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太阳像一个冷酷无情的暴君,恶狠狠地炙烤着大地。仿佛要把一切都烤得体无完肤。村庄无精打采的,昏昏欲睡。几个农妇汗流浃背,在一行行苞谷的掩映下挖洋芋。狗趴在树荫下,吐出长长的舌头,一本正经地哈着气。偶尔几声蝉鸣,来自某一棵树的枝叶之间,或是某一间房的屋檐之下。
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
她站在熟悉的田梗上,毫无必要地望望天空,毫无悬念地被太阳刺得眯起了眼。她本来就不美的脸就显得有点滑稽。
她没带镜子,脸上的滑稽自己就看不到。但她心里那种怪怪的明显到她不得不看见的滑稽感正在她身体里漫延。身体里装不下,漫到田梗上,漫到田梗边的辣椒丛中,漫到天边那朵忽然飘来的白云里……
她懊恼地摇摇头,似乎在努力把一些不请自来、叫人头脑发胀的东西甩出去。当然她也知道这是徒劳的。
是的,是徒劳的——发现这一点,她甚至笑了一下。
田梗不远处,有一座坟墓。墓碑很新。坟墓上已长出了不少青草。里面躺着的,是她的爷爷。半年前去世的爷爷。
她没有走近。仿佛一走近又会看见爷爷死之前的痛苦模样。
爷爷是患食道癌死去的。她亲眼目睹了食道癌是一个多可怕的病……爷爷在最后的曰子,连水都喝不下。除了“皮包骨”,她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来描述爷爷的身体。
爷爷曾经是一个多么乐观的人。病魔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的身体,当所有的药物对爷爷的身体都无济于事时,当她和其他的亲人的安慰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时,爷爷用言语和行动表示他是那么渴望尽快死去。
爷爷死去的前一天晚上,爸爸仍旧找了一个医生来给爷爷打针,希望减轻爷爷一点痛苦。当医生走进爷爷的房间坐在爷爷床前时,早已骨瘦如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天没发出一点声音的爷爷拼尽全力说了一个字:不。当时在场的人都哭了。爷爷对亲人有多不舍啊,可这个恶魔般的病折磨得他只有求死这么一个简单而无奈的愿望了。他想逃离这种折磨。他能想到的,只有死。他只是想得到解脱。在此之前,爷爷还偷藏了一把剪刀,还好家人及时发现了。这是一件残忍的事。很残忍。
爷爷现在躺在这无言的泥土之中,他终于逃离了一切疼痛。逃离了他对这个世界绝望的眷恋。想到此,她如释重负般地叹了一口气。
她记得,爸爸一年前将那个恶咒般的病名告知她时,她根本就不愿相信。有谁愿意相信自己的亲人得了绝症即将死去?
她也不愿或者说不敢去想爷爷剩下的日子。但日子照样一天一天过去,想要逃离,终究还是要面对。
此刻,她站在田梗上,爷爷患病前爱说爱笑爱唱歌的点点滴滴和爷爷患癌晚期时不说不笑不吃不喝的日日夜夜在她心间清晰地交织呈现。在爷爷临死之前,她看见了什么叫生不如死。她第一次感到死并不可怕。等死才可怕。有那么一刻,她是希望爷爷早点死去的。真的。她第一次觉得“安乐死”是充满了爱意的。如果没有锥心的痛,当然也不会突然冒出这种把自己都吓一跳的想法。
爷爷一生忠厚老实,最终没能逃离病魔的纠缠,无比痛苦的死去。没有谁可以逃离死亡。但如果可以选择,她觉得爷爷肯定也宁愿自己死得相对轻松一些。但是,人生没有如果。有时,逃离其实只是一种奢望。
每个活着的人都要经历生离死别。每个活着的人终将死去。
无处逃离。
阳光依旧那么猛烈,她又叹了一口气。
她很清楚,这一次她像被一种说不清的力量牵引着来到这烈日炎炎的田梗上,是因为她对现在的她感到陌生和失望。
她不想说话时总是喜欢去到无人的地方。比如这田梗上。有时,她也会去屋后的森林,或者屋旁的小路,或者其他的地方。只要具备一个条件:无人。碰到人,她会重新找一个无人的地方。
也许,在别人看来,她在看风景,或是在回忆什么,或是在憧憬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她想一个人呆的时候,只是在逃离现实中一些纷纷扰扰。
她觉得吧,可能自己在逃离方面很有天赋。五、六岁的她就有这种本领。那时她想逃离的是争吵的声音。家人有时争吵的声音。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争吵。但那种争吵的声音实在叫人难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到一个听不到争吵声的地方,寻得片刻的宁静。
现在,她悲哀地发现,她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她所坚持的,她以为她能一直坚持,她没能。她感到累,感到无能为力,感到无比虚无。很多事,看清了,也就看轻了。只是在看轻的一瞬间,还是会难过。不以己悲,的确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无论怎样逃离,始终无法逃离自己。
身处闹市,身心俱疲,以为回到久违的乡村就能让浮躁的心回归宁静。难。不是乡村失去了安抚的力量,只是自己的心在尘世里已渐渐变得麻木、破碎。这样的心看着自己不断向现实妥协着、放弃着。真实。又仿佛不真实。
那些情绪,比如困顿,比如迷惘,比如伤感……它们在你心里生了根,即使你作出了非凡的努力,也无法将其彻底抹去。有时,逃离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伎俩。
这个世界有多美丽,也有多丑陋。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找不到前行的方向,找不到后退的道路。
她在挣扎。
无处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