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我怀疑我是天生就格外爱秋的。

秋的容颜是一个梦境般的深渊。一不小心，你就跌进去了，无法自拔——也许只需要一片飞舞的红叶，一丛盛放的菊花，一田金黄的稻浪，又或是绚烂的层林尽染，壮观的大雁南飞，奇妙的叠翠流金……没有哪一个画家能调出那么丰富到不可思议的色彩，没有哪一个诗人能绘出那么丰盈到妙不可言的意境。

秋之颜，怡然悦目之颜，悄然静心之颜。

一抹秋颜，万般思绪。秋花秋月，秋风秋雨，秋山秋水，都仿佛一个一个无边的诱惑，你随便瞧上一眼，说不定就会失魂落魄。不管你在不在意，秋，就有这样深不可测的诱惑力。比如，一树盛开的桂花，你走近——花，淡雅；香，弥散；人，沉醉。不乏春的轻柔、夏的热烈、冬的平寂。你笑了，抬起头——天蓝得像一池湖水，云儿白如雪，谜一般的深远，梦一样的梦幻。“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诗意，翩然而至，不知不觉，将轻临桂花的你也朦胧成了一首唯美的诗。此时，眼前的桂花又仿佛不是眼前的桂花——分不清是这桂花是从遥远的古代一直寂寞地开到现在，还是自己穿越到百年或千年之前的某个桂花飘香的角落里。一瞬间，如此含蓄、静美、深沉、浪漫、绚丽、寂寥……无边的古意在心间飞扬，无尽的禅意在脑中激荡。

绽放，每一朵秋花的绽放，是秋天真烂漫又沉静内敛的表达。绽放的同时，秋也枯萎着。枯萎，也可以说是秋最特别最耀眼的绽放。没有枯萎，就没有秋天。枯萎，是秋简单也厚重的不倦表达。浅黄、深黄、暗黄，卷曲、收缩、掉落，山间、田野、小巷，枯萎的节奏跟绽放一样，有条不紊、热热烈烈地进行着，着实矛盾又和谐，令人喜悦又伤感。绽放与枯萎共存，出发与回归同在。如同生死交替，生死相依。甚至生死不明——这秋，到底给一双双清澈或迷茫献上了怎样的视觉盛宴？——秋，可以使清澈的眼睛变得迷茫，可以使迷茫的眼睛变得清澈，可以使一双双眼睛时而清澈时而迷茫，可以使一双双眼睛清澈与迷茫交织。

在绽放和枯萎之间，秋不慌不忙地“成熟”着。玉米，稻谷，红薯，高粱，大豆，苹果，柿子，石榴，板粟，葡萄……它们赶趟儿似的，在这个叫秋的平淡又不平淡时节里成熟了。成熟，多么优雅的的风景。金灿灿，红彤彤，密匝匝，沉甸甸……成熟之中的秋，五彩斑斓，沉稳低调。春华秋实，不错的，秋清冷的底色之上，每一样“实”都焕发出独特的迷人的光彩。经历一个又一个秋，渐渐地，眼里心里就会充盈着成熟的风景，懂得不张扬，不浮躁，学着拥有千帆过尽的从容，拥有生死看破的洒脱，拥有本来无一物的淡然。

有“成熟”，就有秋收。秋收是秋尤其温情动人的一面。每每看到或想到一个一个秋收的农人，我心里总是不由得肃然起敬。他们庄重地穿行在各自的田地间，农具在手中舞动，喜悦在眼里流动；他们虔诚地背负着数月精心伺弄的五谷、瓜果行走在落英缤纷的路上，或来或去，或急或缓；他们安详地在农家小院里晒自己的得意以及不得意的作品，百种晒法，千种风情……他们以大地为书本，年复一年，粗犷又细致地写下一首一首单纯质朴的生命之歌。在秋天，这歌声里透着幸福和苍凉交织的味道。也许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停下来，思考——生活对他们来说，眼前可能要比远方更重要。但他们却能让人莫名地开始喜欢或者说更喜欢田园的美好——比和，像我这样一个在徐徐秋风里回到乡村的女子——我甚至在想，等我老了，就远离城市的喧嚣，回到我依恋的日光乡间，淡看秋月无边，秋水长天，秋雨如烟……悲喜都付一笑中……

村野之秋，总是叫人无比迷恋。

在乡村，在野外，准能见到更概念更鲜活的秋。城中之秋，始终给人一种似是而非、无法尽兴的感觉。那些林立的高楼、错综的街道毫不客气地消散着秋的气息，麻木着人的感受。如果秋可以选择，我想她一定更加愿意在野外和乡村停留。

在乡村，在野外，秋惬意或者说肆意地存在着，变幻着。初秋，仲秋，深秋，各有千秋，一天一个模样，一样叫人喜欢。秋风渐冷，秋雨渐凉，秋色渐浓，目之所及，无不秋意融融。那一地一地的沉静老去的草儿，那一片一片低头弯腰的稻谷，那一山一山争妍斗艳的秋叶，那一串一串红辣椒，那一堆一堆黄玉米，那一颗一颗绿枣子……看着看着，你会在心里面说：这，就是秋。纯粹的秋。凝练的秋。谜样的秋。清高冷艳的秋。淋漓尽致的秋。无一不美的秋。只要你愿意，秋总会在野外在乡村给与她相遇的你熟悉又陌生的惊喜。

秋，是适合静坐的。尤其是在秋月当空的夜晚。在小院，在阳台，在窗前，均可。银辉般的月光柔柔地洒在身上，如涓涓流淌的清溪，如恋人深情的目光。头脑中或一片空白，或思绪纷飞。空白是难得的空白，跟难得糊涂的难得一样难得。而思绪纷飞，在秋月下思绪纷飞，似乎是在所难免的。当然，从来什么也不想的人也不会“闲”下来找一个安静的所在看秋月。愿意并喜欢在秋月下静坐的人自然只是看起来静，内心多半是风起云涌的：从古到今，有多少心愿在这样的月夜闪现？有多少兴盛在这样的月夜萌芽？有多少衰落在这样的月夜远去？有多少祝福在这样的月夜潜行？有多少思念在这样的月夜蔓延？……秋月下，多少故事在发生，多少情感在澎湃。秋月下，静坐成一篇散文或一首小诗，多有意思。

秋，是适合行走的。想走多远就走多远。让身心同时在路上，是对生命的放任，也是对生命的负责。秋天，可以去看大海，可以去看草原，可以去看沙漠，可以去看莫高窟，可以去看紫禁城，可以去看圆明园……江山如画，秋色如歌，双脚踏上不一样地方，眼里看见不一样的大气、空灵，不一样含蓄、清冷，不一样的奢华、简洁，不一样的狂放、温润。和秋来个约定，说走就走，几分轻狂，几多释然。

秋，是适合阅读的。泡一壶茶，携一本书，于秋的任何一个角落，阅读。深阅读，浅阅读，随心就好。读“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里深沉的悲怨，读“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里无尽的亡国之恨，读“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里的不悲不喜，自在从容。也可以手无一书，读天读地，读日读月，读秋虫的啁啾，读秋雨的散漫，读秋晨的安详，读秋风的率性……感受放下，感受辽阔，感受寂寥，感受无为，感受无我，感受安然。大自然的经文，无字，有味，读过，不负今生红尘来过。

人生，也就数十个秋天。人生，需要经历秋天。人生的秋天，不怕归零，便能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