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阴沉着脸,像陷入一个巨大的灰色漩涡里,无法挣脱。
那阴沉的灰色,是不是会传染给人——第六病室里,所有人脸上的神色像极了这天色。
这个病室里有四个病人。从门到窗户,依次是排列着13床、14床、15床,这三个病床的对面靠窗户的一端,则是6+床(医院床位不够,临时增加的)。本就不宽敞的病室,显得拥挤又杂乱。
秋风吹进来,吹动淡蓝色的窗帘,吹不散病室里的人脸上的阴沉。
6+床,就是我的病床。
第六病室里,就数我的病相对好治一些。
我在病室里很少讲话。不是因为生病了不想讲话,而是我天生就不爱多说话。还怕人多,怕喧嚣。也怕面对医院里那些冰冷的机器。我也知道自己身体可能出了问题,迟早得进医院,但我就是个犟性子,能拖一天就拖一天。直到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在街上走着走着,身体不争气地倒下。附近的路人围过来,说要送我去医院,我的身体没有一丝力气,但脑子是清醒的,于是婉拒了路人的好意。我勉强能站起来后,便摇摇晃晃地回到家。我明白,我的病实在不能再拖了。
又过了几天,我来到医院挂了个门诊。医生开了血常规检查等单子,我一一去做了检查,以为弄点药就可以完事。可医生一看检查单上的数据,要我留下来住院治疗。
这一次,我没有犟,诚恳地接受了医生的建议。
我已住院五天。经过更全面细致的检查,我被确诊患上缺铁性贫血。在结果出来之前,我甚至想过可能面临的一些坏的结果。显然,缺铁性贫血并不是一个坏的结果。我松了一口气。
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这个世间好像没有什么能叫我动心了。我认为自己已看清了很多东西,也看轻了很多事物,能坦然面对生命里任何的病魔的来袭,最多不过就是一个死,反正人都是要死的。
可住进医院后,我在病床上静静地想了很多。我想到我年迈的父母在老家盼着我常回去看看;想到我的女儿才上初中,需要我陪伴着长大;想到我栽在阳台上的那些花儿正在开放,我特别喜欢跟花待在一起的感觉;想到我刚完成的几篇散文还需要修改,最近买的几本书还没看;想到我在故乡那个村庄里一次次地看炊烟袅袅地升起、麦浪柔柔地起伏、牛羊缓缓地走、蝴蝶翩翩地舞,听清泉潺潺地流过、山风轻轻地吹拂、鸟儿婉转地歌唱、虫儿浅浅地鸣叫;想到那年夏天,我在玉龙雪山上漫步,雪山那么圣洁,阳光那么强烈,天空那么湛蓝,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飘在头顶上方的洁白的云朵;想到那年冬天,故乡那个村庄下了一场大雪,我在雪中玩得很疯,我留在雪地里的脚印似乎依然清晰如昨,我丢在雪花间的暇思仿佛依然美好如初;想到那年春天,我在山野里散步,采几朵野花插在头上,哼着跑了调的歌,惊飞蝴蝶三五只,惹来春风七八缕;想到那年秋天,我在一个层林尽染的村庄里画画,我的发丝在秋风里飞扬,我充满爱意的目光在捕捉、搜索、分析种种轮廓、线条、色彩,我时而飞快地勾勒,时而谨慎地修改,时而微笔,时而沉思,我完全沉浸在画的世界里……无数个我想到的场景,电影慢镜头一般在我脑海里一一浮现,然后重叠、交织,织成一个明明就很真实却偏偏带点缥缈的梦境。
我猛然发现,自己放不下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我甚至有点不敢与从前的那个我相认。我心里清楚,身体的病其实不算什么,令我陷入茫然、焦虑、悲凉以及若隐若现的绝望的,是我身体之外的病——姑且称其为病——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我再也很难快乐起来——渐渐地,我还发现,我正在失去一种重要的能力——爱的能力。我的心灵,我的精神,正在无可救药地滑向消沉与颓丧。我不管看向哪里,仿佛都是看到的一片灰色。那些灰色就是我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我曾经以为自己怎么都不会那样的灰色。
身体的病,就交给医生吧。医生对症下药,我已明显感到身体开始起了变化,比如,头也不那么昏了,浑身不再那么乏力了。
我想,或许,冥冥之中,这一次住院是天意的安排吧。让那个孤独赶路的我停下来,重新审视很多东西。既然老天爷一点也没有带我走的意思,那就好好活着吧。我这么一想,心上那些灰色竟然神奇般地消散了许多——或者可以说,我心上的病也得到了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治疗——我感到久违的轻松和从容,以及淡淡的欢喜。
13床的患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来自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小村。
她患有多种病,这次主要是因为糖尿病加重而住院。她很胖,而且矮,腿脚也有点问题,不便走路。她的头发稀疏、枯黄,没精打采地贴在头上。她的眼睛本来就小,因为脸部浮肿,显得更小。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无神的双眼呆呆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
她的老公——一个中等个子的老头,穿着一身灰色的旧衣服,戴着一个褪了色的帆布帽,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陪着她。
“喝不喝水?”男人的门牙掉光了,说起话来不管风,含混不清的字音像一口老深井沉闷的回音。
“不喝。”女人小声说。
“要不要把枕头垫高一点,可能舒服些。”男人又说。
“不要。你给我把头发梳一梳。一天到晚睡在床上,头发乱成个鸡窝了。”女人用手摸了摸头发。
“好,我给你梳。”男人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把有些变形的紫色的胶梳子,耐心地给女人梳头发。
“你下午回家去喂一下鸡和猪,把场坝里扫干净。顺便带点茶叶来,我几天没喝茶了,嘴巴里没得味。”女人接着说。
“嗯,我带茶叶来,把你喜欢的那个泡茶的杯子也带来。我先把你这个人照顾好,鸡呀猪呀饿几顿也不要紧。”男人说。
“也不知今天又花了多少钱。”女人温柔地看了一眼男人,叹息道。
“你莫操心钱,病到身上来哒必须治。差钱的话,我找亲戚朋友借。”男人用纸巾擦去女人眼角的泪水。
女人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这是个好办法,至少可以弄出要睡着的假象,至少可以让眼泪尽量不要流出来。
男人看着女人,没再说话,只把女人没打针的那只手用被子轻轻地盖上。
14床的患者,是个年轻的女子。
她沉默大半天,可能还要继续沉默下去。
她的脸有些浮肿,齐肩的头发随意地披着。
她的眼睛很大,大得好像装得下天空里所有的阴沉。
她才二十来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命运却跟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让一种叫做尿毒症的病找上了她。这是个难治的病,毫不留情地使她的身体不断变差。她看起来像是三四十岁的样子,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早上,医生告诉她,她有一个肾恐怕是保不住了。也许她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但她还是瞬间呆住了。过了好几秒,她才艰难地动了动没有血色的唇,发出一声低低的“哦”。像是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又像是在把一部分自己抽离后,只剩一个虚空又虚弱的躯壳发出的轻飘飘的不真实的声音。
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的眼神,乍一看平静如秋水。这平静里,掩藏着多么沉重的无助和慌乱呀。
她从医生办公室回到病室,就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护士来打针,来测血压,来测体温,她都默默地配合。好像身体并不是她自己的,她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
她一会儿看着地面,一会儿看向窗外。地面只有深蓝色的地板。窗外只有深灰色的天空。地面接住了她内心里的一些声音,不时被一些脚步踩得破碎又凌乱。天空收着她从心里飘出来的另一些声音,不时被一些乌云压得快要炸开。
早上我正巧也在医生办公室,听到医生对她的说的话。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试着安慰一下14床的女子。很多时候,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而且,贸然说出的语言,还有可能无意伤到别人。有时候,懂得闭嘴也是一种修养。同是生病的人,同住一个病室,不同的是各生各的病,各受各的痛。人来这世间一趟,总免不了生病。只是,有些病除非不落在一个人身上,一旦被确诊,就意味着身体与精神都不得不被长久的痛苦所折磨,所控制,所消耗。
我尽量避免看向14床的女子,避免与那一双大眼睛里挥之不去的悲凉撞见。那样的悲凉,要用怎样的眼神才能接住呢。每一个人,常常对自己的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对别人更是无能为力。
忽然,14床的女子下床了。
“你干什么去?”刚走进病室的护土问。
“我下楼去院坝里走一走,透透气。”14床的女子脸上露出一丝不失礼貌的微笑。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门外。
15床的患者,是一个刚上初中的男孩。
男孩高约一米七左右,长得眉清目秀。他的身子看起来还算壮实——那是假象——事实上那是肾炎引起的全身浮肿。
男孩哪怕住进了医院,一颗心还是在学校里。他刚来第六病室住下,就问随他一起进来的医生:“我几时可以出院呀?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我不能掉太多课!”
“这次期中考试,你是参加不了了。现在必须听我的,把身体先治好。”医生的话,没有商量的余地。
“哦,那好吧。”男孩点头。
“给他换条宽松的裤子,他的腰都被勒红了。”医生对男孩的爸爸说。
“要得要得。一会儿就换。”男孩的爸爸说。
“今天给你儿子加了一些药,可能要从他体内排十多斤水出来。这几天,让他少喝水,多吃点鸡蛋、瘦肉,炖点鱼汤也可以。”医生细细叮嘱。
“好好好。”男孩的爸爸连连点头。
医生走出病室。
“我给你把裤腰剪开,家里也没有比这更宽松的裤子呢。”男孩的爸爸对着男孩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
“剪了可惜,就这样穿着吧。这条裤子才买两个月。我的腰也不是很疼。”男孩说。
“叫你妈在外面买条便宜的秋裤,下午送饭时带来。”男孩的爸爸想到了第二个解决方案。
“不用买。将就两天就过去了。”男孩懂事得叫人心疼。
“唉,那好吧。你妈妈上了夜班,也很累,就不打电话说裤子的事了。”男孩的爸爸说。
“爸爸,帮我向护土讨要一张纸的一支笔,我把老师发在微信群里的作业看一看,写下答案。您拍了发给老师。”男孩坐了起来,准备一边输液,一边写作业。
“嗯,我马上去找护士。”男孩的爸爸说完就去了护土站,很快带回一支笔一张白纸。
男孩拿到纸和笔,就对着手机屏幕上的题目,一丝不苟地做起来。
男孩的爸爸走到门边,和病室里的其他人开始谈白:“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我这些年硬是不顺。家里本来就穷,我前年出车祸,摔断几根肋骨,头上摔了一个洞,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17天才出来。当时医生给我媳妇说,可能会醒不过来。我媳妇两天没吃饭,哭着守在重症监护室外,一有医生出来,就求医生一定要救活我。媳妇和儿子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的身体恢复得还好嘛。”13床患者的老公说。
“总算是捡回一条命,但身体大不如从前。但我是男人啊,我必须得挣钱,不能总让媳妇一个人挣钱养家。”男孩的爸爸叹了口气。
“你儿子这么懂事,你媳妇也对你好。你现在其实就在福中啊。”回到病室里的14床的女子终于说了一句话。
“也对哦。我没有大的期望。只希望儿子的身体赶快好起来,健健康康地长大。”男孩的爸爸笑了笑。
病室里其他人也笑了笑。
2
天下起了小雨,凉意袭人。
第六病室里还是住着那几个人。经过几天的相处,彼此都更熟悉了。
14床的女子依然很沉默。几天来,没有人来看她。
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盛满了忧郁,就像一个深渊,封住了病室里其他人想要说出口的关切。
早上,她又去找医生了。去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到病室。
又过了一会儿,医生来到病室,走到她床边,说:“你坚持要出院的话,就先出院吧。如果感到身体蛮不舒服,一定要尽早再来医院。或者,你也可以去州里省里的医院,请更优秀的专家进行诊疗。”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今天给你把出院记录做好,明天一早你去办出院手续。”
她又“嗯”了一声。
医生走出病室。
她是要放弃治疗,还是等些日子再来治疗或者去州里省里的医院作进一步检查后治疗,别人无法得知。一种压抑的悲凉笼罩了她的身上,笼罩在整个病室里。病室里的其他人听完她跟医生的对话,都默契地没有追问她什么,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希望她的病情能得到控制并好转。
她继续沉默着。沉默如果也算与命运的一种对峙的话,她正在恍惚又绝望地对峙。
她望向窗外。窗外的雨打湿了窗户,玻璃上的雨滴,像是谁心里泛起的泪滴。
15床的男孩,简直和刚进医院时判若两人。
男孩瘦了一大圈。更准确地说,是男孩排出了体内多余的水分。男孩的眼睛显得更大了,也炯炯有神了。
医生专门来告诉男孩的爸爸,男孩体内多余的有害的水分已排除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进行进一步调理。
医生出去后,父子俩相视一笑。
“期中考试,我参加不了。下周学校就要开运动会,我是校篮球队的,希望到时候我就能出院参加篮球赛了!”
“快哒快哒。我跟医生沟通了的,过几天你就可以白天去上课,下了晚自习再来打针。你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吧,吃什么都行。”
“你这个病,就是不能随便吃。医生嘱咐的那些不能吃的,你记住了没?坚决不能碰啊。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来住院。”
“知道了。那我还是吃鱼嘛。”
“我打电话叫你妈妈给你做鱼。”
“嗯。我先做会儿作业。”
“等打完针再做,手动来动去,漏针了又要重打。”
“好吧。”
父子俩正聊着,护士进来了。
“量血压了。从你开始吧。”护士走到男孩床边。
男孩伸出没打针的那只手臂。
雨仍在下。男孩的眼睛里只有晴朗。
13床的患者,坐在床上吃她的老公给她买回的午餐。
“好多东西,你从此以后都不能吃了。而且每顿都不能吃多哟。”她的老公像在哄一个孩子。
“总是感觉没吃饱。年轻的时候,什么都能吃,又缺吃的。现在倒好,不缺吃的,又不能吃这吃那了。”女人说。
“有一种饿,是你自己感觉饿。你按我的说的方式去吃,身体需要的营养已经够了。是你还不习惯减少了饭菜量。为了身体尽可能健康一些,要记得坚持啊。”医生恰巧来到病室,一席话让女人有点不好意思了。
女人放下了手中那碗没吃完的饭。
“我和另外几个科室的专家经过综合的细致的会诊和评估,有这么几点意见,需要跟你们夫妻沟通一下。”医生郑重地说。
“您说。”女人坐直了身子。
“您的糖尿病,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相关数据已趋于正常。但您不只有糖尿病。您的脑部有积水,左侧肾上长了一层东西,目前无法判定究竟是什么,但对肾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不排除需要切除那个肾的可能。建议您去上级医院做相关手术。我们医院对您这两项病情的治疗没有充分的把握。”医生的话,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夫妻俩的心上。
夫妻俩一下子愣住了。女人害怕地看向男人。男人心疼地看着女人。
“可不可以请您们帮帮忙,试着做一下手术。您看,我们两口子年纪大了,干什么都反应慢,也没怎么出过门,去大城市都不知道怎么坐车才能找到医院。”男人的语气里透着藏不住的茫然和苦涩。
“我是医生,我得对病人的生命负责。我不能做没有把握的事。愿您能理解。”医生面露难色。
“前年我儿子带我们去过一次州里的医院。当时我把做手术的钱都借齐了。州医院的医生说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我没敢签字,就带她回家了。”男人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哭腔。
“你要相信上级医院会有更科学的诊治方案,也要相信医生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把握,也会尽全力。她身上的那些病,越拖越严重。她明天就可以出院,出院后一定尽快去上级医院检查治疗。”医生拍了拍了男人的肩膀,然后走出病室。
男人目送医生出去后,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还治什么。不治了。回家去。不受那个做手术的罪。活到哪一天,硬是到尽头了,也就都结束了。”女人打破了沉默。
“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叫儿子回来一趟,我们一起再去州里的医院看看。”男人拿出手机,准备给在远方打工的儿子打电话。
“你莫打电话。我是真的不想治了。儿子一个人在外面也过得挺难的,莫让他专门为我跑回来。”女人的话音很轻,也很坚定。
“唉……”男人沉重的叹息,回荡在病室里。
窗外,雨下得更急了,像要盖住男人的叹息。
6+床的女子——也就是我,倚在床头打吊针。
床头挨着窗户,这对我来说,算一个实实在在的小确幸。不得不说,窗户从来都是个多少带点诱惑的存在。尤其是像这样的人,思绪常常在脑海里翻卷不息,而靠近一扇窗户,思绪就有了飞奔的出口。
住在第六病室的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看着窗外。
有点奇怪。透过病室的窗户看向外面,我竟莫名地觉得窗外仿佛是一个我熟悉又不熟悉的世界。
雨没有停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我看向窗外的感觉。
雨中,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和浓浓淡淡的雾以及飘来飘去的云一起,以天空为背景,勾勒出气象万千的写意画。一些农房点缀其中,提示一种人间烟火的静好与生机。细看,好几面山坡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农田,秋收后,农田里空空荡荡。也不是空空荡荡,那些农田也显出说不清的丰盈来。来自大地深处的丰盈。朴素,庄严,又神秘。多看几眼,又仿佛那就是谁的心田。一次次生出新根,长出新苗,开出新花,结出新实,也一次次接受凋零,接受枯萎,接受破碎,接受消亡。穿越悠悠岁月,历经风云变幻,看尽世间浮华,尝遍悲欢离合。终于,无进无退,无来无去,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近处则是喧闹的街市。雨潇潇地落下来。高高低低的楼房整齐地排列着,充满立体的几何美,而那些被谁谁谁养在阳台上的三角梅、蜀葵、菊花、月季、木槿,兀自寂寞又热烈地开着,仿佛一点也不受闹市里无休无止的喧嚣的影响。宽敞笔直的街道纵横交错,香樟、梧桐、银杏等行道路正在被深秋纵情地染着,散发出蓬勃而沉静、清冷又绚烂的韵味。那韵味直扑向来来往往的行人。街上那么多行人,其实也没有同路的人。每一个人都行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将走向哪里,都是未来数。大多数人都行色匆匆,无意或有意地忽视了那韵味。但那韵味却很公平地染着每一个人。这仿佛算一种无所不在的慈悲。
“喂,你的药快滴完了,要按铃换药水了!”15床的男孩的爸爸把我从胡思乱想里拉了回来,并帮我按了铃。
“谢谢啊。”
“谢么子嘛。人一生,什么都是注定了的。这么多人来住院,偏偏这几个人就在同一个病室,这也是一种缘分。”
好像有点道理呢。我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再次看向窗外,漫天的雨把万物笼罩其中,像在进行一场盛大的不可抗拒的洗礼。
3
天晴了,阳光透过窗,洒进第六病室,光影闪烁,给病室里增添了几分暖意。清新的空气从窗户飘进来,冲淡了病室里的药味。
我深呼吸,然后把身子挪了挪,以便让阳光落在我身上更多的地方。
阳光令我感到温暖。不同于从前任何一次在阳光里感到的温暖。没有别的,我只是纯粹地想让自己简单地接收到阳光的温暖,从而让身体舒服一些。尤其是正打着吊针的那只手。那些冷冰冰的透明的或深棕色的乳白色的液体顺着长长的管子接连不断地从手背进入我的体内,让我感到不断叠加的冷。虽然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冷血动物,在别人眼里更是冷得不近人情,但事实上我的血液和那些看起来不冷血的人的温度也差不了多少。药水在我手背造成的冷的感觉足以证明我并不冷血。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冷冷的外在印象。而且我将继续冷下去。在自己的世界里冷到底,也不妨碍自己感受温暖,感受美好,感受宁静,感受希望。
阳光其实也是药。只要人不拒绝,阳光就能抵达人身体任何地方以及内心深处,不仅可以缓解冷的感觉,还可以消除一些疑惑、忧伤和痛楚。阳光是老天爷赐的药,是免费的,也是无价的。用不用这个药,得看每个人内心的意思。我反正得用。我需要让阳光充盈在我身体里各个角落,把那些残存的灰暗和阴影以及一些看不见的毒素,通通逼出体外。不然,那些进入我身体的药水也无法全力发挥它们的效能。
谢谢阳光,一再温暖我,照亮我。我望向窗外,我恨不得拔掉针头,立即走出病室,走到满是阳光的旷野里,把整个自己置在阳光下,从此,我就是一个很阳光的人。
当然,我也只是想想。想想也挺美好的。
窗外的蓝天可以作证,此刻,我看向窗外的目光是清澈的。
这些天,病室窗外那些远远近近的景物,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景物都无言。对我而来,所有的景物更像一种无言的陪伴。我竟对它们生出了些许的依恋之情。那些绵延起伏的山峦,静穆地迎接冬天的到来,色调一天比一天深邃;那些飘来飘 去的云朵,悠闲地天空里写着无字的小诗,每一首都纯粹又神秘;那些孤单的或是成群的鸟儿,潇洒地演绎各种展翅翱翔,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那些阳台上的花儿,忘我地纵情绽放,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那些街边的梧桐树,超然地在暮秋凉凉的风里疯了一样放肆璀璨,整出惊心动魄的别样繁华;……
不过都是寻常的景物。
不过是隔着一扇病室的窗户来看。
不过是一颗麻木的心终于在病室里重新活泛起来。
我很确定,我不再是那个住进第六病室之前的我。活着,就要有个活着的样子。山有山活着的样子。树有树活着的样子。花有花活着的样子。人,也得有人活着该有的样子——勇敢地去爱自己所爱,去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再过两天,我就要出院了。
15床的男孩,身体恢复得很快。脸颊有了红晕,眼睛也更明亮了。
医生来查房了。
“我儿子几时可以出院?”男孩的爸爸还没等医生开口,就急忙问。
“快了。还打几天针,观察一下。”医生答。
“我这一天天的,干着急。儿子的课掉了很多。我也要打工挣钱呀。”男孩的爸爸看了看男孩,双手搓了又搓。
“孩子的身体健康是大事。不急这几天啊。身体健康了,学习会跟上的,你也才放心去挣钱嘛。”医生掀开被子,按了按男孩的肚子、捏了捏了男孩的小腿,“身体好很多了。可以不吃那瓶激素药了,但还是要注意饮食,营养一定要跟上啊。”
“那是那是。”男孩的爸爸说。
男孩眼睛忽闪着,静静地听着两个大人的对话。男孩的眼神里写着渴望。渴望早点出院,早点回到教室里读书,回到篮球场上打球。
医生出去了。
男孩拿起他妈妈从家里带来的英语书,复习已学过的单词和课文。书页翻动的声音,给病室里增添了一些生机。男孩的妈妈今天还没有来。她在离医院30公里外的一个小镇打工,这些天一直在上夜班,早上乘车回到城附近的家里,把饭菜做好,然后送到医院来。下午又乘车回到打工的小镇。
一天24小时,她能停下来休息一下的时间少之又少。一边是生病的儿子,一边是生活的压力,两边她都得扛着。再苦再累也得咬牙扛着。
男孩每次一见到他妈妈来,就笑得格外灿烂。妈妈一见到儿子,满眼都是疼惜和慈爱。她一来,就把一份饭菜端到儿子面前,反复说着“多吃点。想吃什么一定要给妈妈说啊,我给你做。”男孩每回都说:“这些挺好的。您随便做点就是。等会儿回家了睡会儿再去上班的地方吧。”男孩的妈妈给男孩整理了一下衣领,说:“我不累。我不能太晚去,不然赶不到车了。”
男孩的爸爸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老婆和儿子,吃着老婆带来的另一份饭菜。他吃得那么香,仿佛吃着全世界最好吃的饭菜。
何为幸福?这就是幸福的一种生动的诠释。这一家三口,在病室里也弄出了一种好像在家的温馨感觉。
唯有祝福他们一直相守相伴,这般幸福地生活下去。
13床来了个新的患者——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村妇女。
跟之前住13床的妇女一样,也是糖尿病患者。不过,这个患者没有人陪。
她个子不高,微胖,枯黄的头发扎在脑后。
她说话嗓门大。而且啥话都说。
她一来,病室里热闹了不少。
她热情地找病室里的其他人聊天,不时还讲个笑话,乐呵得像啥病也没有。
15床的男孩的爸爸随口说了一句“你老公在家里忙啊”,没成想她一下子就不乐呵了,变得异常气愤。那句话就好像打开了她身上一个怨气的出口,她一发不可收拾地数落起她口中那个令她“背了万年时”“倒了八辈子霉”的男人来——“莫说起我那个老公,我也懒得管他在干啥,更指望不上他到医院来陪我……”
从她放鞭炮式的话语轰炸中,大致可以拼凑出如下情况:她家那个男人从来不管她的死活。她生两个孩子,其中一个难产,痛了几天几夜,差点就去找阎王爷报到了,最后总算生了下来,她的男人却说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不是没死嘛。她前几年在医院做一个手术,医生说必须有家属照顾,她只好硬着头皮把男人叫来了,医生批评男人不负责任,男人阴阳怪气地怼医生,气得她恨不得跳楼,最终还是忍了,做完手术第二天,男人就丢下她回家去了,她连口水都喝不上,还好女儿知道后连忙赶到医院。自从嫁到男人家,婆家没有半个人疼她,把她娶进门,就是要她没日没夜的干活。她对男人早已不报任何指望了。这次她来医院,索性没跟男人说,男人也不闻不问,电话都没打一个来。
她用话语勾勒出的种种画面,令人不由得想起之前13床的那位妇女。那些点点滴滴的相濡以沫的画面就在几天前在第六病室里真真切切地出现过。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被爱被呵护的女人,不论生活多么艰验,也不论遭受什么病痛的折磨,内心里一定还是能感受到幸福的。不被爱不被呵护的女人,只能把自己活成铜墙铁壁,独自面对命运里所有风浪。
“我死了都跟他没关系。他死了也跟我没关系。”她说得气喘吁吁。好像真的恨透了家里那个男人。好像一点也不想再回那个家。
医生一来病室,她却又急切地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医生表示必需再住几天。她说最多再住三天,也不知一天要多少钱。医生说,你能出院了,绝不留你。
医生走后,她就钻进被子里,闷头睡了。
这天,14床,只有床。
那个患尿毒症的女子出院后,暂时还没有别的患者来到14床。
一张病床,仿佛在等待着注定要到来的某个人。
空——病床显得很空。
仿佛整个世界都有点空。
2022年秋写于建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