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清晨,醒来——5点10分——我习惯性地摁亮手机屏幕,看了下时间。
丝丝凉爽的秋风从窗棱间飘进来,像一种轻柔的抚慰。天色正在庄严地走向明亮。就像昨日黄昏,天色庄严地走向黑暗一样不可抗拒。
静。乡村的清晨,静着。是那种恍若来自远古或是大地深处的静。阔大。神秘。空灵。
静得叫人甚至都不敢动一下。是的,这样的静,一瞬间席卷了整个我。需要这样的静。
我分明感到,我的身体里奔涌着一些字句。一部分从眼睛里没商量地跑出来,迅疾地跑到窗外,跟着秋风晃悠去了。留在我身体里继续奔涌的字句,毫不客气地把我弄成了个呆子——我感觉,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想要表达些什么,可我不知道我究竟要表达什么,更不知该怎样把它们转换成与其本来的意思完全一致的文字。
我一动不动。仿佛呼吸声重了都会把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弄得破碎又凌乱。
静。依然很静。静仿佛在化解我这个拙劣的叙述者的尴尬。静又仿佛在暗示我无需纠结自己能不能将那些字句放在纸上——有些叙述,也可以是无声也无形的。
接受自己做一个静默的叙述者。
话说回来,做一个静默的叙述者,也没什么不好。这可能是最接近“本真”的表达。自己听得见就够了。恰如这初秋的风,从哪里来,又将去哪里,表达了什么,它自己知道就行。秋风才不管人怎么想。秋风有秋风自己独特的叙述方式。但,若是一个人关心秋风,秋风就能吹进定一个人的心里,留下了些什么。哪怕是同一场秋风,留在每一个人心里的都是独一无二的所在,或是一首伤感的诗,或是一篇唯美的散文,或是一部小说某个章节的一截子,又或只是一些断断续续、若隐若现的词语和句子。人在秋风里,人在秋风外。要承认,这个世间,有些东西,是秋风写在人心里的,弄得人清醒又恍惚。在清醒与恍惚之间,一些文字就跃然纸上了。变成文字的,只是一小部分。而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可能一生也未曾将秋风留在心里的东西,用文字呈现出“一丝半缕”痕迹。
天色,又亮了些。我并不期待天完全亮。
天亮了,喧嚣就会打破这难得的静,扰乱这温柔的风。这正是我害怕却又无处躲藏的。所以,很多次,我在清晨醒来,望向窗外的双眼是空洞的。我不能阻止天亮,我只能与天亮前的静相依相偎,这仿佛算一种安然自在。
也就是在这样的清晨这样的静里,我的心里闪过一丛丛稍纵即逝的文字。我反复试图抓住。于是,一些文字终从我的指尖跳出来,变成一篇篇被称作“散文”的东西。
这注定是个孤独的过程。孤独的好,谁体悟过,谁就不会再舍得放开。
这些年,我选择了把自己隐在一篇篇散文里,孤独地叙述着一些在我生命里留下深深印痕的东西。但我一直是个拙劣的叙述者。最令我感到惶恐不安的,就是听到有人夸我有才什么的,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常常感到羞愧,比如,在一袭月色里,在一抹晚霞里,在一朵雪花里,在一缕春风里,在一声鸟鸣里,在一丛野花前,在一片稻谷间,在一条清溪畔,在一座老屋旁,在一座古桥上……我欢喜,我沦陷。我控制不住自己叙述的冲动。我一次次取出心尖那些时隐时现的文字,任由它们随着我的指尖在键盘上舞动,舞动,有剑客凌空一刺的痛快,有画师随性渲染的愉悦,也有猎人放手一搏的决绝。那是属于我的世界。无关进退或得失,更无关成败与荣辱。我叙述着,真诚而又炽热。就像一朵花向着整个天空和大地义无反顾地盛开着。
只是,我始终没能叙述出“对象”本身相对应的那种“真”与“美”来。所有的文字都在那里,不来不去。一到我手里,就变得平淡无奇。只能怪自己没有本事将文字焕发出些许的神采或者光亮。
发现这一点,是令人沮丧的。
但不能装作没发现。不然就愚蠢到可笑了。
渐渐地,我开始适应有某些时候做一个只动心不动手的叙述者。平静地看着一切发生,平静地看着一切过去。不管怎样的波澜在心间起伏,都一律让它们缓缓地消退,直到了无痕迹。我什么也没叙述。我叙述得那么直接那么率真那么彻底。后来,我发现,在这样的叙述里,我找到五彩斑斓的静,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或许,那个自己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每个人都是叙述者。方式不同而已。
有的人,一生都很沉默,却叙述着或别样绚烂或分外苍凉的篇章。
就在这个村庄里,有一个人,大约有30年没有说过什么话了,更不曾为自己那比一潭死水还要死的生活写下半个字。
他每天低着头,胡子拉碴的,游魂一般穿行在村庄里。他的步子是那样重,重得像拖着一座无形的大山。他的步子是那样轻,轻得如一片随风飘零的羽毛。路边的花朵无意间蹭到他,蹭得生疼,掉在地上花容失色。山间的落叶不小心碰到他,碰得晕眩,无奈地在空气里打着旋儿,忘了前世今生。而他,居然对自己的“粗暴”的行为毫无察觉,更没向花儿叶儿表达一下歉意。哪怕一个显出歉意的眼神都没有!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关心。他不是故意的。花儿叶儿也不怪他。
他从不去任何人家里。多少年了,他每天都像没睡醒似的,梦游一般去到他的田地和山林。他好像跟那些田地呀山林呀有仇。莫名其妙的仇。无以化解的仇。你看他呀,总是恶狠狠地耕田种地、砍柴割草。白天,再灿烂的阳光也照不亮他黑着的一张脸。夜晚,再璀璨的星空也擦不亮他迷茫又昏暗的双眼。冷,他从骨子里透着冷。在他刚二十出头时,他心中那个唯一的她离开后,他的心就冷了。他把自己关在冷冷的牢里,越来越冷。他再也走不出自己的冷。
都是一个村庄里的人。村庄里有点风吹草动,大伙都心知肚明呢。没有谁问他。也没有谁议论。都替他惋惜呢,可也无能为力。有些劫难,只能自己面对。谁不是携着或深或浅的伤痛,坚定或迷惘地走着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呢。
乡邻们见到他,也习惯了不打招呼,只对着他的背影看一看,摇摇头,或是轻轻叹息。他也不理会这些。已经没有任何眼光或是言语能抵达他的内心了。只有那些他挖过的田地种过的庄稼砍过的柴禾割过的草儿跟他离得比较近吧。田地知道,他挖得有多用力,他就有多痛楚。庄稼知道,他种得有多不知疲倦,他就有多绝望。柴禾知道,他砍得有多利落,他就有多纠结。草儿知道,他割得有多冷漠,他就有多深情。还有村庄里飘来飘去的风,无数次拂过他,拂到他的冷,风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荒凉太巨大太沉重。
他用生命,在时间里叙述了一切。只有他自己清楚关于他的人生之书里的每个细节,了解内在的各条线索。
他的名字,叫胜。这世间,有多少像胜一样的叙述者呢?文字在这样的叙述者面前,是苍白无力的。
得说说故乡那个村庄里另一个叙述者。
他一生都没有说过话。他一来到这个世间,就是个哑巴——对于命运如此无情的安排,他无法抗争。
不知道他度过了怎样的童年。我记事起,他大约就有三十多岁了,独自一个人过着日子。一间小木屋是他的遮风蔽雨的地方。木屋破旧不堪,孤零零地斜在村庄东边一角,感觉随时都可能被一阵猛烈的风刮倒或是被一场暴雨摧毁。但也许是天可怜见,哑巴的木屋居然挺过了一场又一场风雨,顽强地立在那里呢!
哑巴经常在村庄里慢慢悠悠地走走停停,一只手抱着从山林里捡的木柴,一只手时不时地比划着。碰到人,他总是露出憨憨的带着明显讨好意思的笑,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他在向别人认真地打招呼。别人回他一个笑也好,不搭理也罢,他依然笑着,比划着。他心里有好多的话呢,想要跟人说,可他就是说不出来,永远都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的是,他在村庄里还是有点作用的,那就是大人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你再闹,喊丙辛(他的名字)把你背去!”“还哭哭哭!哭哒哑巴听到哒,就来把你捉走了!”“哑巴才从门口走过,是不是叫他回来把你抓走!”……村庄里,很多小孩都是被这样唬大的。孩子们哪里知道,那个令他们感到害怕的人,内心里可善良了,从没做到一点对别人不利的事。他不过是天生不会说话,再加上总是顶着一头乱篷篷的头发,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见到人热情地打招呼的姿势有点夸张。好在,他听不见,也不明白别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声无息、无言无语的世界里。
也许,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声音和语言的概念。他来人间一趟,无数次张开嘴,用力地发出“咿”“哇”“哦”“嗡”“呃”“呵”等声音,加上夸张的手势,都是他用全身心在叙述。这就是他能向这个世界展现出的可见的叙述。
他心里的话,应该很多很多吧,可到嘴边就失了形状,没了节奏,变得混沌不清。他承受了怎样的孤独,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一年夏天,他在村里的公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把腿撞骨折了,卡车司机当时也吓得不轻,向赶来看车祸的人打听他所撞的人的家庭情况,得知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哑巴,卡车司机表示,一定把他的腿伤治好的再送回来,随即将他送到州城的医院治疗。这是哑巴第一次进城。康复后,卡车司机将他送回家,并给他买了不少生活用品。他回村后,穿着卡车司机给他的新衣,精神分外好,在村庄里转悠时,一见到人,就笑呵呵地,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再指向远方,然后点点头,还比个大拇指。他在叙述一件事:远方有个人对他真好!给他新衣穿,给他好吃的。多么淳朴善良的哑巴啊。只记得别人给他的关怀与温暖。尽管自己受了伤,却如此懂得感恩。这是一个哑巴真心诚意的叙述。卡车司机也是个善良的人,之后来看望过哑巴多次,每次来都带一些生活物资。村里人说,哑巴碰上好人哒,幸运!
哑巴丙辛老了。他已经不常在村庄里转悠了。见到任何人,他也不像往常那样笑了,更不用手比划了。他甚至很久都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仿佛终于接受了命运对自己安排。仿佛要封住所有的过往。反正,他在村庄里一直都像个多余的人。
他也曾无忧无虑地晒太阳,也曾意气风发地往前闯,也曾千万次凝视天空与大地。他没有叙述出来的部分,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梦与恋,悲与欢。他终将沉入村庄的深处,归于彻底的无声无息。
上天剥夺了他用语言叙述的能力。但他依然是个的叙述者。勇敢而真诚的叙述者。不是所有的叙述都需要借助语言或文字。一个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叙述。所有的叙述,都飘散在时间里,也回响在时间里。
有些叙述,常常被忽略,但一直都在。
这对夫妻,是这个村庄里难以被忽略的叙述者。
作为妻子的她,嗓门是出了名的哄亮。哄亮得隔几座山都听得见她的声音。她的话语,就像一粒粒子弹,从她那张利嘴里硬邦邦地飞出来,谁离得近,一定躲闪不及,被攻击得昏头转向。
尤其是她在受到刺激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可以扯起嗓门一鼓作气折腾大半天,喉咙都嘶哑了也不停下,弄口水润一润,又起“高腔”。她就经常那样歇斯底里地在自家房屋里或是院子里弄出一村庄人都听得见的动静。
问题来了,她到底说些什么呢?
她说自己的苦。用她最大的声音向整个世界说着。
她自从嫁到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家里来,没日没夜拼死拼活地劳作,眼看着日子好过些了,没成想去做个结扎手术却出了意外,造成膀胱粘连。这直接导致她隔几十分钟就不得不小便一次。这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家里那么多活需要她去做啊,几个孩子也还小啊,这叫她如何能不心焦!
她不甘心!她找到给她做手术的主治医生,看能不能想办法让她恢复健康,医生说暂时没有办法,她气不打一处来,当场破口大骂,还动手撕烂了医生的白衬衣。她也因此获得了一个“泼妇”的外号。她恨啦,恨老天不公,恨医生无能。恨恨恨!恨让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那个温柔又能干的她,回不来了。
而且,她觉得,自从她病了,村庄里有些人在暗暗欢喜呢。这其实是她的错觉,比如,哪家聚着一群人,讲到开心的事,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声传到她耳朵里,就变了味——是不是在笑她连上个街、种个田、串个门都不方便呢,走到哪都在找厕所。她不仅是身体病了,更是有心病了。她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时不时地,火就汹涌地从她的嘴巴里往外蹿。有时,她天一句,地一句,气势不输村庄里那座最高的山;有时,她的话语,如同奔腾的江流,把村庄里的空气弄得东倒西歪;有时,她不紧不慢地说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了,就在村庄里的人以为她消停了的时候,她又以尖利的声音再起一段,惊得附近树上的小鸟连忙飞别处去了。
作为丈夫的他,是个勤劳而乐观的汉子。对于妻子的性情突变,丈夫也试着软言细语相劝,可她哪里听得进去。慢慢地,丈夫也习惯了她的间歇性狂风暴雨式的诉苦。不然还能咋样呢。那些年,她的丈夫一个人干着家里所有农活,天还没亮就起床,天黑了还在田里忙。
她的丈夫倒是从来不说自己的苦。相反,他常常在村庄里大声地唱歌。好像村庄里就数他快活呢。好像要盖住妻子那些横冲直撞的闪着刀光剑影的话语呢。他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一边走路一边唱歌。就是没有一首歌是他能唱全的。他东一句,西一句,高一句,低一句。有的跑调得太厉害,令人听了忍不住发笑;有的带点沉浸式的演绎,叫人不由得也想跟着哼起来;有的不掺丝毫情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看破了红尘,超然得像个庙里的和尚。这样的歌声,一会儿飘荡这面山坡上,一会儿又从那边的田野里响起,给有些寂寥的村庄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情调,也增添了一抹欢快的色彩。
他的歌声,就是他的叙述。去他的生活,去他的苦痛,他要唱歌。歌声里的他,像个勇士。
她和他。一个大声地诉苦,一个大声地唱歌。一个农家的日子,就在这样奇特又和谐的氛围里过下去。
时光飞逝,她和他老了,早已住进新建的楼房里,儿女们也各自成家。这两年,她很少诉苦了,他也很少唱歌了。时间消融了她的怨恨,时间也收走了他的兴致。还真没有时间办不到的事。人在时间面前,太渺小。人终将把自己交给时间,包括一切叙述,包括整个生命。
做个赤诚的叙述者吧。时间会沉淀所有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