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初秋的一天,我来到北大未名湖畔。
是的,未名湖就在那里。在我眼前,在我心底。
不知是从哪一天哪一刻起,我喜欢上了未名湖。而且不明原因。喜欢也不需要原因。我只能说,从知道“未名湖”这个名字开始,我就对它产生了许多“未名”的情愫。“未名湖”这三个字,像神秘游离的月光,如飘浮不定的薄雾,似晶莹剔透的晨露。又仿佛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片巨大的留白,温柔又强烈地吸引我向它走近。
今天,我的双脚终于带着我所有的心情抵达未名湖畔。
清风拂去我一身的尘土。我感到了轻。释去重负后的轻。无比畅快悠扬的轻。却又害怕下一秒就会失去的轻。
未名湖,如此安然地躺在燕园之中,宛如一块温润的碧玉。虽然它并非浑然天成的碧玉,但一点也不妨碍我虔诚地喜欢它。
未名湖是人工湖。据记载,此湖原是乾隆皇帝赐给和珅的淑春园里的湖。我不关心曾经的达官贵人如何惬意地赏湖。我只关心那些远去的造湖匠人——他们付出了怎样的艰辛,方才营造出这一方胜境!湖水深处,隐藏着他们疲惫时的叹息,以及完工时的笑容……
未名湖不大。跟浩瀚的昆明湖、西湖相比,它实在太小。小巧得让人想捧在手心。
未名湖很大。它历经风云变幻,波澜不惊。它也是浩瀚的。不动声色的浩瀚。生长着的浩瀚。
湖畔,博雅塔潇然挺立。它像一个寓言,长于大地。它如一把古剑,直指苍穹。这座十三级密檐宝塔,是1924年7月为了解决生活用水,掘的一口水井。我立于塔下,久久仰望——如今,塔中还有水吗?我不得而知。我仿佛听见,细微的水声在塔中回响,像一曲若有若无的梵音……
塔倒映湖中,湖依偎塔下。湖光塔影,是画。是诗。是一个梦一般的存在。
湖水是那样静。三两只鸭子浮在水面,不时扭动扭动身子,湖面便泛起一圈圈涟漪。红的、白的、灰的鱼儿,一条条,一群群,精灵一般在水里出没。湖水里,株株垂柳的倩影轻轻摇曳;博雅塔的轮廓悠悠荡漾;飘忽不定的朵朵白云也掉进湖水里,融化了,散开了,一会儿又聚拢了……一切摇曳着,荡漾着,摇曳成一片真实的梦境,荡漾成一个最近的远方……
沿着环湖路,我走走停停。我只是一个过客,我走得再慢,停留的次数再多,我也终将要离开——可我是多么不想离开,就算是多停留一秒也很好——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这一眼“看见”,我等了许多年。我希望,这“看见”不要那么快过去。这“看见”,温柔了深深憧憬,缤纷了浅浅时光。
我看见,四季流转,未名湖或掩映在柳绿花红之中,或静卧在鸣蝉绿荫之间,或轻吟在秋叶纷飞之中,或安睡在漫漫白雪之下……多少脚步曾在湖畔徘徊,多少目光曾在湖水里沉醉,多少笑颜曾在水波里跃动……许多梦想在这里萌芽,许多豪情在这里飞扬,许多灵气在这里凝聚……百年来,无数大师在未名湖畔凝神、伫立、静思的身影,是未名湖最曼妙最深邃的风景,也成就了未名湖超尘脱俗的气质。未名湖的潋滟水波里,闪耀着思想与文化的巨大光芒……
我似乎还看见,霍达笔下的韩新月在未名湖畔娇羞的微笑、楚雁潮深情的凝望……未名湖畔,或许从来没有“韩新月”,也没有“楚雁潮”,但一定有爱。我愿意相信,无言的未名湖一定见证过这人世间最纯洁最炽热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是一束光,总会在某一个恍惚的瞬间,穿透一个人的内心,照亮隐隐的甜蜜、温暖与希望……
行至湖的西南边,我走上小山坡,见到了玲珑的六角钟亭。只见亭内铜钟上镌有龙、海涛、八卦图案,极具古朴风味。一年一年,钟声响起,钟声回荡……未名湖在钟声里静默。以宗教般的仪态静默。
从六角钟亭下来,我来到石舫。这石舫在清代属圆明园,遭英法联军破坏,只剩底座。我努力遥想当年石舫的丰姿,是如颐和园石舫的精巧别致?还是如苏州狮子林石舫的雍荣华贵?……没有清晰的答案,但却似乎比任何一座完整的石舫更迷人。孤单的底座宛如一本打开的大本,靠近它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去读……
呵,我看见翻尾石鱼了!它就在石舫基座旁边。这石鱼栩栩如生,是从圆明园西洋楼前“游”到未名湖里的。这一“游”是1930年燕大的毕业生们促成——他们将圆明园中的石鱼买了回来作为敬献给母校的礼物。石鱼无声,吞吐漫漫风烟,游离动静之间。
继续环湖漫步。这段路并不长,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每一步都是新的开始,心生新的欢欣。每一步都是结束,心怀新的期待。每一步都是靠近,每一步都是离开。但每一步都算数。每一步都在我生命里写下“遇见”的美丽。
我不记得我在未名湖畔徘徊了多久——短得仿佛只有一瞬间,又仿佛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后来,我走了。我的身影一点一点在未名湖里变小,直到消失。未名湖知道,那个身影只是千万个过客模样的人中一个,从哪里来,还将回到哪里去。
好吧,那就带上我的微笑,从容离开。
只是,我清楚,带不走的,是未名湖畔,我留下的心。
2018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