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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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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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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来燕去

黎采

暮色渐沉。

六只燕子,如约归来。它们在院子上方飞翔着,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像在表演一场即兴的舞。把任何一帧定格下来,都是极其绝妙的画面。它们还欢快地呢喃着,像在交流这一天所见所闻,更像是在合唱一首随性的歌。

这些天,我请了公休假回到老家。一到傍晚,我总是被这群燕子所吸引。

这群燕子的巢,在老家的屋檐下。一共有三个,一楼屋檐下一个,二楼屋檐下两个。

呵,我的老家,也是这群燕子的家呢。

一楼屋檐下那个巢,有四年多了。刚开始,是两只燕子来我家仔细“打探”了一番,想必是十分满意吧,于是便一趟一趟地衔来泥巴,一丝不苟地筑巢。母亲说,燕子可灵性了,来家里筑巢是好事啊!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就盯着两只燕子专注地筑巢,眼神里有掩藏不住的欢喜。两只燕子大概是收到了母亲和父亲“默许”且“欢迎”的意思,就像母亲和父亲接收到两只燕子“信赖”和“喜欢”这个家的意思。燕子与人之间,无需语言,就达成一种默契。

不知不觉,一个崭新的巢完成了。两只燕子在我家住了下来,过起了甜蜜的小日子。一个小小的巢,一对寻常燕子的幸福。晨曦里,两只燕子醒来,迎向整个天空,比翼双飞。黄昏里,两只燕子一起飞回来,说着谁也听不懂的燕语。两只燕子就这样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地腻歪着,叫人看一眼又相信了爱情。

过了几个月,两只燕子有了三只小燕子。小燕子不时从巢里探出个小脑袋,打量这个新奇的世界。燕爸爸和燕妈妈轮流飞出去给小燕子找吃的,留下一个负责看护。燕子一家,其乐融融,倒也给我们家里添了几分喜气。

有一天,不知怎地,巢的出口处一小块泥土脱落,一只才出生几天还不会飞的小燕子从巢里掉了下来,头先着地,扑腾了几下便不动了。燕妈妈迅速飞到小燕子身边,用翅膀不停地拍打着小燕子,发出一声声哀婉的叫声,可小燕子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唤了,感受不到妈妈的爱抚了。燕妈妈发疯似地叫着。除了叫,它还能怎么办呢?这是一只燕子撕心裂肺的痛楚。过一了会儿,燕爸爸找吃的回来了,它先给巢里的小燕子喂了吃的,然后飞到死去的小燕子旁,和燕妈妈一起叫着,久久不肯离去。

燕妈妈燕爸爸终于接受了一只小燕子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晚上飞回了巢里。母亲把死去的小燕子送到屋旁的田地间,挖了一个小坑埋了。这是母亲唯一能为燕子做的事。人和燕子之间,有些情感,本来就是相通的。第二天,燕爸爸衔来泥巴,修补损坏了的巢。不管经历了什么,日子总得过下去。何况还有两只可爱的小燕子需要一个完整而温暖的家呢。

好在再没出什么意外,两只小燕子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能跟着燕妈妈燕爸爸练习飞翔、寻找食物了。没有一只燕子不曾渴望在蓝天下飞翔,没有一只燕子不曾对未来充满想象。也没有一只燕子不曾历经风雨,没有一只燕子不曾面对生离死别。在人看不见或者说无暇看见的地方,每一只燕子都在用力地活着。它们虽有翅膀,却也飞不出自己的命运。

时间总是在不慌不忙地流淌。没有什么都改变时间的流淌。如果说有什么可以跟永远相匹配,或许也只有时间吧。时间里的燕子也好,人也罢,都是时间的过客。都只是在时间闪现那么一瞬而已。从某种角度来看,人和燕子能住得这么近,的确算是一种缘分。虽然不知燕子到底对自己所选的筑巢的人家有没有感情,但人对来到家里的燕子免不了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感情。秋末冬初,燕子们都飞去暖和的南方了,我家那四只燕子也不例外,静静悄悄地离开了。母亲有些不习惯,时不时地看向那个空荡荡的燕巢。

“你说这一巢燕子还会不会回来?”母亲问父亲。

“一晃就到明天春天了,燕子哪舍得你这个清爽的家呀,一定会回来的!”父亲一本正红地说着,好像挺有把握呢!

第二年春天,四只燕子果然回来了。尽管燕子回来不过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但还是会令一家人感到一种久违的愉悦和安定。一个农家,因了几只燕子,不仅充满生机,而且叫人心底的某些朦胧的期翼仿佛有了若隐若现的方向,或者说,令人莫名地感到一些没来由的期待。尽管人也不知道燕子的到来究竟带来了什么“好”,反正人无法拒绝燕子。燕子如果知道人将那么多微妙的情怀寄托在自己身上,会不会不失礼貌地笑笑。

我从未见过燕子的笑。我也想象不出燕子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但我看见母亲见到燕子回来的微笑。不经意间露出的微笑。

四只燕子回来后不久,在二楼屋檐下筑起了新巢。这一次,筑得很快,毕竟燕多力量大嘛,大约十来天吧,一个比原先那个巢更大更坚固的巢便完工了。我们一家人都以为四只燕子筑了新巢,会舍弃旧巢。事实却非如此。新巢是给两只小燕子住的,燕爸爸和燕妈妈依然住在旧巢里。燕子长大了,也跟人一样,终需独立去支撑一个新家。燕爸爸和燕妈妈常常飞到二楼的新巢,小燕子也常常飞回一楼的旧巢。这种情况,并不常见。通常小燕子长大后,会去别处寻另一户人家,筑起新巢,开启全新的生活。谁知道这四只燕子是怎么想的呢!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燕子一家四口对我家确实是信任的、依恋的!

母亲见四只燕子以这种方式继续留在我家,也是满心欢喜。父亲呢,凡是母亲喜欢的,他都习惯地也喜欢。母亲说,几只燕子赖上我们家了,父亲就笑笑。母亲又说,燕子来了也麻烦着呢,每天都要扫它们拉的屎。父亲还是笑笑,也不说什么,但之后一发现燕子巢下面的地上有屎,连忙打扫得干干净净。父亲知道母亲特别爱干净。

老实说,以前我生活在村庄,几乎没有认真地看过一回燕子,更不关心家里来不来燕子筑巢。长大后,我离开了村庄,日复一日在城市里奔忙,刚开始还愚蠢地以为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慢慢地,我发现,我从来都不属于城市。城市里越是五光十色,我就感到越苍白。城市里越是热闹,我就越怀念村庄的宁静。每当我在城市里感到喘不住气的时候,我就逃回村庄。我知道,只有那个我熟悉的村庄能缓解我的焦虑,去除我身体里的毒素,让我重新顺畅地呼吸于天地之间。我也记不清是从何时起,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村庄里飞来飞去的燕子。风可以作证,我的目光里有喜爱,有羡慕,也有忧伤,有思索。仿佛燕子在飞翔,就是一部分我在飞翔。仿佛燕子的呢喃,就是我在表达着什么。我一言不发的时候,往往说出了内心深处最真的话。

今年春天,我家竟又来了两只燕子,在二楼屋檐下寻了一个中意的地方,欣欣然筑起了一个新巢。三个巢大小差不多,新巢颜色深一些。也不知这两只燕子是否跟先前来到我家的燕子相识。于是,我家从此有了六只燕子飞进飞出。母亲说,燕子们才有意思啦,硬是看上我们家了,谁知道我们家有什么吸引燕子们接二连三来筑巢?父亲听着母亲的话,若有所思地看看三个燕子巢,然后又看向天空。父亲心里也没有答案。我记得,前些年也曾陆续有燕子来家里筑巢,一家人也没怎么在意,任由其到来,任由其离开。但没有出现过几巢燕子同时在我家的状况。燕子的世界,反正也没有哪个人真的懂。人怎么看待燕子,反正也没有哪只燕子能懂。只要在闲暇的时候,静静地看着燕子们在院子里飞翔,听着燕子们的细语,丰盈在身边一点一点展开,宁静在心底一点一点晕染。懂或不懂,也就不重要了。

燕子,真的是一种特别的存在。“燕燕于飞。”“思为双飞燕。”“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燕子归来杏子花。”“燕子梨花细雨愁。”“泥融飞燕子。”“燕子来时新社。”“谁家新燕啄春泥。”“双燕归来细雨中。”“小楼归燕又黄昏。”“微雨燕子斜。”“微雨燕双飞。”“燕子楼空春色晚。”“燕子几曾归去。”“尘生燕子空楼。”“燕子飞来窥画栋。”“似曾相识燕归来。”……燕子,在这天地间飞来飞去,飞进了多少人的眼里心里梦里,化作美好或者忧伤,变成离愁或者别绪。没有哪两只燕子是相同的。可是,谁总是从一只燕子的倩影里看见了许多只燕子。这有点荒凉。生命本来就充满荒凉。看见了荒凉之美,或许能活得更加绚烂。

扯远了。讲真,如果可以,我想回到小时候,看燕子,是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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