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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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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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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稻

黎采

香。

是稻谷的清香啊。

那天午后,我去到建始县长梁镇一个宁静的村庄。一下车,田野里弥漫的稻香瞬间就令我欣喜得有些不知所措。

“香!就是这种香。闻着好舒服啊。”我对一位正在院子里晒刚收割的稻谷的中年妇女说道。

“香吗?我天天待在这里,没觉得香啊。”中年妇女看了看我,继续用一根竹扒将稻谷扒出整齐又好看的纹路。

“很香啊!借您的院子停一下车啊。”我还未经主人同意就把车停在她家宽敞的院子里了。

“你停就是。这些天,稻谷黄了,来这里看的人不少呢。经常有人把车停在我家院子里。”中年妇女把竹扒放在墙角下,转身进屋去了。

我愣了愣,深呼吸,确实很香啊。有点奇怪,这位中年妇女怎么会闻不到稻香呢。忽地,我明白了,这里四周全是稻谷,生活在这里的人,日日夜夜闻着稻香,染着稻香,呼吸里全是稻香,自然就察觉不到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同样,居稻田中央,亦久而不闻其香。

然,对于久居城市的我来说,偶尔来到田间地头,闻着这只属于乡村的一种香气,难免有这种略显夸张的“反应”。这稻香,甚至像一剂药,没商量地粉碎了我身体里滞留了许久的沉闷以及死寂,温柔又霸道地唤醒了我心底里那些简单的爱恋与渴望。人活着,需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呀。人一生,也不过活这么几个瞬间。

我喜欢这个完全被稻香浸着的自己。我很久没有如此喜欢过自己了。

我贪婪地嗅着稻香。恨不得将稻香嗅进我生命里——从此,我也是一个带着香气的人。


沿着一条田间小路,我奔向稻田深处。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幅天然的巨幅的画呀——天空悠悠地蓝着,白云静静地飘着,秋风轻轻地吹着,青山绵延到天际,清溪蜿蜒于山脚,农房点缀山水间,炊烟几缕,野朵几丛,鸟儿清唱,草虫低鸣,接天连地的稻田,热热烈烈地铺展开来,层层稻浪起伏,串串稻穗摇动——是雄浑厚重的油画,是明快清丽的水彩画,是写意飘逸的中国画——没有哪两秒的画面是完全相同的,每一秒都壮阔也绚烂,每一秒都恢宏而震撼——大自然从来都是无比杰出的画家,蕴藏着惊心动魄的力量,以及原始永恒的美感——这甚至像一个奇迹。而我,恰在其中,这甚至像一种恩赐。

说不清为什么,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梵高看见这般秋景,是否也会怦然心动?他会用手中的画笔,绘出怎样的线条、轮廓以及色彩?吴冠中若是遇见此番秋色,会激发他内心里怎样的灵感,从而画出怎样超尘脱俗的作品?同样的景,没有哪两个画家会画出同样的画。每一个人,对世间万物的理解都不尽相同。或者说,每一个人与世间万物相遇一刹那间产生的感觉都不一样。那是生命与生命碰撞出的火花,每个人独有的感觉,其实就是独特的理解。感觉,是很珍贵的东西。所以,不论是哪个画家,也不论画了些什么,其实都是在画自己。这是件奇妙的事。

想到这些,呆立于“画”中的我,呆得更彻底了。这样也很奇妙。我只管任金黄的稻浪在我的心里起伏,起伏着,起伏成千万种画意。仿佛我也是一株稻穗,自由自在地在风里摇动,摇动那些若有若无的思绪,无悲无喜。可我还是我,我不是稻穗。至少,这一世,我无法做稻穗。我只能低下头,像稻穗一样虔诚地低下头。我的目光,落在饱满鼓胀的稻穗上,我感到原始而浩大的丰满和微小又绵长的安定,以及些许的羞愧。在这个秋天,我依然没能结出一颗像样的“穗”。稻穗有多丰,我就有多空。

我继续往前走。一簇簇稻穗的倩影在我的白色的长裙上梦一般地划过,仿佛在把一些久远又新鲜的秘密悄悄地传递给我。我轻轻地接住,可我读不懂,也猜不透。我无需读懂或者猜透。静默地让这一切完完整整地经过我就好。

行至一片已经收割的稻田前,我停下脚步。是机器收割后的稻田,稻穗被割断后,留在地里的稻草茎依然保持着倔强的向上的姿势,依然那么整齐有序,像一种执着的坚守。倒伏在地上的稻草,毫无保留地交出了所有稻谷,就像终于完成盛大的使命,放下了一切,也放倒了自己,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凌乱美。这,是结束,也是开始;是句号,也是惊叹号。我还想到了几个词:圆满,安定,释然。这就是生命走向终点时的一种样子。很美。生命之美,本来就在于它必然的凋零以及消逝。明天春天,会有崭新的稻苗从这片田地里婷婷袅袅地长出来,无忧无虑地在春风里摇曳,天真得叫人看一眼就沦陷。一根稻苗,或许不曾关心自己的前世今生。关心也没有用,反正一根稻苗的一生不过从春到秋,永远都越不过冬。

一个人,一生也不过看过几十回稻生稻死。而人一生,有可能活得还不如一根稻苗般勇敢、赤诚而炽烈。


继续走向远方的稻田。

我也知道,我脚下的稻田就是在我未曾到达之前,心里所向往的远方,但这还是阻挡不了我抬起双脚走向更远的远方。远方究竟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但谁都对远方有所期待。哪怕远方时不时地辜负了谁的期待。

这一次,远方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我看见——山脚下有一片稻田里,农人正在收割稻穗呢——重点是,手工收割。这样的画面,现在已经很难遇见了。只要是收割机能开进去的稻田,几乎都是收割机在作业。这块稻田,由于一边靠着山坡,三边有坎,只能人工收割。

我加快脚步。再快的脚步也跟不上心飞奔而去的节奏。

近了,近了!我看清了,一共有五个人在稻田里忙活。三个中年农妇,两个六七十岁的老伯。

三个农妇站在稻田里,弯着腰,低着头,一手握一把锋利的镰刀,一手熟练地握住一束一束稻穗,不紧不慢地割着。阳光在农妇的身上跳跃,在刀锋上跳跃,在稻穗上跳跃,影影绰绰,扑朔迷离。刀起刀落,咔嚓咔嚓,丛丛稻穗纷纷断裂,在农妇手中一阵颤栗,随后被农妇放在空地上,接受命运最终的安排。一簇一簇稻穗挨挨挤挤,安然地躺在地上,就像上一秒安然地站在地上一样。它们是否在窃窃私语,人听不见。人可以确定的是,有一些东西,正不可避免地从这些稻穗上消失,比如,生的活力,从春到秋一刻不停地奋力生长、结穗的记忆……一根稻穗,从生到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对于稻穗如此,对于人,也是如此。

两个老伯戴着草帽,也在割稻穗。草帽遮住了老伯的脸,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见老伯麻利地挥舞着镰刀,一丛丛稻穗不停地倒伏,显出一种莫可名状的顺从。老伯可能也记不清割了多少回稻穗,割着割着,就老了。可每个秋天的稻穗始终是那么蓬勃。老伯也有些恍惚,眼前这些稻穗呀,仿佛就是多年前自己种的稻穗呀。时光太匆匆!时光给了老伯一季一季的稻穗,也拿走了老伯的许多东西。老伯早已在时光里学会了沉默,只沉默地割着新一季的稻穗。老伯的沉默,飘在捉摸不定的秋风里,融在他脚下的田地里,变成另一种表达。

对于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割稻穗的农人也不过问,随意瞥了一眼,就又低头继续忙活了。他们的身影,在稻田里穿行。他们穿行在自己书写的诗里、绘就的画里。他们浑然不觉。这样的他们,本身就是诗与画,连赞美都是多余的。

不远处的一块稻田里,想必是前两天刚收割了稻穗吧。一个个小而尖的稻草垛,静静地立在田间。如果说稻谷在未收割之前,从来都尽情散发一种令人无法抵挡的浪漫和丰盈之美,那么,收割之后,留在田里的稻草垛则不动声色地弥漫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端庄和沉稳之美。每一个稻草垛里,都隐着曾经的无限风华,藏着从前的所有爱恋。没有遗憾,在这一世已然放肆地野蛮地生长过,义无反顾地结出稻谷。这个过程,平淡也艰辛,平凡也辉煌。生命的绚烂以及意义,就存在于这个过程之中。一个人懂了,就会对万物心生敬畏。

那几位农人,依然在割着他们一生之中要割的最新的稻穗。他们的动作,始终稳、准、快,甚至充满虔诚的仪式感。割割割,他们又仿佛陷在各自恍恍惚惚迷恋着什么里面,割得忘乎所以,割得不知疲倦。

就像我,依然在迷恋着我一生之中注定要迷恋的某些事物,无法改变。只是,那个看起来在沉思的我,其实常常脑中一片空白。曾经,我想抓住些什么,什么也抓不住。后来,我索性什么都不抓了。我终于放过了我自己。我让自己活得像一根稻谷、像一株野草,或者像一片来去无痕的云、一朵想开就开的花。一个我,一直在逃离另一个我。

抬眼四望,天空依然蓝得很虚幻。我的目光,落在远远近近的农房上。山脚下,田野里,小河边,这儿四五家,那里七八户,高低错落,疏疏密密,一派恬然自在的模样。如果你也在喧嚣无尽的城市里待得累了倦了,一定会不由得对生活在这里的人家心生羡慕之情。住在山水间,种良田几亩,养鸡鸭数只,赏花开花落,看云卷云舒,听鸟鸣虫叫。没有所谓的成与败。当然,也有无可避免的苦与痛。只是,这里的人恐怕不会知道,他们的生活,完美地对应着别人的向往。

一笑。或许,每个人向往的生活,都在所谓的远方。


忽地,我发现,不远处的一块稻田边,悠然挺立着一座板壁瓦房。

房屋很旧,至少有七八十年了吧,木板做的墙壁早已在岁月里变成深褐色,且布满裂痕,斑驳不堪。屋顶的灰瓦,一行一行,起起伏伏,保持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不迫。大门开着,阳光照进屋里。大门两旁,堆放着整整齐齐的木柴。大门上方,挂着两个褪了色的红灯笼。石板铺成的院子里,晒着一竹筛子红辣椒。房屋四周的稻谷,可能是栽得比附近其它的稻谷迟些吧,还是青青的呢,衬得这座房屋显出一种更加古旧的味道。不仅如此,还夹杂着些许神秘的味道。那丝丝缕缕的神秘,正在瓦片的缝隙间飘出来,从那敞开的大门里涌出来。

是什么人住在这木屋里呢?我走向木屋。调皮的秋风吹乱了我头发,也吹乱了我的猜想。

走到院子边,我停下。这时,一个老婆婆从屋里走出了。她的头发白若雪,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她的双眼黯淡无光,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她瘦弱的身子向前倾着,走路摇摇晃晃的。她慢慢地走到院子里的红辣椒旁,蹲下来,伸出满是老茧的手,一丝不苟地翻动红辣椒。

老婆婆就是木屋的主人吧。还是不要打扰到她为好,我打算安静地看一会儿就离开。

老婆婆站起身,抬眼看了一下四周,无意间看见了我。她的眼里闪现出笑意。拘谨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您在晒辣椒呀!”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嗯。你来屋里坐坐嘛!今天太阳蛮大,晒人得很。”老婆婆笑盈盈地指了指身后的屋。

“要得。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如此慈祥又热情的老婆婆的好意,跟着老婆婆走进了屋里。

“呵,我就一个人住这里呢。”老婆婆淡淡地说。

屋里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张陈旧得裂开了好几道大口子的落满灰尘的木桌,两把快要散架的木椅,是堂屋里全部的摆设。透过侧门,我看见另几个小房间里,仅有一张小床、几件衣服、一袋大米、一堆洋芋、一个煤球炉和一些炊具等能维持生活的必需品。老婆婆过得实在清苦啊!她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她有儿女吗?她忍受着怎样的孤独?……哦,不,可能老婆婆自己并不觉得清苦或者孤独,她只是深深地依恋这木屋,才独自居住在此,守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自在……

老婆婆和这座木屋,就像一个谜,横在这稻田中央。但我没有开口去试图破解这个谜。老婆婆的笑,封住了我的口。我怕我一开口,老婆婆脸上的笑就消失了。老婆婆活在她的世界里,用笑与一切和解,用笑和万物相处。那样的笑,只属于干净真诚的心灵。那样的笑,宛若一道穿过重重阴霾的光,异常明媚。

我还是从老婆婆的笑里触到了荒凉。

巨大的荒凉。

这荒凉,令遍野的稻穗都仿佛失去了风华。老婆婆年轻的时候,也曾如这稻穗般风华无限吧。岁月成就了一季一季稻穗的风华,岁月带走了一季一季稻穗的风华。老婆婆的风华也曾在远去的岁月里绽放,老婆的风华终在岁月里枯萎。

这荒凉,其实一直潜伏在稻浪里,飘浮在稻香里。只是这荒凉常常被别的东西所遮掩。这就是一个人终将面对的荒凉——前尘往事恍若一梦,无力无心再做任何事,跟这个曾经爱着的世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也许,笑着面对荒凉,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那就笑一笑。我笑着告别了老婆婆,沿着来路往回走。走了很远,我一回头,发现老婆婆站在大门口望着我离开的方向。对于老婆婆来说,我可能也是一个谜——这个女子是谁?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这个女子好奇怪,走一会儿停一会儿,不就是几根稻穗吧,看了又看,像没看见过似的……


我的心里,已然没有了初见这一望无际的稻田时那股子兴奋劲儿。尽管稻香依然很浓郁,稻浪依然很飘逸。

我忽然觉得,哪怕我浸染在稻香里,淹没在稻浪里,其实我离稻香和稻浪还是很远,很远。远到令我感到虚空又怅惘。

恍惚间,一些尘封的画面如电影慢镜头般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多年前,故乡的那些村庄,一到秋天,也是稻香扑鼻、稻浪起伏啊。也曾在稻花香里没完没了地发呆,也曾在稻田间无忧无虑地奔跑,也曾学着大人的样子割稻穗。那时候,只觉得那是寻常的存在,以为我会一直拥有那般寻常的存在。那个我,没有认真地看过一株稻苗在春风里是怎样的清秀,也没有认真地看过一株稻穗在秋风里是怎样的婉约。那个我,目光一再草率地掠过稻田,掠过村庄里所有事物,而执着地望向那个心里向往的所谓的外面的世界,以为那里有更精彩的东西以及更丰富的美好。

回不去了。那就珍惜此刻吧。

此刻,有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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