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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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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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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 · 遇见

黎采


  一面老墙倔强地立在风中

只一眼,一面老墙就美呆了我的望眼。

老墙就在路边一块菜园子的一端,约八九尺高,宽五六尺。是一面土砖砌的墙。一排排交错堆叠的土砖,早已在漫漫的岁月里失去了原本棱角分明的轮廓,满布裂痕,凹凸不平,就像一张破碎而沧桑的脸。一丛翠绿的爬山虎沿着墙脚,风情万种地爬上去。爬山虎倒是风华正茂,尽情地舒展着茎与叶,随性在墙上漫步。

老墙,爬山虎。土黄,翠绿。老旧,新鲜。衰败,青春。过往,现在。

明明是对比。偏偏很协调。不,两者在一起,根本就是绝佳的搭配。仿佛老墙立在那里,就是为了等一丛爬山虎的到来。仿佛爬山虎千寻万寻,才寻到如此温柔的墙,于是温柔地留下来。可以想象,当爬山虎的脚伸向老墙触到老墙的时候,老墙是否也颤抖了一下——老墙的死寂,就这样被爬山虎给打破了。

这,就是一幅摄人心魂的画,一首意味深长的诗。

我陷在这独特的诗画里,一点也不想挣扎。

阳光静静地洒下来,爬山虎的叶子在墙上投下浓浓淡淡的影子。那些影子,就像沁在墙里一般,迷离得不像话。风起,一簇簇爬山虎的叶子在墙上轻轻地摇动,影子也轻轻地摇动。影影绰绰间,一些东西从老墙的裂缝里掉出来,另一些东西也顺着老墙的裂缝飘进去。但老墙就是老墙,自是不动声色,任一切去,任一切来,只是静默地保持挺立的姿势。

不远处,一个老伯在一个小院里慢慢地划篾。这面老墙,就是老伯从前那个老家的柴屋的一面墙。老伯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对这面老墙再熟悉不过了。对他来说,这面老墙就像是一个老朋友吧。

老墙有六十多年了。砌墙用的土砖,是从前当地的百姓修房子使用的一种土砖,很多人家都会自制:在田间选用黏性较强的土,加水调合,再让牛在湿土上反复踩,使其更细腻、黏性更强,接着把干透的稻草剁成了一小节一小节的,放入其中,搅拌均匀,然后就可以将这种和着稻草节的湿土倒入木制的砖盒里,压紧压实,待干后,一块块土砖就成型了。这间柴屋,是老伯的父辈修的,土砖砌的墙,屋顶盖灰瓦,专门用来存放干柴。后来,老伯家修了新房,没舍得拆掉这间柴房。老伯老了,柴房也越来越陈旧了。瓦片早已破了掉了大半,几面墙顶着风霜雪雨,在时间里孤独地徘徊。时间的力气实在太大,先是有门的那面墙慢慢地塌了,而后,前后两面墙也相继歪倒在地,于是,仅剩一面墙倔强地立在原地。

我把目光再一次投向这面墙。我还是感到了挥之不去怅惘。

这面墙,也终将倒下。所有的土砖,都将摔得支离破碎。爬山虎,也将一并摔得七零八落。最后,一切都将化为尘土,了无痕迹。就像一个人一样,终将从这个世间消失,被时间化为一场梦。真实得近乎虚幻的梦。

一面老墙,一段渐渐远去的农家人的生活影像。如今,在故乡,很难见到这种土砖砌的墙了,更没有人会做这种土砖了。村庄,一刻不停地在“新”着。新,没什么不好。村庄,需要新。村庄里的人,也需要新。但有时吧,还是觉得村庄新得叫人有些发慌。

有些慌,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恋旧。比如,这面老墙,老伯就始终恋着啊,他看老墙的眼神里,隐着深深地眷恋。

我没有本事阻止这面老墙最终的倒塌,我只希望它挺立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它还在那里,就能悄然对应许多人心里的乡愁,就能让一些情愫仍然有一个安放的地方。

呵,我猛然间发现,我的心,可能比这面墙还要老。


一种免去修饰的写意

初夏的风,吹过万物也吹过我。

我在河边漫步。

河是广润河。流经建始这座小县城的河。从山野里一路奔流而来,又奔向远方的河。

忽地,我的目光被一抹嫩绿给勾住了。准确地说,是一片由多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嫩草构成的绿。

这分明就是初春时草的样子嘛。居然在初夏也有这样的草存在。在那么一秒,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看错了。

快步走向那些绿。呵,是真真切切的嫩草呢!

河水很浅,想来是这段时间广润河上游蓄水,原本掩于水下的这片河滩才浮出水面。河滩里那些从来不曾放弃生的机会的草根,具有异常敏锐的洞察力。它们一定是在黑暗之中准确地感受到泥土的变化,感受到阳光的召唤,再也按捺不住内心里隐藏了太久的火焰,义无反顾地生发出亿万根嫩草,齐刷刷地钻出泥土,清新新又蓬勃勃地在水边招摇。

我瞬间就沦陷在这抹绿里了。我也懒得作丝毫的挣扎。

绿。绿得忘乎所以。这儿一大块恣意地铺开,那儿三两块随意地跳跃,疏密相间,浓淡相宜,若即若离。尤其招人喜爱的,是点缀在潺潺流动的河水间的几小丛。绿草的倩影在河水里摇曳,像一簇簇迷离的小诗,不染尘埃,透着无可比拟的温柔和浪漫,也透着不可抗拒的坚韧与力量。河水绕着绿草流淌,接住绿草飘落在水中的诗句,荡起一圈圈好看的涟漪。或许,如果可以,河水也愿意停下来,与绿草不管不顾地缠绵下去。河水泛起梦一样的波光,绿草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任阳光在草尖优雅地跳着舞。

绿。舍生忘死的绿。那些草,根本没考虑过随时可能因为河水上涨而被淹没的境地。它们只管放肆地绿一回。哪怕一场暴雨就可能淹没了它们。哪怕它们一定是活不到秋天的,上游蓄的水不会长时间不放。但那又怎样。只要拼尽全力地绿过就好。从生到死,不过是个过程。重要的就是过程。它们那副安祥自在的样子背后,实则暗藏着惊心动魄的气势呢。

这,就是一种写意。免去修饰的完全天然的写意。

在这喧嚣无尽的城市里,在钢筋水泥的包围里,水与草,不动声色地勾勒出这般超凡脱俗的意境,着实难得。不仅难得,而且珍贵。是的,这般“写意”的“作品”,在山野间,是再平常不过的存在。然,出现在城市里,甚至像一个意外。

我知道,我的脚步,对这件佳作来说,其实也是一种打扰。可我无法阻止自己走近。我在这世间走着走着,对许多东西早就失去了兴致。很多时候,我宁愿躲起来,也不愿朝有些东西看一眼,更不会走近半步。我走近这件佳作,也是走近那个真正的自己。

我想,路过这里的人,有意或无意瞥见这件佳作,应该很难不动心吧。谁的心里没有一个宁静而纯美的地方,而这草与水,寥寥几笔,就“写”出了一个人回忆里或向往中的某种所在,神奇般地化解了人身体里的很多毒素,带给人久违的轻盈和畅快。觉醒或是顿悟,痴迷或是看穿,都在一念之间。一千个人遇见这草与水,就有一千种写意吧。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种“写”。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种“意”。一个人的心,需要让出一点空间,任这样的“写”自由地出入,“意”自然会融在人的内心深处。人生,需要这样的“写意”。

离开时,我一再回望。轻轻地,我来过。轻轻地,我走了。

我记住了,这一件生动在被各种修饰包围的城市之中的免去修饰的写意作品。

回到家,我忍不住一再翻看手机里拍的这件作品的多张照片,竟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或者,这件作品,更像是谁最后的天真。


没有人能阻止一朵花的开放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很难相信,一株野菊花竟然在夏天里开放了。

意外。美丽的意外。瞧瞧这株野菊花的模样,既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小仙女,又似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妖精。

她就在那里,在一片寂静的山林边沿,婷婷袅袅的,自自在在的。

我数了数,一共有十来朵野菊花。没有一朵不是认真地开着。精巧的花瓣,金黄的颜色,流畅的线条。轻盈盈,娇媚媚,悠悠然。林间的清风柔柔地拂过,朵朵野菊花似梦似醒地摇曳,像在不慌不忙地叙述些什么,又像是温柔又决绝地守住什么秘密。淡淡的芬芳,若有若无地在空气里弥漫,弥漫着,漾起看不见的涟漪。

你看吧。我这个本来就对花呀草呀木呀没有任何抵抗力的家伙,哪里经得住一株不按常理出牌的野菊花这般野性十足的诱惑。

这株野菊花,美得叫我不想离开,就像一个出其不意的谜一般诱人。想不猜,是一件困难的事。尽管也猜不出个啥结果。反正谜底谁也不知道——只有野菊花自己清楚,或者,野菊花自己也不清楚——就是因为这样,才令人愈发心醉神迷。

在鄂西山区,每到秋末和初冬,山野间的野菊花便不约而同地热热烈烈地开放。只要你漫步山野间,总能邂逅一丛丛一簇簇盛放的野菊花,或是挂在悬崖边,或是依在溪流畔,或是斜在小路旁。虽然比不上桃花、梨花、梅花那般绚烂夺目,但我始终觉得同,野菊花有一种很纯粹的素雅气质。野菊花,是我记忆里一抹特别美丽的所在。

我也曾采过野菊花。反正山野间多的是野菊花,看上哪朵,就采下哪朵,插在头发上,仿佛自己也变美了许多,还顶着一朵野菊花四处疯跑。或是采下一大束,抱在怀里,哼着山歌,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找一个空的玻璃瓶装大半瓶水,再小心翼翼把野菊花一枝一枝地插进去,弄出心仪的造型,放在堂屋正中的木桌上。一瓶野菊花,一个简陋的农家,一个还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我,一种曾经以为很平淡后来却发现实珍贵的生活。讲真,后来我在城市里生活,也常在家里插一瓶鲜花,花瓶是我精心挑选后买的,鲜花是从花店里买的,说美也美。但再也感受从前在老家随意用一个玻璃瓶装水养野菊花的那种美和快乐了。

野菊花总是令我心生欢喜。不管看见多少次,那种欢喜都会自心底溢出。或许,我前世也是一朵野菊花?扯远了,打住。

只是,这一株野菊花,在我感到欢喜之外,也不免感到好奇。呵,这一株野菊花一定是忘了时间吧。或者说,这是一株挣脱了时间轨道的野菊花。她的内心里,一定激荡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浪花。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她到底蕴藏着怎样奇异的能量,才在这个夏天,惊鸿一现。她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如此惊鸿一现。待到秋冬时节,她还会再开一次吗?她明天还会不会在夏天开花?她才懒得理会我这个胡思乱想的路人。她只管任性又潇然地开着。什么也影响不了她。她想开就开。想啥时开就啥时开。想开成啥样就开成啥样。这是她自己的事。无需向别的野菊花交待。无需向时间交待。更无需向人交待。人要怎么猜她、读她,是人的事。呵,人在一朵花面前,始终都是无能为力的。

那么,且好好地欣赏花的美,就够了。不必作自以为是的解读。也不必下愚蠢可笑的结论。这个世间,很多事情,原本就没有答案。

也没什么。在夏天,可能出现六月飞雪,也可以存在野菊花的开放。就像在冬天,偶尔也会几朵桃花、梨花、樱桃花从枝头冒出来。存在即是合理。大自然,始终是一本浩瀚而神秘的大书。

我对着眼前这株野菊花笑笑,然后转身离开,不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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