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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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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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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笑,竟惹寂寥

黎采

我不经意间一抬头,就邂逅了清风的笑。

反正,我觉得,清风的笑,应该是那个样子吧——初秋的清风,吹过一棵挺立在山野间的银杏树,叶子翩翩舞动,清风浅浅吟唱——这是浑然天然的立体诗画——是清风,撩动着诗情画意——宛若有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出没诗行里、画卷里——呵,只有清风才具有那样的笑吧——除了笑,我想不到别的词语来形容那一缕清风带给我的直接又奇妙的感受。

我呆住了。我打开整个自己,虔诚地迎向清风的笑,我也笑了——清风的笑,是可以传染给人的吧。

这一刻,我亦如清风般自在。这一刻,清风充盈在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这一刻,我与清风默契地完成了一种极简单又极神秘的交流。

我若是清风,该多好!可我终究不是清风。

我的笑,没能像清风一样继续下去。寂寥,止住了我的笑。丝丝缕缕的寂寥感从我心底袅袅地升起,毫不客气地将我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谴散。我竟无力阻止!

清风还是清风,依然不慌不忙地笑着。我收回目光。羞愧使我收回目光。但收回目光也是徒劳的。我照样看见清风在那棵银杏树上笑得腰枝乱颤。

而且,我还看见清风在更多的地方笑呢:清风的笑,挂在一树一树的秋叶间,掉在一簇一簇的秋花间,飘在一丛一丛的秋草上,荡在一条一条的清溪上,落在一片一片的稻谷里,融在一声一声的鸟鸣里。清风的笑,铺在谁家屋顶的青瓦上,缠在谁家飘出的炊烟上,斜在谁家古旧的木窗上,停在谁家闲置的风车上,撞在谁家褪色的春联上,横在谁家敞开的院门上。……清风清风清风,山野里的清风,无处不在,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清风,总像在诉说着什么,又总像在抚慰着什么。世间,幸有清风。真的不敢想象若是没有清风,世间该是少了几多趣味。清风盈盈一笑,便召唤出万物内心里潜藏的温柔。

我在清风里,我也是温柔的。只是,温柔也化解不了——寂寥。

清风在山野间怎样自在地吹拂,寂寥在我心底里就怎样恣意地蔓延。

我摇晃了一下。

我努力保持站直的姿势。

不关清风的事。是我自己忽地像失去了某种曾经拥有却正在慢慢失去的某种支撑,差点没站稳。

也正是因为如此,寂寥才如野草般放肆在我心底乱窜。

我失去的,究竟是些什么呢?我问清风。清风不语。

我问自己。我陷入更深的静默——我也没有确定的答案,只有零乱的记忆片段——

小时候,我常常像现在这样独自安静地在清风里行走或是驻足。我不问清风从何处来,也不管清风将去向何处。清风一遍遍地吹拂着山野里的万物也吹拂着我。清风笑,我也笑。清风停住笑,我停不住笑。那是我曾经的真正的笑。笑只是笑,发自内心的笑,没有克制,没有伪装,没有强撑。当然,笑里更没有隐含一丝一毫的寂寥。那个笑着的我,无限靠近清风,以及在清风里摇动的事物。我感到轻盈,轻盈得如一缕清风,在天地间随意飘荡,任意西东。我一动不动。我自由飞翔。多么珍贵的轻盈!

渐渐长大的我,开始向往远方。尽管我内心里也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想要抵达的远方。我的目光总是草率地掠过故乡的山野,而执着地望向群山之巅与天相接的地方。我更是一再忽略山野里来来去去的清风,无视清风一次次地经过我。无视清风一次次的笑。再后来,我走出了山野,兴冲冲地奔向所谓的远方。清风在我身后轻轻地吹拂,像一种深情的挽留,我却没有理会。

多年后,我在高楼林立、喧嚣无尽的城市里终于发现,我是多么需要清风。需要故乡那些山野里一直吹拂着的清风。不是城市里就没有清风,只是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静心感受一回城市里的清风。城市的清风,实在没有我想要的那种——清。只有故乡的山野里,才有我熟悉的亲切的清清的风。只有回到故乡的山野里,躲进清风的吹拂里,我才能试着做回那个从前的自己。这有点讽刺。好在故乡的清风不会跟我计较,而是笑着重新接受这个很难再像清风一样笑着的我。从某种角度来看,故乡山野里的清风,于我是药,可以镇一镇我身体里那些看不见的痛,驱一驱那些摸不着的毒,神奇般地使我获得短暂的安宁。遗憾的是,山野里的清风再清,也拯救不了继续滑向焦虑深渊的我。不知从何时起,焦虑就像一条狗一样如影随形地追着我,越想甩掉越甩不掉。在安宁与焦虑之间,在清风的来去之间,我的寂寥就呼啦啦地蓬勃生长起来。

在寂寥的深处,我渐渐地放弃了挣扎。寂寥久了,就习惯寂寥了,甚至无所谓寂寥了。很多时候,我无声无息在坐在某个僻静的角落里,回望我生命里那些曾经不知寂寥为何物的时刻,总是有种错觉——那些过往,更像是一场梦——真实,又不真实,我仿佛是我,我仿佛不是我——明明真真切切地发生,却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切发生过!于是,我陷入更为辽阔更加浩瀚的寂寥里。

没有关系。反正,时间不会给任何一个人机会回去收集关于从前的任何证据。时间真是公正又无情!我也知道,我的寂寥不是时间给的。是我在时间里一不小心就弄丢了自己的轻盈,对一些沉重的东西,身与心都没能防守住,于是,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沉重的人。而且,我沮丧地发现,我着实没有本事去除那些沉重的所在!我反复试图在清风里恶狠狠地想揪出那个曾轻盈如清风的自己,结果都失败了。我可能要变得越来越沉重。我拖着沉重的自己,走到哪里都像自带着某种结界——这在人声喧哗的地方,我倒是无所谓的,至少可以省去许多假笑——但问题是在一棵开花的树前、在一条澄澈的小溪边、在一片绚烂的朝霞下,我竟然不能自动打开结界,将一个轻盈又清澈的自己置于花下、溪畔、朝霞里——这真的是我辜负了世间那些美好的所在——我不是故意的,是我的寂寥已经深入骨髓,无可救药。

从轻盈到沉重,从不寂寥到寂寥,也不过是半生的时间。三十多年后的清风和三十多年前的清风也没什么不同,三十年后的清风恍若就是三十年前的清风。不要说三十年,谁又能说千年之前的清风和此刻的清风有什么不同呢。清风永远是清风。清风和时间一样,始终从容不迫。清风的笑,亦始终如初。清风可以把笑传染给任何一个人。清风也可以把笑从任何一个人脸上拂去得了无痕迹。清风见惯了世间种种的笑或不笑。人寂寥或是不寂寥,清风也无能为力。

也没什么。谁都只是时间的过客,也只是清风的过客。谁的一生在无限的时间的面前都不过是短短的一瞬。谁又能一直如清风一般轻盈又自在呢。

人留在清风里的寂寥,其实也是一道风景。在时间里尘封得越久,关于寂寥的风景就越具有无可比拟无法替代的魅力。

“桃花依旧笑春风。”还有什么样的春风,能比肩这一缕春风的风情万种呢。是春风,自然也是清风。这一缕清风仿佛有了桃花的颜色、桃花的芬芳、桃花的心思。桃花笑了,清风也笑了,只是那个清风里桃花下的人,心里该是荡漾着多么辽阔的寂寥呀。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那个遥远的夜里的东风,想必亦是清风。可风越清,那个不眠的人心里的寂寥就越泛滥。直到泛滥成寂寥的江河湖海,奔流在悠悠时空里,提示一种巨大的破碎与苍凉。

“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一缕直击人心的春风,更是一缕直击人心的清风。这清风里,掩不住雄浑豪迈的气概,也掩不住寂寥的底色。谁的心里不曾牵挂着家乡和亲人,谁不想早一点披一身明月回到家乡,见到日思夜念的亲人。多少铁血的背后,封藏着不敢触碰的柔情。除了在春风里狠命地摁住汹涌的寂寥,还能怎么办呢。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清风知不知,情到深处,是寂寥。因为爱一个人而寂寥,是真的寂寥了。一个人来到这个世间,可以任很多事随风,最难放下的,可能就是一个情字。谁动了情,谁都逃不过最终的寂寥。

“清风半夜鸣蝉。”那夜的清风,清得很纯粹。清风吹拂着月光,吹拂着喜鹊的从枝头飞起划出的优美弧线,吹拂着一声接一声的蝉鸣,吹拂着此起彼伏的蛙声,吹拂着稻花的香气,吹拂着山前淅淅沥沥的小雨……清风清了整个画面。清风仿佛清了整个世界。那清,是和清风中的那个人心里的清完美契合的。是自然的清,也是人性的清。那清,有清丽清澈的外在表象,更有悠远深邃的内在涵养。那是一颗心在阅尽人间沧桑、尝遍种种悲欢的透出来的清。那清里,也隐着寂寥的影子。或许,把寂寥坐断,就能获得恍若隔世般的清明与通透。

……

没有哪一缕清风与哪一颗凡心的相遇是相同的。清风笑或不笑,其实都在人的一念之间。清风本无悲喜。清风与人的每一种相遇都可能造就惊艳时空的文字。那样的文字,一打开,就仿佛有清风扑面而来。其中一部分文字里,含着穿越漫漫时空的仿佛触手可及的寂寥。你读着这样的文字,就被字里行里溢出来的寂寥挟裹着,是继续往前走,还是转身,没有定数。

总有一缕清风,动了谁了心,乱了谁的情,对应了谁的寂寥。当然,不是所有的清风里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寂寥。还没有在清风里感受到寂寥的人,是幸福的。所以,在这个世间,不要急,该来的一样都躲不掉,比如寂寥。

此刻,清风又起。莫非清风有魔力,竟然再一次吹开我的微笑——我很确定,这个笑,无限接近孩童时的我在清风里的笑。

把自己交给清风吧。完全地,彻底地。管它寂寥不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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