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前几天，无意中读到一篇题为《古老的石门河“神兵”，一支神秘的鄂西武装力量！》的文章，文中的内容一下子就把我给吸引住了——真没想到，我那雄奇又秀丽的家乡石门确曾经历过那么传奇得近乎神秘的血雨腥风。更重要的是，“神兵”二字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将我一瞬间带回那熟悉却也陌生的童年时光里——

小时候，婆婆（老家那地方，之前都把奶奶叫“婆婆”）就曾给我讲过“神兵”的故事。

那是一个闪烁着刀光剑影、令当时很是懵懂的我半信半疑的故事。

回想起来，清晰，仿佛又很模糊。

婆婆讲“神兵”的故事总是那么乐此不疲。或是坐在太阳底下串着一串串红辣椒时，或是在秋风里不紧不慢地剥着一颗颗四季豆种子时，或是在白雪纷飞的寒夜端坐在忽明忽暗的柴火边时……没个准地，故事就从她口中滑出来——

“采采、爱平（我妹），我给你们说啊，我小时候，是见过神兵的……”

“神兵们头上裹着红布，手里拿着梭标、大刀……”

“神兵可神呐，喝了神水之后，力气大得不得了，红着眼睛杀人，就跟杀个鸡一样容易……”

“青里坝、石门河、望坪这些地方都有神兵。各派神兵你杀我，我杀你。我在妈屋里侯家湾，就见过好几回神兵……”

“你们的老婆婆（我祖父的母亲）的兄弟郭心田、郭书田有名望，为神兵讲过和呢。”

……

婆婆讲故事时，脸上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我和妹总是喜欢围在她身边听故事打发仿佛走不动的时间，听着听着，偶尔也小打小闹，婆婆也从不发脾气，总是想方设法把我们两个小屁孩哄得开开心心、和和气气的。

婆婆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生人，石门河岸边侯家湾是她的妈屋。她只读过大约一年私塾，认得的字不多，但这并不妨碍她讲故事。她的讲述总是那么断断续续，似真似假。宛若一条不愠不火的小溪，自在散漫地讲述着属于自己的故事。你听或不听，故事都在流淌。

婆婆讲的“神兵”故事相对于年少的我在有限的小学课本上所能见识的世界、相对于平淡如水的乡村日常生活自然是显得特别有趣的。是那种简单又丰富的有趣。甚至有趣到虚幻，给我的心灵一种独特的新鲜的冲击。聆听婆婆讲“神兵”故事的过程是一个好奇、不解、想象、恐惧以及说不清的情愫交织的过程。

也是在婆婆所讲的“神兵”故事里，我朦胧地对我所生活的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地方有了一些不一样的认识——原来我身边曾有这么生猛的故事发生，原来每一片看起来平平淡淡的土地上都尘封着那么多远去的恩怨情仇。说直白点，简直就是吓一跳——尤其是初次听婆婆讲“神兵”故事时。

说来真是惭愧，当年没能从婆婆“碎片化”的讲述中弄清“神兵”故事的来龙去脉，如今我无论怎么努力回忆，依然无法完整拼凑出婆婆讲述的“神兵”故事全貌，只剩下零星的片断。只是婆婆讲故事的情景与那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格外清楚地在我眼前心间闪现。温暖，像秋日黄昏慵懒的阳光；美好，像春天清晨草尖的露珠。

婆婆是个特别爱整洁的人。她那几个宽大结实的陪嫁木箱里，所有衣服随时都是分类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在那个穷苦的年代，哪怕是穿着补丁连着补丁的衣服，她也能拾掇出一种清爽气。我们家附近的那些小路，她都一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好像随时准备着迎接贵宾的到来。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是容不下杂乱的，就算是三五个葵花壳壳，她看见了也会立马捡起来。

婆婆也心善。我记得那些年常有乞丐出现在村里，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这也无可厚非，那些年，大多数农户日子也过得很难，粮食等都不是很宽裕。婆婆可不管那么多，只要是到我们家门口来了的，她都会拿出饭菜给乞丐吃。她常说，讨米的都是些遭孽的人，到我门上来了哪能不惹（管的意思）呢？一碗饭也不会把家吃穷。

婆婆还绣得一手好花。她告诉我们，她十五岁就嫁到蔡家湾了。是坐着花轿嫁到蔡家湾的。出嫁之前，婆婆自己绣了嫁衣、枕套、床单和荷包等。婆婆绣的枕套我印象深刻，至今还记得上面的图案，那些花鸟，色彩鲜艳，布局精巧，针脚细密，栩栩如生。那是我见过的最精致的手工刺绣作品。

“可惜了我那些床单，有一床我整整绣了一个月，那些牡丹呀、鸳鸯呀可难绣呢……没想到给一场大火全烧没了，我就抢出来一对枕头套子。唉……”婆婆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幸福之光，也流露出无限的惋惜之情。

我听着婆婆的话，不由自主地想象婆婆当年绣嫁衣等的情景。多好！多美！一针一线间融进了一个女子多少的柔情与憧憬？一花一叶间弥漫着一个女子多少的聪慧和芬芳？

当年仅十五岁的婆婆披着红盖头、身着红嫁衣，从花轿里将一双小小的裹脚慢慢地伸出并踏进对她来说全新而陌生的夫家时，应当是婆婆一生最美丽的时刻吧……

我始终对中国传统的红嫁衣红盖头有着超乎寻常的喜欢甚至迷恋，与婆婆当年的讲述有着莫大的关系。那一抹中国红始终要比雪白的婚纱更能打动我的内心。那一袭婉转是无可替代的静美。那一缕含蓄是无可比拟的灵动。

婆婆已经离开我们十多年了，有时在梦里梦见她，一如生前一样慈祥，仿佛仍安详地坐在院子里，在暖暖的阳光里串着红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