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初春的风啊。轻柔而温暖。
我站在旷野深处。也站在春风的深处。春风拂过万物也拂过我。
仿佛我也是一缕春风,我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我在这里。我在远方。
我什么也没干。
不,我在干一件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事——牧心。
是的,就是牧心。把我的心,放牧在这天地间,春风里。
这种时候,我是那个屏蔽了一切喧嚣、简单而轻松的、与宁静相拥的我。
我简直对牧心这件小事着了迷。就让那些世间破事通通退远,退远,再退远一些。
且忘乎所以地牧心。
把心放牧到那无边的蓝天上去。还有什么比蓝天更具包容性呢。蓝天里,没有什么是容不下的。对我来说,仰望蓝天的过程就是牧心的过程。我的心,以光的速度抵达蓝天。我仿佛触到了那天空那特有的蓝的质地、厚薄、光泽以及温度。讲真,我一直觉得,天空的蓝就像一味药,可以缓解许多伤痛,消解许多困惑。蓝蓝蓝。蓝到虚幻,不免又叫人生出忧伤。天空的蓝,实在太辽阔太浩瀚,我陷在其中,不由自主地想要读出些什么。说不清为什么,我竟有些急切,可越是急切越是什么也读不出来。空白——天空之蓝,用一支无形的笔,在我的心里弄出一片巨大的空白——好像我整个人都变成空白——我神奇般地逃离了那个凡俗的我——而且,我分明感到,那天空的蓝正在不声不响地晕染着我……恍惚间,我抓住一片洁白的云——呵,要不,就让我随一片云漫无目的地飘在蓝天里吧,就让我从此下落不明……
把心放牧到连绵到天边的青山中去。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轻抚我素心。我试着叩开一座座青山的心门,想看一看一座座青山里究竟隐着怎样磅礴壮阔又神秘莫测的过往,听一听一座座青山封存在时间深处的亘古未变的声音。青山一动不动,像默许我的想法,又像根本没理会我的想法。我仿佛与青山认识了千年,又仿佛不认识任何一座青山。有些恍惚。有些美,只有在恍惚间才能发现。有些距离,只有在恍惚间才能拉近。就是不知道青山是否也会偶尔恍惚一下。在这个初春,沉寂了一个冬的座座青山正在轰轰烈烈地醒来,开启一场崭新的义无反顾地奔赴。可青山就是青山啊,青山从来都是那么低调沉稳地酝酿着一切。那些初萌的新绿是青山吐露的一首长诗开头的词语。那些初绽的花朵是青山吟唱的一首歌里几个明媚的音符。那些纷飞的落叶是青山铺展的一幅画里几组深沉的笔触。青山沉默不言。青山无所不言。风起,我忽然感到,我有好多话想对青山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呵,我终究叩不开青山的心门,而青山,再一次轻而易举地就叩开了我的心门——这一刻,我与青山无比贴近。
把心放牧到流经村庄的那条河里去。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河,连名字都没有。是我来到这个世间所认识的第一条河,是流进我心里梦里的河。不必关心河到底流了多少年,也不必关心河究竟要流向何方,只需跟随河的节奏,向前流淌就好。流淌。流淌!没有什么能阻止一条河的流淌。只要流淌着,河就不老。头也不回地流淌。勇往直前地流淌。放肆张狂地流淌。从容不迫地流淌。有声有色地流淌。无悲无喜地流淌。流过春夏秋冬又春夏秋冬。河就这样流淌着。流淌出一种宛若时间般永恒的无情又深情的意味。河翻山越峡,河左冲右突。河或急或缓,河忽快忽慢。河映照她经过的一切,河接纳靠近她的一切。河仿佛永远走不出前世,河仿佛始终在寻找未来。河在这个初春的模样,好像和河多年前某个初春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同。河就像村庄里的姑娘一样,朴素里带着羞涩,温婉中透着俏皮。还是那般春水荡漾。还是那般澄澈如初。还是那般风情万种。变了的,是我的样子啊。我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河中我的倒影。顿生惆怅。河是懂我的吧——河用一种半隐半现的禅意的温软化解着我的惆怅——如果可以,做一滴河水也不错,融在一条河里,去流淌,去遇见,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我的心,正在被一条河洗礼——或许,有一个我,将在河的点化下获得重生。
把心放牧到那远远近近的田野里去。田野从来都是个极为诱惑人心的所在。很难有人能抗拒田野的魅力吧。反正我对田野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我差不多就是田野里的一根草、一棵庄稼或是一朵花。我自小在田野间长大。我习惯了依偎在田野的怀抱里,虚度光阴——牧心的人,才不管时间流走不流走呢。我喜欢田野给予我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无可替代的归属感和安宁感。哪怕我始终没能读懂田野。是的,田野是一本太宽太厚的书。田地,农民,农房,庄稼,草木,虫鸣,飞鸟等,是这书的关键词。这书被时光写着,被万物写着,被一茬又一茬的人写着。它没有序言,也没有结语。翻到任何一页,都满溢着烟火人间原始的饱满的淳朴的气息,散发着清新的野性的悠然的韵味,蕴含着深沉的厚重的广博的内涵。不奢求读懂一页或是一行。虔诚地读着就好。读着读着,就与田野完全融在一起,一些诗句就从心里蓬蓬勃勃地长出来,随着清风摇曳生姿。还是有点怅惘。猛然间想起小时候,我也常这样独自看田野——更准确地说,是无意识地牧心于田野——田野什么也没做,就把我的心温柔又霸道地占领——所以,我只要与田野一相见,就不由自主地把心交给田野了。可田野也拯救不了我加速苍老的心。我的心比我的容颜苍老得更快,我想过很多办法阻止我的心苍老得慢一些,但收效甚微。我就那样清醒又无奈地看见整个我无可救药地滑向苍老更深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心依然能在田野里驰骋,依然会为田野而沉醉。我很确定,不论我苍老成什么样子,我都愿意把心交给田野。田野骨子里就带着一种尤为打动人心的东西,具有无可比拟的侵略性,像我这样的人,心性早已完全被其侵略。余生,我也不打算反抗。
什么都不能影响我牧心。
把心稍微定一定,再放牧到村北边那座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去。是一座土墙瓦房。裂痕丛生的土墙支撑着灰瓦的屋顶。斑驳的木大门半掩着,像一种免去修饰的欲说还休。几扇木窗也很斑驳,有的开着,有的关着,像一种失了魂魄的却依然执着地守候。点点青苔在院子里随意地爬出好看的图案。尘埃弥漫在屋子里以及院子里。想必有一些始终不出声的蜘蛛正在屋子的一些角落里不紧不慢地织着崭新的精致的网,等待注定要落入蛛网的猎物。想必有一些鸟儿偶尔停在破了的或未破的灰瓦上,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而后迅疾地飞走。空了好些年的屋,总是叫人想靠近,却不敢轻易走进。空屋,日复一日地空着,空出一种有重量有质感有性格甚至还带点锋刃的以及压迫感的空,人一靠近,那特有的空,不由分说就扑面袭来,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样的空给袭得乱了心动了情。空屋,从来都不空。说不清为什么,我的心总是一再被空屋吸引。那样的空,或许暗暗地对应着我心里的某种空。那么,就任我心里的空与空屋的空再作一次碰撞与交流。至于会不会产生什么火花,我并不在意。我享受这个过程就好。
继续牧心。
把心放牧到村庄里那几缕袅袅的炊烟间去。炊烟自几座有人居住的土墙瓦房的屋顶轻轻柔柔地飘出来。没有风,炊烟直直地升向天空,像要去试探天空的高度与威严。风起,炊烟顿时像个瘦瘦的姑娘闪了一下腰,弯出无比婀娜的样子。没有哪两缕炊烟是一模一样的。也没有哪一缕炊烟在上一秒与下一秒是一模一样的。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背着书包沿着村东头那条小路往家走,远远地,就看见我家或者别家的屋顶升起炊烟,心里便感到特别踏实、温暖,脚步就不由得加快了。从前,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是我无限依恋的家园。如今,炊烟升起的地方,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但我的心,从来没有背叛炊烟。多少年了,炊烟总能给我一种“慢”的感觉。不是别的,就是“慢”。炊烟慢慢地飘着,那种“慢”,看似漫不经心,却能一下子把人从某种急促里“拽”出来,不知不觉地融入炊烟的“慢”里,跟随炊烟飘摇,飘摇,直到被风吹得无影无踪。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是心里的一些烦忧。需要“慢”。谁都需要。“慢”下来,总能看到更曼妙的风景,发现更深邃的真理。
牧心,不想停下来。
把心放牧到村庄里所剩无几的那些乡间小路上去。它们掩映于村庄的僻静处,长满荒草,落满枯叶。这就是我永远走不够也走不厌的路啊。或蜿蜒于林间,或舒展在田边,或横斜于屋旁,或依偎在河畔。也粗犷,也素朴,也柔和,也绵软。我曾在这样的路上奔跑或停留,也曾在这样的路上放声高歌或静静沉思。那个我,简单,快乐。我还曾在这样的路上憧憬远方以及远方的路,而且愚蠢地以为远方以及远方的路比村庄以及村庄里的小路要美好得多。因此,从前那个我没有好好地看一看村庄里的各条小路,没有细细地领略它们独特的魅力。直到我终于走出了村庄里那些小路,双脚成天走在城市里纵横交错的水泥路上,我才发现,原来陪伴我长大的那些小路就是最美好的路啊。我开始慌了。我一次次回到村庄,独自去走那些乡间小路。我知道, 如今,我能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时间并不多了。令我更慌的是,乡间小路越来越少。取代乡间小路的,是一条条宽敞坚硬的傲慢张扬的水泥路。乡间小路,在时代的洪流里被冲击得很狼狈,只能一再退守。我没有本事留住任何一条乡间小路,连让乡间小路消失得慢一点的能耐都没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珍惜那些仅存的乡间小路,并努力记住它们的样子。只要一回到村庄,我就去走一走。走在上面,我仿佛就还是曾经的那个我。我忧伤又幸福。村庄里所有的乡间小路,消失的,还没消失的,其实都镌刻在我心里。我牧心于乡间小路上,是寻觅,也是回归。这个世间,有无数种路,而一个人,其实一直都走在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上,遵循内心的意思,独自往前走,也孤独,也清醒,也欢喜。牧心于乡间小路的我,是勇敢地走自己的路的我。不是所有的前行,都需要用脚。有些前行,需要用心来完成。
牧心,不需要理由。
还可以把心放牧到村庄的各种声音里去。翻耕田地的声音,禾苗破土而出的声音,高粱拔节的声音,稻穗摇动的声音,掰断苞谷的声音,割开瓜蔓的声音,挖出土豆的声音,摘下桃梨的声音,推开木门的声音,关上窗户的声音,木柴燃烧的声音,风车转动的声音,擦拭农具的声音,打麦子的声音,剁猪草的声音,溪边洗衣的声音……;以及草木萌芽的声音,花朵绽放的声音,落叶飘零的声音,霜凝住村庄的声音,雪覆盖村庄的声音,清溪流过村庄的声音,鸟儿歌唱的声音,虫儿鸣叫的声音,猫子尖叫的声音,狗子狂吠的声音……;还有谁唱山歌的声音,谁叹息的声音,谁在晨曦里碰落一地露珠的声音,谁在阳光里挥动锄头的声音,谁在月色里翻动粮食的声音,谁轻唤孩儿回家的声音,谁大声斥责牛羊的声音……各种声音,在村庄里日复一日地响着。各种声音交叠,融合,或快或慢,起起伏伏,全都未经修饰,也不加掩饰,只有真实地发生,或者说真实地表达。每一种声音,都无可替代,都是打开村庄内在世界的一个密码。村庄的所有声音合起来,就是属于村庄的交响乐。只管把心交给这交响乐,总会感受到淳朴、真诚、丰盈、厚重,以及美好与希望,伤痛与无奈,追寻与宿命,繁华与虚无。这交响乐,是村庄“活着”的证据。村庄就这样坦坦荡荡又悠悠扬扬地活在苍穹之下、大地之上。村庄就这样轰轰烈烈又平平淡淡地活在时光之中。不必在意是否听懂村庄的声音,也不必奢求能借着村庄的声音洞悉村庄的心语。掸掉自己心上的尘埃,虔诚地把心放牧于村庄的声音里,也算是一种修行。我相信,村庄的声音,定能去除我心里残留的浮躁与毒素,令我的双眸更加清澈,使我的身子挺得更直。
牧心,是会上瘾的。
我承认,在故乡这个村庄牧心,是最惬意的。置身我如今居住的城市,总感觉到不安。不安的原因之一是我在城市里横竖都无法像在村庄里那般投入地牧心。但只要一有空闲时间,我就待在只有我一个人的角落,牧一牧心。这仿佛算一种逃离,或者说算与世界与自己和解。
反正我早已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以及特别想要做的事了,也不关心什么成与败。那么,就放任自己做个闲人。闲人,牧心,岂不乐哉!
深夜里,城市终于褪去喧嚣,变得相对安静,便令那个常常失眠的我不由得牧起心来。或许,我的心,只有在深夜里才能保持难得的清醒。尽管这并不能阻止我的心在白天一再陷入恍惚,或者被扰得无法安宁。我的心,可以轻易地穿过夜的黑,抵达任何我想要抵达的地方。夜的黑像一种巨大而神圣所掩护。夜越黑,我的心越自由。人活一世,心能自由的时候并不多。
午后或是黄昏,我走进书房,挑一本书,坐下来读。只要一读书,窗外的一切都仿佛退远了。我的心,可以跟随书中的文字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在书里牧心,牧着牧着,心就静了。是坦然而坚定的静。是能接受一切容纳一切的静。不,牧心书里的我,只是一个把思想和情感以未加丝毫掩饰的形式打开的人。我在书房里。我在天地间。我看见我的渺小。我听见我的心语。牧心在书里,我的心被书香浸染着,点化着。
……
牧心山水间。牧心天地间。牧心,于万物上,于时光里。牧着,悟着。牧着,活着。牧心这件小事的妙,只有牧过的人才能体会到。
需要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