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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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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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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具谣

黎采


锄头


或被随意地放在墙角边,或被整齐地挂在屋檐下——锄头在休息的时候,就像农人在休息时一样,总透着无处安放的疲惫感。

有的锄头,刚从田里回来,沾带着一些新鲜的泥土以及草屑等,锄把上还残留着一双手的余温。仿佛在回味与田地最新一次的纠缠。锄头挖开田地的每一瞬,田地都颤动。这样的颤动久久地回荡在锄头上。锄头身不由己。田地也身不由己。又仿佛在替一个农人缓解那些无以消解的枯燥,不过呢,姿势比一个农人的姿势稍微优雅那么一点点。

有的锄头,好些天一动不动,一副既不期待什么也不回忆什么的样子。任风吹了又吹,任天黑了又黑。暂时不被需要,或许算一种难得的幸福。反正被农人需要的时候,躲不掉也逃不开。反正无非是不可避免地被一双手操控着跟田地打一辈子的交道。反正无非是耗尽最后一丝价值,最终成为无用的东西,也就自由了。

还有的锄头,被闲置了一年或是几年,默然地披着一身尘埃,好像早已忘了所有的前尘往事。锄把上的裂缝又裂得更深些了。锄头上的缺口缺得更无所顾忌了。还有重重叠叠的锈迹,像是锄头开出的花。它们和那些老得再没有一丝力气拿起锄头的、整日里挨着墙根晒太阳的面无表情的农人具有相似的气质。阳光打下来,那些锈迹显出无可比拟的鲜艳,那些缺口在努力封住些什么。

比农人更无奈的,可能就是锄头了。

带着与生俱来的使命,锄头是每个农家的必需品。

一生都在征战。从一块田地到另一块田地。从一个春夏秋冬到下一个春夏秋冬。从英姿飒爽到满身伤痕。

没有所谓的选择。没有所谓的悲喜。没有所谓的成败。被一双一双的手打造出来,寄予朴素的希望。被一双一双的手握着,出没在山野。被一双一双的手擦拭干净,又沾满泥土。被一双一双的手丢弃,支离破碎。

挖断过无数草根,也挖断过一些庄稼。挖软了块块田地,也挖没了自己的锋芒。挖出了种种粮食,也挖出了种种结局。

每一把锄头都有自己的命运。

跟着有的农人,就像一件无坚不摧的武器,在田地里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样的锄头,是活得意气风发的锄头——当然,这只是错觉,但谁的感觉又全是对的呢。

跟着有的农人,就像一种忠实坦荡的陪伴,播种也好,薅草也好,挖地也好,一切都随人的意。这样的锄头,仿佛没有丝毫忧伤。或许,有些东西,比如从容与安详,人是可以传染给与之朝夕相处的物的。

跟着有的农人,就像一场充满变数的冒险,要随时做好被粗暴地摔或者狠心地扔的准备,或者被当作出气的工具,弄得“面目全非”甚至“尸骨无存”,也绝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样的锄头,是不幸的锄头。跟不幸的人一样。有时候,人免不了把自己的不幸转移到身边的物上。

锄头承受了太多。替农人承受。

农人对锄头的感情,也简单,也复杂。也淡然,也深厚。

农人无数次地扛着锄头奔向田地,无数次地握紧锄头挖田地,无数次地提着锄头回家。锄头上附着农人的气息与体温。农人期冀与叹息,无数次地萦绕在锄头上,飘散在风里,掉落在泥土里。

锄头终将被农人用老。而农人,其实也被一双无形的操控着,像自己随意操控锄头一样,一再被用,直到被用老。锄头,农人,都是时间里的过客。这个世间,最公平的,就是时间了。

有些锄头,用它的农人先它而去,徒留它在这世间独自面对未知的一切,就像被遗弃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一样无措。

更多的锄头,依然被一双双手握紧,在大地上书写不属于自己的光荣与梦想,以及苦痛与沧桑。


背篓


多少带点艺术品的气质——当一个背篓被一个篾匠刚刚编织完成——不管是小巧精致的,还是粗犷大气的。

作为竹子的前世记忆,不知背篓是否会模糊地想起。

作为背篓的今生命运,不知背篓是否会朦胧地看见。

一个崭新的背篓,首先要适应的是,与一个人的肩膀、后背、腰线紧密地贴合。

接着要适应的是,容纳。容纳各种粮食,各种蔬菜,各种果子,各种肥料,各种器具,以及木柴和草。

适应或者不适应,接下来者要面对注定的宿命。静默地容纳农人装进的一切东西,不管是多是少,是轻是重,然后紧紧地贴在农人的背上,去田地,去树林,或者回家。完成一桩,接着完成下一桩,下下一桩。

当然,也有不被农人装进任何东西的时候,那么就背篓同样静默地容纳空气,阳光,月光,星光,风雨,霜雪。容纳偶尔到访的鸟儿,虫儿,蝴蝶,蜜蜂。还容纳调皮的小猫小狗小鸡钻进钻出,以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饭菜的香气,草木的香气。

没有一个背篓是空的。没有一个背篓不寂寞。

当然,背篓还是只有在一个农人的背上时,才更像一个背篓。哪怕背篓在一个农人的背上从来没有轻松过。哪怕背篓身上的绝大多数的伤痕是被一个农人背着背着背出来的。背篓与农人,互相衬托对方的有用,互相体谅对方的无奈。

背篓常常在一个农人的背上隐没了形态。比如,一个农人在背篓里装苕藤子,装得太满太满了。农人拼尽全力背起来,缓慢地走在路上的时候,长长的苕藤子垂下来,就遮住了背篓。农人就像背着一座小山在艰难地移动。背篓也没有隐没形态,背篓会在农人的身上留下深深地勒痕。背篓痛不痛,农人不知道。背篓总是无声无息的,绝对不会喊痛。农人也不喊痛——农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喊也没有用。

背篓常常在一个农人的背上狼狈地掉落。有些沉重,背篓实在承受不起,但背篓不能拒绝。农人也清楚那是怎样的沉重,农人比背篓更无奈,都不知道向谁拒绝。在一些瞬间,背篓系“咝”一声就断裂了,背篓就失去控制,掉在地上,惹得尘土飞扬。背篓里的东西,散落一地。而且,还会把农人给闪了腰或者弄一个趔趄甚至摔倒在地。这种时候,背篓可能要挨上几句骂,或者被踢上几脚。背篓崩溃不崩溃,农人不知道。农人的崩溃,常常就在一瞬间。

有时候,背篓在一个农人的背上倒也显出难得的悠闲。没有装进那些沉重的物品,而是装进某个农人随手在山间折的映山红、芫花、金银花。花朵在背篓里的怀抱里,起初有些惊慌,很快恢复镇定。农人背着背篓,背篓怀抱着花,在山野间行走。山风轻拂,背篓里的花轻轻摇曳,背背篓的农人的表情捉摸不定。一些思绪从农人的心里飘出来,顺着背篓的纹路蔓延到花上。一些花香弥漫在背篓里。农人将花从背篓里取出来后,花香久久不散。

农人背着背篓日复一日地忙活,背篓陪着农人慢慢老去。

没有一个背篓不会旧。就像没有一个农人不会老。

从一个新背篓到一个旧背篓,背篓不断地断裂、变形,农人不断地对背篓修修补补。农人在修补背篓的时候,也有些恍惚,仿佛是在修补自己琐碎又清苦的日子。又仿佛是在修补那个早已布满伤痕的自己。

修补后的背篓,比崭新的背篓更具艺术感。是时间和经历造就的艺术感。无技巧,不炫目。是顺其自然的。连赞美都是多余的。就像背着背篓老去的那些农人脸上的皱纹、手上的老茧、佝偻的身子一样,任何语言在其面前都是苍白的。

每一个背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终逃不过这两个结局:被扔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慢慢地朽掉在时光里;被放进火中,燃烧出一团绚丽的火焰,化为灰烬。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间,了无痕迹。

也没关系,总有新的背篓会被篾匠编织出来。


竹筐


从某种角度来看,竹筐和背篓有一些相似性。比如,也带点艺术品的气质,也得容纳农人放入的一切。

在鄂西山区,哪个农家还没个竹筐呢。在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竹筐在农家生活里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用途。去田间挖洋芋、挖苕、挖花生、掰苞谷、摘菜、采茶、割猪草,要用竹筐;去山里捡板粟、采野果、拾松果,要用竹筐;在家里装粮食以及别的物品,也要用竹筐。没有竹筐,一个农家简直无法将日子过下去呢。

有的竹筐很大,筐口直径达1米左右,深也近1米,主要在苞谷成熟的时节使用,用这样背篓背一趟才划算。大大的竹筐里,农人装满苞谷后,再顺着竹筐的边沿整齐地插一圈苞谷,然后奋力背起来。这样的大竹筐,也被用来背家畜的粪到田地里作肥料。

有的竹筐大小适中,里面或者装着刚挖的几窝新洋芋,或者装着刚采的一些茶叶,或者刚割的几把嫩猪草,或者随手在山间田野里采的几枝野花,农人提着竹筐,不紧不慢地走着,像要永远这么走下去似的。

有的竹筐小巧又精致,农人需要带干粮和水去干农活时,才会用这样的竹筐装着,在田间累得实在干不动了,就从竹筐里拿出干粮和水,对付一下,然后继续干。

一个竹筐,只要被装进苞谷、洋芋、苕等,就能显出一种特别接地气的丰满。那样的丰满,属于竹筐,属于竹筐内的粮食。也属于农人。农人没日没夜地脸朝黄土背朝天,不就是图个粮食丰收。而竹筐,恰好可以安放农人的任何丰收。农人看一眼装满粮食的竹筐,喜悦就自心底升起。农人背着或是提着装满粮食的竹筐,走在乡间小路上,竹筐仿佛也带点喜悦呢。

那些装着蔬菜或者瓜果的竹筐,则显出分分清秀与温婉。就算一个竹筐很旧很旧,只要由一个农人带到田间,装入新鲜的蔬菜或者瓜果,竹筐仿佛重新容光焕发了,也有了呼吸与香气。提着一竹筐蔬菜或瓜果的农人,仿佛过着活色生香的生活。

那些装着乱七八糟的杂物的竹筐,是无可奈何的。就像农人一生之中要面对的无数次的无可奈何一样。管你愿意不愿意,管你喜欢不喜欢,迎面而来的,不可能全都是你期待而喜欢的事物。那么,索性勇敢地迎上去。这大概就是接受,接受一切发生,接受一切离去。

那些什么也没装的竹筐,无非是三种情况:暂时不被用,破旧得不能再用了,用他的人不在了。其实也不是什么也没装。那些看似空空的竹筐里,装着珍贵的阳光、月光、星光,装着飘飘摇摇的尘埃,装着来去不定的风。也装着匆匆流逝的时间。农人的目光落在空也不空的竹筐上,不由得有些恍惚。农人也想这么闲着呢,哪怕一时半会也好。

一个竹筐,跟一个农人跟久了,多少会沾点农人的气息。竹筐本来的气息,日复一日地被农人的气息所侵入,竹筐渐渐地就失去了一部分自我。或者说,农人用一个竹筐用久,免不了把一些气息留在竹筐上。这令每一个竹筐都具有独一无二的韵味。

一个个竹筐,一次次地跟随农人出没在山野间,陪伴农人完成一桩桩农活。竹筐反正也没有自己的想法,农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呗。被粗暴地对待也好,被温柔地对待也罢,竹筐是无所谓的。农人常常用竹篾修补旧竹筐上的破洞或是断裂的地方,就像给一件衣服打补丁一样。修修补补再用一用,竹筐也是无所谓的。实在破得无法修补了,被无情地丢弃或被付之一炬,竹筐还是无所谓的。

一茬一茬的竹筐,接连从这世间消失了。也有新的竹筐,不断出现。但消失的竹筐明显多于崭新的竹筐。竹筐,早已不再像从前那般被农人需要了。而且,那些用一辈子竹筐的农人的后辈,没几个愿意留在村庄里挖泥拌土,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竹筐。

也没有关系。有用,无用,存在,消失,竹筐从来不在乎。


打杵


被一双手紧紧地扶住,被背篓之上的物品重重地压住,打杵就稳稳地立在大地之上。

打杵,是农人的好伙伴。

能做打杵的,都是木材里的硬货,越硬越好。而且必须是天生的“T”形。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这样的木材,经过农人削去表皮,根据个人高矮和习惯确定高度、宽度、粗细,削平接触背篓的那个表面,就直接进入农人的生活。

做一把打杵,就要随时接受这样那样的重压。不管有多重,都得支撑住。否则就是个废物。

打杵从来都身不由己。就像农人总是身不由己地背上背篓提上打杵走向田间山间一样。

打杵的每一次出征,都充满挑战性。要随时作好托住农人需要打杵托住的一切,替农人分担肩上的重量。

农人也是没办法,但凡承受得住,是不会用打杵的。可既然做了农人,就得直面种种难以承受之重。幸亏有打杵,才能让农人多了些许把那些“重”咬牙背负下去的信心。农人逃不开注定要背负的一切。打杵也逃不开注定要承受的一切。

打杵是被农人信任的。打杵通常也不会辜负农人的信任。不管背篓里背的是什么,打杵都会顺着农人的手,不躲不闪地托住,让农人舒一口气,擦一下汗,缓解一下全身的酸痛,然后继续前行。

当然,打杵也不是只在农人稍作歇息的时候有用。哪里有道陡坎或是陡坡,农人可将打杵拄在一个相对平缓的地方,找准着力点,保持平衡,以免摔倒。在平缓的路上,农人边走边将打杵随脚步拄在地上,也可以增加一些支撑力,让脚步不至于太蹒跚。若是在路上遇到恶狗的袭击,打杵也可以变成农人防身的“武器”。那些硬是不信邪的狗,非要试一试打杵在一个农人手里的威力,必定被打得嗷嗷叫,落荒而逃。

打杵跟着农人,日复一日。打杵记下的,有农人一次次背负的凌乱与沉重,有农人不经意间从眼神飘出来的酸楚与忧伤,有农人隐在心底里深深浅浅的梦与恋,悲与欢。一把打杵的沧桑,差不多就是一个农人的沧桑。那些裂痕,划痕,缺口,无声无息地讲述着种种不易。一把打杵越旧,沧桑感越强,是能令人心生敬意的。

打杵跟农人跟久了,沾染了农人太多的东西,仿佛也有了农人身体里那种坚硬的骨头。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坚硬。是不向命运妥协的坚硬。可以断裂,可以粉碎,但骨气不会消失。那样的坚硬,支撑着烟火人间生生不息。

打杵闲下来的时候,不外乎是挨着墙根斜站着,或者挂在某个屋檐下,或者倚在某个背篓里,就像一个微熏的汉子,抛开了种种烦忧,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理会,什么也不期待。被人碰到了,就摇晃摇晃,又像没长骨头一样。

有的打杵,带着无法治愈的伤,终于可以永久地歪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闲下来了。农人甚至都不会多看一眼这样的打杵,要么就让它自由自地地闲下去,要么就扔掉灶里当柴火。农人没有多余的情感来对待任何一把打杵。农人常常连自己身上的伤都无暇顾及。

有的打杵,差不多还是新的呢,用它的农人就再也用不着它了。打杵没有所谓的伤感,反正不过是换一个农人来用它,直到把它用到没有用处。

没有哪两个打杵的命运是相同的。打杵也无所谓命好命歹,命长命短。

曾经,打杵是鄂西山区每个农家必备的农具。如今,打杵正在渐渐地远去。离不开打杵的农人,一茬一茬地沉入了地下。还有一些与打杵相伴了一生的农人,也没有力气再提起一把打杵。用惯了打杵的那些农人的后人,要么离开了农村,没有接过父辈手中的打杵;要么待在农村,但并不像从前那么需要打杵了,任何重物,都可以用车子运,连背篓都用得少,哪还用得上打杵。打杵,越来越不被需要了。一户一户农家的打杵,不可避免地走向沉寂。

打杵,可能终将消失于时代的洪流之中。


镰刀


寒光一闪,麦穗、稻穗齐刷刷地顺从地倒下——镰刀,总是那么默契地配合农人完成一场一场的收割。

又或者,寒光一闪,树上裂出一道口子,木屑乱飞——镰刀,总是那么默契地配合农人完成一次一次的砍伐。

力度,方向,快慢,由农人控制。割或砍多久休息一下,由农人决定。镰刀只管随着一双手挥动的节奏,以冰冷的锋刃弄掉碰到它的的庄稼,或者野草、树木、刺、藤蔓等等。割割割!砍砍砍!不容犹豫,不容迟疑,不容退后。

没有两把镰刀是一模一样的。有的镰刀,粗犷得像个大大咧咧的汉子;有的镰刀,端庄得像个身着素服的女子;有的镰刀,小巧得像个灵秀可爱的孩子。每个农家都有好几把镰刀,每一把都是相应的用处。镰刀们被挂在墙边,姿势各异,只有刀锋上一致地闪着明晃晃的光。

通常在干重要的农活之前,镰刀都会被农人磨得格外锃亮锋利。镰刀被摁在磨石上,浇点水,来来回回地磨,磨得刀锋薄一些,更薄一些。当农人停下来,用水将镰刀和磨石都冲洗干净时,表明镰刀被磨得达到农人满意的程度了。再旧的镰刀,只要被摁在磨石上狠狠地磨一磨,愣是还能显出恍若崭新的样子,精神头十足呢。仿佛只要农人唤一声,就能站起来奔向任何地方。

有点奇妙。一个农人,将一把镰刀磨锋利了,仿佛把自身也磨得锋利了一点。或者说,把自身的锈迹和滞钝给磨掉了一些,也有有久违的光泽,精神也莫名地抖擞了几分。

或许,一把镰刀的锋利,就是用它磨它的农人的锋利的一种显现。需要这样的锋利,才能迎向生活里种种的艰难与挑战。

锋利的镰刀跟随着透着锋利或隐着锋利的农人,走在乡间小路上,清醒又恍惚地抵达目的地。农人停下,镰刀被握紧了。镰刀好像比农人还要迫不及待地要干活。镰刀被农人赋予了看不见也看得见的力量。不论是一坡麦子、几亩稻谷、一棵树,还是遍地荒草、一地苞谷梗子,镰刀都不在意,反正无非是由着一双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迅疾地弄断刀锋前方的一切。作为一把镰刀,就是负责在这个世间弄断一些东西。镰刀真是个无情的东西,连靠近的风都有些颤抖。镰刀起起落落,断裂的声音撞击着镰刀,撞击着农人。农人没空听一听这声音,镰刀也没空理会这声音。镰刀在被农人握在手里这样忘我地割着什么的时候,差不多和农人是融为一体的。镰刀有多快狠准,其实就是农人有多快狠准。

镰刀也会伤到农人的手,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染红了刀锋。刀锋就是刀锋,刀锋是不讲情面的,对于碰到刀锋的任何事物来说,都得面临伤痛。痛感在农人的身体里蔓延,农人习惯性地忍住,翻开衣服荷包里的碎沫或是随手扯点草药放嘴里嚼一嚼然后糊在伤口上止一下血,待稍微好受一点了,又握紧镰刀继续割或者砍。割着,砍着,就把镰刀上的血迹给刮擦得一干二净了。也没什么。农人干任何农活,都有分神的时候,哪个农人不曾被镰刀弄伤过呢。农人就算痛得骂天骂地,从来不骂镰刀。

镰刀自山间田野里随农人归来,带着被割或被砍的事物的气息,恍恍然被农人放在经常放的地方,任那些事物的气息慢慢地消散,任阳光月光星光静静地照耀,任时间无声无息地划过。闲着的镰刀,不对任何别的事物构成危险,但怎么也掩不住那种与生俱来的寒气与锋芒。偶尔也有不知死活的蚂蚁爬到镰刀上,甚至还在刀锋上爬行,镰刀绝对保持冷静,不会伤蚂蚁分毫。

一把镰刀被用得越久,寒气与锋利就被一种说不清的温润与坚韧所缓解。农人有意无意间瞥一眼再熟悉不过的镰刀,眼神是柔和而安详的。镰刀与农人,仿佛心意相通。但这并不表示寒气与锋利减弱了,而是恰当地收敛了。

不过是一块铁,不过是被人打成一个弯月的形状,不过是被磨出人想要的锋利,不过是按照人的意思割呀砍呀的一生,不过是最终朽在时间里,了无痕迹。镰刀,和镰刀割掉或砍掉的那些东西一样,和用它的人一样,都不过是在一段时间里亮出自己的锋芒,最后滑入永远的沉寂。

镰刀,更像一个永远都拉不直的问号。什么都没问。什么都问了。


连枷


高高地扬起,重重地落下——伴随着足够响亮的声音,麦子、黄豆或是红豆等,自壳中纷纷飞蹦出来,尘土自地上纷纷飞扬起来——连枷,来不及停滞一秒,仍被一双手握紧,继续着自己被赋予的使命。

相比锄头、镰刀、背篓,连枷被需要的频率要低一些。通常是在麦子、黄豆等农作物成熟的时节才闪亮登场。

大多数时间,连枷就静静地待在某个角落里,差不多是闲适的代名词。

但一旦被农人拿起,带到场坝里,连枷则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散发坚韧而无畏的强大气场。

那些早已被农人晒了又晒的麦子、黄豆等,趴在场坝里,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面临连枷怎样的击打。

对一切了然于心的,是缓缓举起连枷的农人。

是的,连枷一到农人手里,就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自竹把一端蔓延到整个连枷。

农人选一个合适的地儿,两脚分开,一前一后站着,弯腰,双手用力地扬起连枷,四周的空气瞬间被搅得东倒西歪。连枷每落下一次,场坝就颤抖一下,无处躲藏的麦穗或者黄豆荚,惊慌失措地裂开,放出一粒粒新鲜麦子或者黄豆,绝大多数是完整的,也有一些被直接打碎了。

农人一边挥动连枷,一边变换地方。连枷没有哪两次落下的角度、力度是一模一样的。也没有哪两次打落的粮食的数量是相同的。打打打,连枷以快速的旋转完成打的动作,打在粮食上。打着打着,农人的汗就滴下来了,农人用衣袖擦一下或者顾不上擦一擦,接着扬起连枷狠狠地打。

连枷不停地落下。连枷与粮食相撞一刹那的声音,时而沉闷,时而清脆。粮食脱壳而出的声音,细微而密集。啪——啪——啪,嗞——嗞——嗞,啪,嗞嗞,啪,嗞,啪啪,嗞嗞嗞,啪嗞嗞,一串串平淡也奇妙的声音,回荡在一个院子里,飘散在一个村庄里。连枷打在粮食上的那些声音,是一把连枷活过的证据。

农人听着这些声音。又仿佛根本没听。但这些声音实则悄无声息地浸入农人的身与心,以至于农人老得连挪动一下连枷的力气都没有了,脑子里却仿佛回响着这些声音。不仅如此,眼眸里仿佛闪现着自己曾经挥动连枷打这打那的画面。这些声音,也深藏于连枷内部,以至于一把连枷破旧得快要散架了,只要一落入农人的眼眶,就能提示从前许多打粮食的场景。

一个村庄里,一把连枷弄出响声来,必定会带动更多的连枷弄出更多的响声来。你家的麦子熟了,割了,晒干了,可以打了。别人家的麦子也熟了,割了,晒干了,也可以打了。同样的,打黄豆,打小豆,打豌豆,都是一年之中的那几天,你打我打他打,大伙都要将需要打的粮食趁天气晴好尽快打出来。种田为生的人,哪敢怠慢粮食呢。若不及时打出来,烂了,农人的心里生疼哪。于是,连枷打粮食的声音,常常是此起彼伏,争先恐后。有的急促,有的缓慢,有的猛烈,有的轻柔。重重叠叠,起起伏伏。各家传出的声音交融在一起,和着村庄里的鸟叫虫鸣狗吠,被风吹过去吹过来,像一首原始的免去修饰的交响乐,充满朴素的质感,也充满神秘的诱惑。

一把连枷能在这世间停留多久,取决用它的农人。遇到个性子火爆的农人,搞不好在打的过程就四分五裂了。遇到了性子平和的农人,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可能性就小一些。毫无悬念的是,每一把连枷都将在打粮食的过程中,将自己也打得伤痕累累,直到最后没有一点用处了,离消失也就不远了。

连枷,正在加速从这个世间消失。不是哪个农人不再需要连枷了,而是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连枷不再是农人的必备农具。如今,在鄂西山区,难得听到几回农人用连枷打粮食的声音了。那些生在农家的年轻人,也没几个能灵活地挥动连枷了。

连枷落不落寞,无人知晓。但总有人的眼神一落到连枷上,不由得生出几分落寞。


风车


风车不是车。

风车也与风没啥关系。

风车可以用来制造够强劲的风,把粮食里的土粒、石子、外壳以及别的杂物给呼啦啦地吹出来,让粮食更干净。

风车不是每个农家都有。毕竟,不是每天都要用到风车,而且,做一架风车需要一个手艺好的木匠花好几天才能完成。那些年,在鄂西山区,只有少数人家有风车。很多农家需要用风车的时候,就向有风车的人家借用。因此,一架风车,往往要为多个农家吹出干净的粮食。

一架崭新的风车,就像一个年轻的农人,意气风发,像对这个世间充满着无限的期待。

大多数时间,风车都静静地待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任日升日落,花开花谢,云卷云舒。任尘埃一层一层堆叠,任风吹来又吹去。闲着的风车,甚至像一个打坐的智者,散发着某种捉摸不定的禅意。

每逢麦子、黄豆、苞谷等成熟,风车绝对是村庄里一道格外有意思的风景。

风车被抬起来,摆在场坝里。农人从顶部的入口倒入粮食,接着,用手握住旋转风叶的把手,风车就吼叫起来,迅速从一个出口麻利地吐出干净的粮食,从另一个出口同样麻利地吐出杂物。这与闲着的风车的气质相去甚远。转动起来的风车,更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不知名的兽,仿佛没有什么是它不敢吞进去又吐出来的。

农人不停地倒入粮食,风车不停地转动。一些杂屑被风车转得纷纷乱飞,像一群跌跌撞撞的疯子,时不时地扑在风车上,扑在转动风车的农人的头发上、衣襟上。农人懒得拍一拍。风车当然也不理会任何杂屑。风车仿佛比农人还要着急,硬是转得好像停不下来了。把个农家小院转得满是尘埃与杂屑,从远处看,仿佛弥漫着硝烟。

一架风车在忘乎所以地工作,隔老远就听得到那单调的刺耳的响声。农人差不多都是听着那样的响声长大的。没有哪个农人会停下手里的活儿,专门听一听。就算是得闲,农人也不会有意听一听风车的响声。风车的响声,多少有点不被关注的寂寞。但,风车的响声就是在农人的许多个不经意的瞬间,没商量地刻在农人的血脉里的。风车的响声,盖住了农人身体里的一些响声,让农人有些恍惚。风车的响声,还盖住了村庄里一些声响,让村庄也有些恍惚。

有时候,村庄里几架风车比赛似的发出响声,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风车的响声,大致上听起来,是相似的。但每一架风车的响声都是不一样的。风车的响声,取决于风车的大小、内部结构的细微差异以及农人转动的力度与速度等因素。因此,有的风车,响声偏尖利;有的风车,响声偏沉闷;有的风车,响声偏清脆。风车与风车的响声,在空气里飘荡、碰撞、交织,像在漫不经心地陈述烟火人间的无限风情。

多少年来,农人能吃上干净的粮食,风车可谓功不可没。

风车总是原地转呀转,农人总是在村庄里转呀转。风车会把自己转老,农人也会把自己转老。风车老到一定程度,为农人转不出干净的粮食了,就等时间把自己转没了。人老到一定程度,不要说转动风车,连转动一下眼珠都费劲,同样是等时间把自己转没了。一架风车,很有可能比一个农人更经得住时间转。

一架老去的风车,比一个老去的农人要多几分安详。毕竟,风车对这个世间始终了无牵挂。无心就无累。

一架老去的风车,和把它用老、和它一起老去的农人立在一起时,只能相顾无言。风车自是岿然不动。动容的,只会是农人。哪怕农人看起来像风车一样平静。

风车也正在加速从人们的视线里远去。农人种出的粮食,有了更多的方式弄干净,不一定非得要用老式的木制风车。一架架风车,好些年都没有转了。风大的时候,风直往风车的肚子灌,风车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像轻轻的倾诉,像痴痴的梦呓。这样的风车,落入谁的眼里,就激起一首也美丽也忧愁的诗。

风车不知道,有很多人,都希望它们远去的速度慢一点。再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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