近,看了又看。野百合倒也不关心我这个呆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要干什么。野百合从来都只为自己努力绽放成最美的样子。好在我也不会影响野百合,更不会伤害野百合。但我得承认,我看向野百合的目光是空洞的。我曾经清澈的目光,早已去向不明,而我却无能为力。也不知在树林里徘徊了多久,我悄然离开。野百合徒赠我一抹若即若离的芬芳。
谢谢夜风,让我再一次感到野百合的芬芳那么真实。深呼吸,我仿佛获得一种温柔绵长的慰籍。
月亮,更亮了。夜,又深了一分。村庄的静穆,也深了一分。
尤为静穆的,是村庄里的山。山比村庄要老。谁知道山在这里矗立了多久?山看着一个村庄在这里出现,演绎一抹抹人间烟火。山在夜色中显出一种说不清的丰满。就连风掠过山,那种丰满也不露出丝毫破绽。不来不去,不悲不喜,山做到了。
格外蓬勃的,是村庄里的庄稼。山坡上,田野里,一块块,一片片,纵横交错。所有的庄稼都攒足了劲儿,比赛似地生长着,就算没有月光,摸黑也要生长。每到盛夏,故乡这个村庄里长得格外精神的庄稼就是苞谷了。几乎每家都种了苞谷。近几年,不知从哪里来的几只土猪子,活跃在村庄四周的山林里,一到苞谷成熟的时节,土猪子恨不得夜夜窜进苞谷地“作案”。这让村里人很是头疼。赶走了又来。可还是要赶呀。
这不,二叔今夜又拿一根木棒去自家苞谷地里赶土猪子去了。
“你又在守苞谷呀!”二叔走过我家屋旁,父亲问道。
“土猪子已经来过了几回了,啃了我几十个嫩苞谷。心疼死哒!”二叔气哼哼的。
“喝口茶哒再去!”父亲说。
“先去田里看看,等哈来喝茶。不然几个苞谷是被土猪子啃完!”二叔转身快步走向他的苞谷地。
嘭嘭嘭!二叔将木棒敲打在田边的石块上,恶狠狠地警告可能躲在不远处蠢蠢欲动的土猪子。
二叔种了一辈子田,对庄稼的情感可深了。就是一粒苞谷,也舍不得浪费,哪能容忍土猪子来肆虐。二叔七十多岁了,劳累过度的身体早已十分瘦削,但他依然奔忙在几块田里,没日没夜地种了收,收了种。二叔年轻时,喜欢唱歌。什么歌都敢唱,就是没有一首歌是他能唱完整的。“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山从坡上刮过……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二叔东一句西一句,高一句低一句,直把一些鸟儿惊得扑愣愣地飞,把一缕缕山风弄得忘了要吹向何方。二叔才不管,反正自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二叔这么唱着歌干着农活,仿佛生活也不苦似的。但其实,二叔的家境很困难,二婶一身的病,常年吃药,下不得田,三个孩子尚小,二叔一个人种着田,还顺带做各种家务以及打零工。
二叔好些年不唱歌了。二叔越来越苍老。二叔曾经的力气,被田地耗得所剩无几了。不过,二叔的性子没变,依然是天垮了还能打哈哈的那种。
二叔已经连续守了六七夜了。每夜,二叔都在苞谷地里转悠一个小时左右。二叔还要继续守下去,直到苞谷成熟了掰回家才能结束。没有什么能阻止二叔守住自己的粮食。和二叔一样恍若不知疲倦的,还有蝉,它们扯起嗓子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村庄里叫着“胡子胡子挂起”,把一块块苞谷叫得争先恐后地举起苞谷坨,挂起苞谷“胡子”(即苞谷须)。这会儿就有一只蝉在二叔苞谷地不远处叫得正欢,像在给守苞谷的二叔进行一场免费的伴奏。二叔似听非听。二叔的耳朵,在专注地苞谷林里的动静。为了一口吃的,土猪子胆子大得很,搞不好就躲在二叔看不见的角落啃苞谷呢。二叔不想土猪子任何可趁之机。
蝉还在叫。二叔还在苞谷地里坚守。给二叔守苞谷进行伴奏的,还有纺织娘、青蛙、土狗儿(蝼蛄)、蚱蜢等,它们隐在村庄各个角落,不慌不忙无悲无喜地叫着。偶尔还响起几声鸟叫。夜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叫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曲未经彩排却异常和谐的交响乐。二叔可没有闲工夫听这些。哪怕二叔这一生都未曾远离这些声音。二叔不知道,他的生命里其实一直回荡着这些声音。
谁家的狗,忽地叫了几声,惹得别家的狗也跟着叫起来。村庄里的狗,虽各为其主,但毕竟狗们也有自己的世界,狗们白天里动不动就聚在一起讲狗话摆狗理,晚上则摇摇尾巴回到各自的主人家,趴在院子里或是墙根下,对于陌生的来者,毫不客气地发出凶巴巴的叫声;对于别处的狗叫声,附和几声,以示团结;有时啥动静也没有,狗却对着夜色一阵狂吠,也不知狗眼究竟看见了什么;还有的时候,狗可能是走了神,莫名其妙地叫一两声。今夜,狗们也挺默契的,刚刚叫了一遍后,都闭上了嘴巴。
猪呀猫呀鸡呀,从来都不替人肩负着任何职责,夜里若是叫,也是为自己叫。猪饿了,一定叫得紧。猫发情了,叫一整夜也不稀奇。鸡看起来傻傻的,但从不乱叫,公鸡根本就是个计时器,每天到点就叫得欢。当然,也有例外,记得我小时候,村庄里不时发生一些偷鸡摸狗的事(贼人几乎都在深夜行动),本来睡得好好的鸡呀猪呀,受到惊吓,拼命乱叫,狗随即也疯了似的叫起来,一村庄的人但凡发现有贼来了,不约而同地抄起扁担加入抓贼的行列,尽管常常抓不住,但那个抓贼的气势必须显出来。就这样,一个夜晚给弄得漫长又杂乱。
夜深了。月亮升到村庄正上方的天空。
一户一户农家的灯,渐次熄灭。村庄恍若陷入一个巨大的似真似幻的梦境,而那一座座农房,则像一个个盛满梦的盒子,被月光笼罩着,令我感到熟悉又陌生。我一直喜欢在有月光的夏夜里看村庄里的农房:若隐若现的轮廓,简约素朴的形态,灰黑清冷的色调,或掩在竹林边,或依在桃树旁,或立在山脚下,遗世而独立,随性而自在。每一座农房里,都装着这样那样的故事,藏着种种悲欢离合。记得以前村庄里有很多土墙瓦房,如今,土墙瓦房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两三层的水泥平房。在这样的月夜里,不知村庄里的农人是否会怀念曾经的老屋,也不知那些关于老屋的记忆是否会随一阵风飘回农人的心里。所有的农房静默,像极了农人一生中长久的静默。在茫茫的岁月长河里,静默是个不错的选择。农人的农房,平淡的所在,哲学的韵味,如夏夜一般深邃,如月光一般轻柔。
每次从喧嚣无尽的城市回到故乡的村庄,我心里那份依恋是无法言说的。特别是幸运地遇到如此美妙的月夜,我总是喜欢坐在院子里,看村庄的样子,听村庄的声音。我不需要刻意去记住什么,更不需要有意去解读什么,我只需要静静地感受就很好。感受村庄里的一切。对于我来说,这是珍贵的时刻。哪怕我怎么也无法从中获得纯粹的快乐。但我知道,这至少可以令我不至于失去最后的追寻,或者说坚守。
清凉的夜风再一次拂过村庄,月光的涟漪太迷离,朦胧了我所有的思绪。
就让我陷在故乡这个夏夜的深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