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今年八月的一天,我从武汉乘坐高铁去北京。
这一趟,是为旅行。本来,我向往的期待的风景,在目的地——北京。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令我最难忘的风景,是在这一趟列车上的遇见。
那是一场关于田野的遇见。
一望无际的田野,在我不经意间,跃入我的眼帘。
列车进入河南。我靠着车窗,正在恍恍惚惚地想事情。忽然,我被窗外的景象迷住了。那般辽阔的田野让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然张开双手飞出了列车,投入这片田野的怀抱。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准确描述我当时的感受。就是明明有很多东西想要表达,脑子里却又仿佛是一片空白。
哪怕我此刻正在试图写下那一日的遇见。但我依然感到——无以言表。正是因为无以言表,我才决定写一写。没办法,我就是不想放过自己。
我记得,我贪婪又惶恐地看着窗外,生怕一不小心就会从这片田野里走掉。
那接天连地的玉米,铺陈成一片绿色的海洋。丰饶,大地多丰饶。丰饶,总是叫人心安。心安,多好。
那一排排整齐得如士兵的白杨树掩映着一条条路。风起,路一动不动,一排一排白杨树、以及一片一片的玉米都齐刷刷地朝一个方向倾斜,显出一种近乎庄严的秩序美。
似乎每条路都是一个样子。这里的路几乎不蜿蜒不起伏,也不卖关子不虚张声势。它们直来直去,大大方方,淳朴率真。
似乎每条路都通向遥远的远方。薄雾忽隐忽现,列车飞驰而过,它们先后快速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然后重新出现在我心底,在我心底里无限延伸……
似乎每条路都空空荡荡。路上咋就不见三两个当地的农人呢?我始终在寻找他们的身影,但一无所获。当然,他们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或在耕耘,或在收获,或是在作短暂的休息。是他们,生动了这片田野。是他们,守护了这片大美。
在这里,每条路上,每一寸田野里,都布满了农人的足迹。他们中有许多人,可能一生都徘徊在这片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不紧不慢,从双眸清澈到满眼沧桑,从步伐轻快到步履蹒跚,从生到死。大地深处,回荡着他们的浅笑与叹息、光荣与梦想……
我甚至生出狂想——在就近的某个小站下车,奔向这田野,仰面朝天,静静地躺在这绿海之中,看天空里流云朵朵,看白杨树下牛羊悠闲地吃草,听一场风掠过田野时所有植物的悄悄话,听一只飞鸟停在树上婉转清越的鸣叫……
就在我陷入迷离之际,一簇红色唤醒了我——哦,我不属于这里——我看到这片田野的主人的居所的色彩。
那是一片红屋顶组成的一簇红。是点缀在万绿之中的一簇红。是叫人眼前一亮的一簇红。
一簇红,一抹安宁的人间烟火。
蓝天。绿地。红屋顶。简约。素朴。和谐。
我无法弄清那些住在红房子里(姑且叫它们红房子,尽管仅仅屋顶是红色)的人对这片田野是一种怎样的情感。要是我再疯一点,将狂想付诸行动,那么,在他们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傻子或者疯子呢?我的贸然闯入是不是算一种入侵呢?所以,我还是做一个匆匆过客比较妥当。不打扰,也是一种虔诚的喜欢。虔诚而干净的喜欢。
心忽地安静了。
大约有三个多小时吧,我的眼睛一刻也不曾倦怠地望着窗外。真希望列车一直开下去,没有终点。这样的“在路上”,太美妙。尤其是偶尔还可见大片盛开的荷花。荷花是这片田野里极为灵秀的点缀。那些粉红的、雪白的花朵,亭亭玉立,和着风,在绿野里跳着轻快的舞。天宽地阔,舞影绰绰。
终究还是被列车带出了这片田野。
终究还是出了出了出了这片田野。
就在列车快驶进北京西站的时候,我竟然想起10年前,我经历的一次无以言表。我永难忘记的一次无以言表。
我为什么会在一种无以言表的思绪里想起另一种无以言表?这我也说不清楚。
那是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我在一个孩子面前的无以言表。
当时我在建始县高坪镇一所初中教英语,所带班级中有一个叫苏小兰(请读者允许我在此不用真名)的女孩,秀外慧中,很讨人喜欢。
汶川大地震发生时,建始很多地方都有震感,我所在的学校也不例外。屋子轻微晃动、杯子里的水溅出来等状况让人生出无边的恐惧。
下午,学生们吃完饭,大多在操场里打篮球、打乒乓球或休息。我也像往常一样,坐在校园一角的长椅上晒太阳。举目四望,我发现,一向活泼的苏小兰像变了个人似的,蜷缩在一棵香樟树下,一动不动。
我向她走去——我以为她生病了。
“苏小兰,你怎么了?”
刚开始,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她抬起头来,说话的声音很小。她的眼睛里写满我从未见过的忧郁。无穷无尽的忧郁。她没有看我。眼前的一切,她都没看。
我摸摸她的额头,有点凉。
“我没生病,蔡老师。我回教室去了。”小兰站起来,慢慢地走向教室。
看着小兰的背影,我打定主意,暗中观察,弄清小兰陡生忧郁的原因,再寻找合适的时机开导她。
晚上有英语课,我上课时,她依然是个失魂落魄的样子。
上完最后一节晚自习,我把她叫到我的办公室。
“小兰,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小兰坐在我对面,嘴角微微动了下,但没有说话。
“有心事不要一个人憋着,你给我说一说,我也可以给你出出主意啊。”
小兰依旧不说话,两眼含泪,身体在轻轻颤动。
“你莫哭,莫哭啊……”
小兰很听话,没有放声大哭。终于,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我……我担心我爸爸……我不知道他在地震中的情况……我怕他不在了……”
那一刻,我听得心里生疼。真的,一时间,我竟然找不到任何词汇来安慰这个女孩。我猛然想起,小兰的父亲是四川人,其老家就在震区,但小兰的父母离婚了,基本上没什么联系。小兰跟随母亲生活,几年没有见过父亲了。
血脉亲情,在一场灾难面前变得异常强烈。也异常残酷。
我感到无能。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小兰向我吐露心扉,而我却没有办法给她一个明晰的答案。我既没有办法打听到她父亲的情况,也无法消除她脑海里各种可怕的猜测。
我紧紧地拉住这个内心备受煎熬的孩子的手——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我所有的温暖都给她。
尽管后来我说了一些安慰她的话,可我知道,在一个孩子巨大的担忧面前,任何话语终究是苍白无力的。这个孩子已经失去过一次父亲。可她面临的可能是再一次失去。是生死两茫茫的失去。
之后很多天,小兰都很沉默。我知道,小兰很多时候都在哭,但她的哭是静音模式。老师们的关怀也只能是静音模式,我和其他老师也不向她说起她父亲的事。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走过去了,也就强大了。惟一让人放心的是,小兰的成绩越来越好。
10年后,我已不知道小兰去了何方,是否找到她健在的父亲,或是接受了她的父亲早已不在的事实。
10年后,我在异乡想起这段故事,心里的怅惘仍旧久久挥之不去。
语言从未走失,文字也不曾隐身,可是总有一些时候,一个人会失去语言表达能力,失去对所有文字的调遣能力。比如,在一树落满雪花的腊梅前,在如水如练的月光里,在一朵幽兰的香味里,在一条清溪的歌唱里,在恋人温柔的注视里,在对至爱的思念里,在濒临死亡的眼眸里,在停止呼吸的亲人旁……或许,在这样的时刻,无声无息无言无语算是另一种语言。或许,无以言表,表达的是最真实最深刻的喜悦,幸福,忧愁,哀伤,以及种种情感。
活在人间,谁都有无以言表之时。否则,又怎能说“我活过”?
(2018年12月于建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