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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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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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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遍

1


快惊蛰了。

春风一遍一遍地吹过村庄。村庄在春风里一再妩媚。

这个午后,春风格外轻柔。

母亲一手提着一把锄头,一手拿着一个竹筐,慢慢地走在春风里。

母亲要去种花呢。竹筐里放着一包一包的花种子。

春风吹得母亲的白发颤了又颤。

春风吹得母亲的眼神有些迷离。

春风吹得母亲的腰又弯了一点。

在母亲抵达她要种花的那块田地之前,有一些春风早已等候在那里。

母亲停住。春风仿佛也停住。

母亲轻轻地放下锄头和竹筐,目光掠过脚边一小块田地——那一行行松软的泥土里,前几天种了粉黛乱子草种子、马鞭草种子、格桑花种子,还有一串红种子、百日菊种子。

过几天就该发芽了吧——母亲心里的话,从眼神里漫出来,落在泥土上,又被春风轻轻地吹散。

母亲笑了一下。

春风继续吹。

母亲举起锄头,开始挖挨着已埋了花种子的田地。

一锄。一锄。又一锄。锄头在空气里划过一道道流畅的弧线,泥土松动,飞溅开来。来不及躲闪的春风,在锄头上凌乱,在泥土上摇荡。也在母亲的衣襟上晃动。

母亲懒得理会春风。

母亲低着头,用力地挥动锄头,不停地挖着。不一会儿,母亲身后,已呈现一小块松软的田地。母亲也懒得看身后,继续躬着腰往前挖。

春风弄不清楚这个挖了一辈子田地的人到底要在田地挖些什么。春风也搞不明白这个人此刻在想些什么。春风唯一能做的,就是吹过万物也春过像她这样的人。这仿佛算一种抚慰。

母亲直起身——刚刚挖的田地,足够种下竹筐里的花种子了。

母亲把锄头放一旁,走到竹筐边,拿起一包凤仙子花种子,撕开包装袋,均匀地撒进新翻的泥土里;再将一包太阳花种子同样均匀地撒下;最后将一包小雏菊种子撒在剩下的空地里。

就这样,一粒粒饱满的花种子被母亲慎重地撒进了泥土里,开启了一段全新的生命之旅。

母亲瞥一眼撒满花种子的田地,再次拿起锄头,轻轻地翻动泥土,将花种子全部覆盖起来——像在给孩子盖被子一样轻哩。

春风一直都在。一切都在春风里发生并完成。

有那么一瞬,春风仿佛已经吹开了母亲心里隐藏的花朵。

是的,母亲的心里,始终有一片花朵。

母亲在房前屋后种了一辈子的花,不过是把她心里的花用一种方式具体地呈现出来。

母亲是一个农民。那些田地里,母亲曾用了大半生的时间种庄稼。多少回,母亲也像现在这样迎着春风去田地里栽苞谷苗或者育辣椒苗等。只是,那时,春风吹动的是母亲的黑发,再调皮的春风吹不乱母亲澄澈的眼神,再汹涌的春风也吹不弯母亲的腰。

每一年的春风仿佛也没什么不同,总是那么暖,那么轻,那么柔。春风吹着吹着,母亲就老了。

春风一次一次地吹得万物生发。春风简直无所不能。

可无论春风有多大魔力,也吹不回母亲的青春,吹不回母亲遗失在岁月里的力气了。

近几年,母亲不断地在放弃。先是放弃了离家较远的几块田地,而后又放弃了离家不远的一块田地,只在房前屋后的几小块田地种一些蔬菜,以及花。

是放弃,更是失去。

母亲无声的叹息,飘得满村庄都是。

好些年前,母亲就想像现在一样,在房前屋后的田地里种满花,可那些年,缺吃少穿呀,所有田地都不得不用来种庄稼。在生活面前,有些美不得不暂时退让。

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在田地里种花了,母亲既欢喜又伤感。

更多的是伤感。

母亲连种花草都很吃力。

好在那些花草从不辜负母亲的期待,全都蓬蓬勃勃地生长,热热烈烈地开花。

母亲每天都要去看几回她的花。给这种花除除草,给那种花施点肥。或者什么也不做,只静静穿行在花间,看看这朵,又看看那朵。母亲的衣服上缀满花影。母亲的呼吸里全是花香。母亲在看花。母亲好像根本没看花,而是在看她记忆里的某些东西。

徘徊在花间的母亲,越来越像一个谜。

花儿那么绚烂。母亲那么苍老。

此刻,母亲正提着锄头和竹筐从田地里离开。

春风依然在吹。吹着母亲刚埋下花种子的田地,吹着慢慢往院子里走的母亲。花种子将在春风里苏醒。母亲将在春风里继续老去。

春风将好多个恍若昨日的画面吹到母亲的面前。比如——

一个女子迎着春风在田地里种苞谷。

一个女子沐着春风在清溪边洗衣裳。

一个女子顶着春风在山林里砍柴禾。

……

母亲好像不认识那个女子。

还有,那个女子在春风里对一朵花微笑,在春风里与一地月光相守,在春风里与一颗露珠相视……

母亲又好像与那个女子特别熟悉。

也无所谓。谁在这世间来一趟,都留不住任何一个时刻的自己。都是时间里的匆匆过客。一切都似真似幻。一切都恍若一梦。

春风真坏,吹呀吹的,吹得人想笑又想哭。母亲尽量保持的平静,让春风难以找到母亲心门的入口。

母亲再一次回望她刚埋下花种子的田地。这是母亲最后的领地。只用来种植美,绽放美。

母亲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始终那么喜欢花。

母亲但凡还有一丝力气,也不会放弃这最后坚守的美。这甚至像极了一种执念。

那些花不知道,一个人把一种怎样真挚也浓烈的情感寄托在她们身上。花的每一次的绽放,都仿佛是母亲的绽放。花种子在春风里静静地萌芽,都好像是母亲的一次重生。

怎能失去这样的花!

怎能不种花!

春风又起。母亲的心里,有一片五彩缤纷的花漾起层层好看的浪——这让母亲的眼里散发出奇异的光——春风可以作证。

春风,本质上是慈悲的。


2


春风有时候也很重。

比如,大伯什么也没背,什么也没提,只是两手空空地走在村庄里,春风一吹,大伯就快站不稳了。

大伯要去他的田地里看看。看他和大伯母一起种的油菜开花了没,看他和大伯母一起种的豌豆有多高了,看他和大伯母一起种的洋芋生得齐整不齐整……

大伯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用尽了全力。

大伯以前不是这样。那么多春天里,大伯和大伯母一起大步流星地走在这个村庄里,走向他们的田地。

春风也是这么吹着。大伯和大伯母背着种子、肥料以及农具,走在春风里。大伯母总是走在前面,大伯走在后面。大伯母随便讲句话,大伯都能打个响亮的哈哈。想必曾经的那些春风一定很轻,很轻。

一年一年,大伯和大伯母在春风里种庄稼,种了又种。种出一块块金黄的油菜花,种出一块块青青的麦苗,种出一块块葱茏的菜地……

大伯母对于种庄稼可讲究呢,大伯马虎不得一丁点儿,不然大伯母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窝子打得太密哒,怎么长得动;草要连根扯掉,不然三天又会冒出来;大坨的土块要敲碎,苞谷才长得快。春风把大伯母的话吹得软软的,再递给大伯,大伯连声回“嗯”,然后老老实实地按大伯母的意思继续忙活。

那些田地里,洒满大伯和大伯母一起劳作的身影。那些春风里,飘着大伯和大伯母平淡的话语。

大伯母不到二十岁就嫁给大伯,和大伯生育了一个儿子一个姑娘。

一座土墙瓦房是他们的家。依在青山脚下,立在农田中间。屋旁有几株银杏,一片竹子。

春风一次次地吹弯灰瓦间升起的袅袅炊烟,吹开小院里的牡丹,吹绿屋旁的银杏树、竹子。

春风也一次次地吹开大伯和大伯母的笑容,吹散大伯和大伯母的叹息。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一种平平淡淡的日子。

春风不曾忘记任何农家,任何人。春风每一年都如约光临大伯和大伯娘的家,吹拂在大伯和大伯母的心上。

每一年的春风都是新的。

春风也不过更新了几十回,大伯和大伯母就老了。

儿女都已成家,只剩大伯和大伯母住在村庄里这座老屋里。

大伯也记不清是从何时起,他与大伯母不再期待春风的到来。尽管他们依然一起在春风里种庄稼,然后一起回家,大伯母做饭,大伯在院子里擦拭农具。

春风就是春风。春风什么没见过啊。春风只管自顾自地吹着。

春风吹得越欢腾,大伯和大伯母伺弄的庄稼在田地里摇曳得越蓬勃。

春风吹得越欢腾,大伯和大伯母所住的那座老屋满布的裂痕就裂得更深一些。

春风吹得越欢腾,大伯和大伯母脸上的皱纹就更深一点、手上的茧就更厚一点。

也无所谓。对于大伯来说,只要大伯母在,就能把四季都过成春季,把再冷的风都当成春风。或许,在大伯心里,大伯母才是从不走失的春风。大伯从来都没有作好大伯母有一天不在他身边的准备。

没作好准备的事,并不等于不会发生。

大伯母病倒了。也不是突然病的。是跟随她多年的病,迅速恶化了。

镇上医院的医生表示无能为力。大伯母去了县里的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大伯母的儿子等到一个最怕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结果。儿子没敢把实情告诉大伯母和大伯。

接受那些冰冷的仪器。接受那些从来没见过的药物。接受疼痛一阵接一阵地袭来。接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落。一个人病到一定程度,除了接受,还是接受。

大伯母以为,只要配合医生治疗,总会好起来的。大伯母躺在病床上,时刻不安。田地里还有多少活,还没干利索呢。还有,大伯一个人在家,连顿像样的饭也吃不上——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大伯母做饭,大伯一个菜都不会炒呢。

大伯在家,同样坐立不安。大伯去田地里干活,田地里空荡荡的,大伯看田地里任何一株庄稼都不顺眼。大伯系上大伯母的围裙,给自己做饭,饭也煮得半生不熟,几盘菜也炒得黑不溜秋,哪里有胃口嘛!

一个寒风呼啸的冬日,大伯母从医院回来了。任何药物与仪器都没有阻止大伯母的病进一步恶化。

大伯母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大伯母走的那天,大伯把他剩余的眼泪流干了。大伯的眼,就是那天如江河一般的天空,决了堤。大伯的眼泪,就像漫天倾洒的雪。

大伯母就埋在离家不远处一个山脚下。大伯站在院子里,一眼就能看到。

有一部分大伯,已跟着大伯母埋进了土里。

夜再黑,大伯的视线也能抵达大伯母的坟。因为这样的抵达,黑夜也显出无边无际的荒凉。

春风还是来了。这个春天里,大伯甚至有些害怕春风的到来,但无法拒绝。

大伯在春风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孤独以及虚无。

春风哪里顾得上理会大伯的心思。春风多的是要做的事,这世间,多少事物等着春风去光顾,去吹拂。春风竟然在大伯母的坟头吹出了一根根嫩绿的草。

那草在大伯的眼里晃呀晃的,晃得大伯走起路来愈加踉踉跄跄。

大伯得避开大伯母坟头上疯长的草。于是,大伯去那几块离大伯母的坟较远的几块田地。

可这并没有什么用。

大伯脑海里,满是和大伯母一起去那几块田地劳作的画面。大伯母栽的油菜长得那么精神,就要开花了。大伯母撒下的豌豆种子,已变成一株株开出紫色花朵的风景;大伯母种的洋芋已陆续有苗子破土而出。

大伯呆呆地看着。春风把大伯吹了个透,大伯愣是一动没动。只有那些油菜呀豌豆呀洋芋苗呀,在春风里轻轻地摇动。还有,大伯母坟上的草也在摇动。大伯越不想看见,那些草越是往大伯心里钻。

大伯甚至有些愧疚地对春风笑了笑。

十里春风也治不好大伯的痛了。


3


此刻,在春风里静得像一个谜的,是青禾。

青禾还是习惯性地躲在村庄里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感受春风。

对青禾来说,春风就是药。当然,仅限于故乡这个村庄里的春风。

还有比故乡的春风更有效的药吗?

故乡的春风能除去满身的疲惫。

故乡的春风能缓解部分的伤痛。

故乡的春风能击碎些许的死寂。

青禾愿意把自己交给故乡的春风,再作一次拯救。尽管青禾也知道,有些病早已深入她的骨髓,无药可救。

青禾格外珍惜像这样独自在村庄的某处与春风相伴相守的时刻。

在这样的时刻,青禾只是青禾自己。更准确地说,有一个青禾可以暂时地逃离另一个青禾。

故乡的春风,总是这般柔啊。这柔,是可以柔到一个人心里去的,看青禾的眼神就知道了。

柔,是个不错的状态。青禾很久都没有这么柔了。

青禾曾经在这村庄里无忧无虑地沐着春风。在春风里跟着母亲去田间摘菜,去山上砍柴,去溪边洗衣。在春风里没完没了地发呆,两眼望着天边,一心向往远方。在春风里看燕子归来,桃花盛开。……

那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青禾,以为她会一直拥有那样的春风。而且,还以为这世间所有的春风都是一样的。

后来,青禾去了城市,整日里被汽车的尾气以及无休无止的喧嚣气息所包围。青禾慢慢地感到憋闷和不安。

再后来,青禾发现了一个事实——她失去了故乡那个村庄的春风——在青禾放弃村庄、奔向城市的那一刻,她就失去了。

也没什么。人这一生,最终得失去所拥有的种种。包括春风,包括秋月、冬雪、星辰、大海等等。或者说,人拥有任何东西,其实都只是错觉,春风不属于任何人,秋月、冬雪、星辰、大海也是。

但往往就是这些错觉,才让一个人活得有滋味。

那么,姑且说一个人一生之中拥有的春风,都是有限的。哪怕春风每一年都会满世界地吹。

青禾常常在城市里怀念村庄里的春风。哪怕春风也路过城市。春风在错综复杂的高楼大厦间跌跌撞撞,好像怎么都无所适从。青禾也在城市里跌跌撞撞,始终都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青禾一次次在春天里回到村庄,只为离记忆深处的春风近一点。再近一点。

只有青禾知道,故乡那个村庄的春风带给她的奇妙感觉,令她自在而安然,令她不由得想流泪。

仿佛只要被故乡那个村庄里的春风一吹,青禾就回到了从前。村庄里的一切也都是从前的样子——

青山连绵起伏,清溪蜿蜒向远方。三五座农房依偎在山脚下,七八座农房点缀在农田间,大多是土墙瓦房,不时有炊烟婷婷袅袅地从瓦片间飘出来。清溪潺潺地说,鸟儿悠悠地飞。农田纵横,庄稼遍野,阡陌交错,鸡犬相闻。

春风是从何处起的呢?春风是否一直悄悄地藏在村庄的某处,每年都如约现身。或者,是春风走了八百里,依然万分依恋村庄。总之,不经意间,村庄里就春风荡漾了。春风的魔力不是吹的,春风三下两下就把一个越过寒冬的村庄里残留的萧瑟给全面击破了,不由分说把个村庄吹得焕然一新,生机盎然。

一村庄的人呐,在春风里开始新一年的忙碌。尽管无非是把去年、前年、许多年前春天里要干的活再干一遍。无非是把活干了才能把日子过下去。无非是继续用力地活着。可春风是新的呀,春风里也将长出新的庄稼呀。春风默默地抚慰着农人。农人在春风里完成属于自己的宿命,从容不迫地,坚定决绝地。

青禾呢,也感觉被春风追赶着,欣欣然地总想要干点什么。青禾最擅长的,就是在春风里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或者,称之谓做梦——心里有梦,眼里有光。

那个她,向着春风敞开整个自己。那个她,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盈满春风。那个她,差不多也是一缕春风。——一想到这一点,青禾就更舍不得与村庄里的春风分离了。

如果再给青禾一次选择的机会,青禾可能就不会那么神采飞扬地毫不犹豫地奔向城市了。青禾也知道,她这一生恐怕都无法真正地融入城市了。但青禾也无法抛下一切重新回到村庄的怀抱了。

有点可笑。青禾笑笑自己。

多好,故乡这个村庄里的春风,包容青禾的每一次笑。当然,也包容青禾的每一次哭,每一次出发,每一次归来。

好像没有什么是故乡这个村庄里的春风是不能包容的。它还包容村庄里那些土墙瓦房继续被冷落,但依然倔强在站在春风里;包容村庄里那些又窄又弯的土路渐渐被遗弃,却依然在春风里开出一路清丽的野花;包容一块又一块的田地在春风里不再有人来种,而被野草占领;包容村庄里总有人连一缕春风也握不住了,惹哭村庄里的许多人,然后被挖了一辈子的泥土盖住,沉入村庄的深处;包容村庄里那些年轻人竟然头也不回地离开村庄,丝毫没觉察到身后浩荡的春风有多么珍贵;包容整个村庄在春风里还是显出了憔悴,村庄也跟村庄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无法避免地走向苍老……

青禾的目光,再一次掠过村庄。村庄在春风里,宛若多年前某个春日一样安详。

青禾甚至还看见——多年以后,春风吹遍整个村庄,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就像她从来没来过这个村庄、没来过这人世一样。

村庄里的春风,让青禾懂得了放过,放下,以及接受。

青禾抬起头,往前走。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无所谓进,无所谓退。

青禾的步子很轻,但也很坚定。

青禾在心里藏了一缕故乡这个村庄的春风。青禾觉得,这样的她,是不会把自己走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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