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黎采
1
这是第六天了。
她住进医院的第六天。
她在看窗外。吸引她的目光的,是一树腊梅。
她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跟同病房的病友的交流,仅限于有时相视一笑,偶尔问候一声。
更多的时候,她靠着床头,独自看着窗外。她的病床正好挨着窗户。这对于一个沉溺于遐思的人来说,算是一种幸运吧。窗口,可以让遐思飞扬起来。
第一天刚来时,她在病床上坐下,抬头往窗外一看,一树初绽的腊梅花一瞬间扑入她的眼帘。她一笑。苍白的脸上浮现久违的生气。暗香从窗口飘进来,深呼吸,缕缕香气沁入心田。
这株腊梅掩映在几株茂盛的桂花树下,显得格外娇小。黄灿灿的花朵,或疏或密,错落有致地点缀在挺拔遒劲的枝干上。一朵,三五朵,朵朵各具神态;一枝,六七枝,枝枝风姿怡然。清丽,高雅,如画,似梦。看着窗外这株腊梅,她隐隐感到一种无法描摹的困惑。是那种让人很舒服且不想走出的困惑。
一扇窗,一株梅,一眸绚烂。她的心灵,渐渐鲜活了起来。
这显然是个意外又愉快的遇见。
接下来的几天,有意无意间,她都会透过玻璃窗看这株腊梅。或者说,窗外这株腊梅已对她构成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她看见,一些花朵刚刚绽放,一些花朵悄悄萎谢。所有绽放的花朵最终都将走向萎谢。每一刻,每一天,一棵开花的树,都 风华无限。包括那些掉落在树下草丛里的不再光鲜的花朵,也风华无限。
她看见,那些经过这株腊梅的人——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来探望病人的人,以及不知是为了什么来到医院的人——没有谁停下来——为这株腊梅停下来。责任,疼痛,忧虑,牵挂,让一些脚步没有停下来。呵,很多时候,她在别处遇见一树花开,不也因为这事那事,没有停下匆匆的脚步。为一朵花或一树花停下来,有时是一件奢侈的事。而现在,她作为一个病人,却有了这点闲情,有时间可以奢侈地看花。这算是一种安慰吗?
她看见,一树腊梅花,寂寞地开着。热烈地开着。
她是不是唯一的赏花人呢?是否也有像她一样的临窗的病人,恋着窗外这树梅花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株腊梅给了她最好的陪伴。无言而芬芳的陪伴。
空气里的寒意越来越浓了,窗外的腊梅花在倾力盛放之后,已呈现某种凋零之势。这似乎更有魅力。更勾魂的是,一场轻雪在一个静夜悄然而至,当她清晨望见窗外这株落满雪花的腊梅时,她着实被这景象震了一下。一种类似安宁与希望交织的情感在她心底弥漫开来……
她的病好得很快。她暗暗觉得,或许是这窗外的腊梅给了她神奇的力量,让她更快地重获健康。
第六天午后,她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腊梅——再见,腊梅——她转身,背对窗外,走出病房,走出医院……
她才二十多岁,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很长的路,在远方,在未来,等她去走。
腊梅,在窗外,将一直在她的窗外,不论她身处于哪一扇窗前,这株腊梅都将一直在她的窗外绽放美丽,伴她前行……
2
是夜。
她站在窗前,俯瞰一座城市的灯火辉煌。
每一条街道都熙熙攘攘。灯光确是个好东西,再黑的夜,都能被它赶走,不知所踪,让这个城市夜夜“不夜”。
这个叫“城市”的人间还真是闹热。好像要一直不眠不休下去。
今夜,月光其实也在,不过,这个城市的灯光越来越亮,月光就越来越无处安放了。这算不算一座城市的损失呢?
远处,那山峦尽头,月光安然地落在那儿了吧。更远处,月光洒遍了原野、森林、村庄吧——她无法阻止自己的视线去往她的双脚此时无法抵达的地方——那就去吧,能去多远就去多远。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离月光近一点,成了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呢?似乎很久了。很久了也就习惯了。她可不想有这个习惯,她能感到若隐若现的拒绝在身体里涌动。当然,这都是徒劳的。拒绝有个屁用。很多事情,还不是一边拒绝着,也一边妥协着。
她伫立于这个城市的某座高楼的某扇窗户前,一次又一次。她常常觉得,窗外的世界跟她没有多大关系。繁华,喧嚣,梦想,追寻,都跟她没有关系。她更愿意,做一个被窗外的世界遗忘的人。她甚至很享受这份被遗忘的孤独。她刚满四十岁,她的心境已先于她的身体走到了三十年以后吗?岁月并不催人老。人老无需怨岁月。
她继续看着窗外。有一种说不清的意念促使她继续看着窗外。没有目的的看,倒也有点意思。
她看见——
一个环卫工人在清扫公交车站的垃圾,显然,他上了年纪,他的背有点驼,他扫得有些慢,但他没有停下。地上干干净净了,他又走向下一处。他身上一定沾染了许多尘土,但他比有些经过他身边也懒得看他一眼的人或许更干净吧。
一个流浪汉在街边的香樟树下徘徊,他身上的破烂衣衫在夜色里愈加黯淡,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他有着怎样的表情呢?他有着怎样的过去?他的未来在哪里?……他终于停止徘徊,向一条街的更深处走去了。他的背影渐渐变成一个点,一个黑点,像无边无际的夜幕的微小一点,慢慢地消失不见。与那些“非流浪”的路人消失的背影并无二样。
一个年轻女孩轻快地走着,秀发飞扬。一个年轻男孩走在女孩身后不远处,越走越快。女孩不时回头,男孩的脚步加快了。男孩走到女孩旁边了,女孩笑了,无比灿烂的笑了,满世界的灯光瞬间失去光华。
……
这些“看见”,让她更安静。丰富的安静。
安静,是一个不错的状态。
安静的她关上窗,关上窗边的灯。把窗外的世界关在窗外。
唯一无法关在窗外的,是光。这个城市忽明忽暗的光。月光与灯光交融的光。
窗外,哪有什么窗外?自己所处的城市一角不也是别人眼中的窗外?
她感激似的,瞥了一眼窗口的光。是这光,猛然间照亮了她的心。
心亮了,窗外,有、或是没有光,一切都是亮的。
3
田野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争妍斗艳。一路唱着歌儿的小河穿过油菜花地,欢快地奔向远方。河边,一排挺拔又婀娜的垂柳流光滴翠,随风摇曳,变幻出万种风情。更远处,连绵的群山尽染新绿,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下起起伏伏,勾勒出无比旷远的画意。偶尔有云朵在天边飘荡,像一个亘久的梦幻……
她站在窗前,她的目光越过油菜花地,越过小河垂柳,在群山之巅的天际停留了一会儿,又恍恍然收回来,停在自家院子里。像对院子轻柔的抚摸。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她住了几十年的院子。院子一角,她不记得是哪一年栽下的那棵桃树又开花了,像它第一次开花时一样,温柔而慎重地开了满树粉红的花朵。去年,她在桃树旁栽下的那棵小小的枯枝梅也长高了不少,枝干上已然冒出密密匝匝的花苞。含苞欲放的样子,真好看。一年一年,她在这个院子里营造了许多“好看”,从青丝到华发。她闭上眼睛,也能看见每一朵花的风姿,看见每一棵草的样子。
几只似曾相识的燕子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它们是否想在这个宁静的小院里安顿一个新家?她不知道。她只是想,如果燕子愿意留下来,她是不会赶走燕子的。她现在莫名的喜欢看燕子的飞翔、听燕子的呢喃。她以前怎么就不像现在这般喜欢呢?难道是没空喜欢?又或是,本就喜欢,自己却没察觉?她只是问问自己,她并需要答案。她的视线跟随燕子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潇洒优美又变幻莫测的弧线……
燕子飞走了。还是飞走了。燕子的心思,她没法弄懂。她自己的心思,她都没怎么弄懂。走了就走了呗。很多东西,不会因为“被喜欢”,就能留下。她若有所思地笑笑。
一丝落寞,早在窗里萦绕。
一场春天,正在窗外盛放。
她不想到窗外去。她没有一朵花要绽放,没有一片叶子要萌生,没有一缕芬芳要吐露,没有一丝声响要发出。她更不想到生机盎然的田野里去,奔跑、慢走或是停留。连走到院子里那棵桃树下的冲动都没有。
她已经习惯,在一个一个春天里,站在窗前,看窗外风起云涌,看窗外花开花落,看窗外人来人往。
她的淡定,任窗外的整个春天都无可奈何。
过完这个春天,她就七十岁了。只有她前额散落的白发,似乎在无声地诉说岁月的沧桑。
岁月何时不沧桑?不历经沧桑,又怎知什么是岁月静好?
她的内心深处,也有一扇窗,在那里,她总能看见从前的许多个春天,以及那些春天里的自己。美好,温暖,都在那里,历久弥新。这就够了。
从容老去,不哀不伤。春去春来,不悲不喜。
窗外,无所谓窗外。
心窗之外,再无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