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此刻,我独自在村庄一角发呆。
除了发呆,我不知道我在村庄里还能做些什么。
像我这种背叛了泥土、远离了村庄的人,偶尔从城市回到村庄,浑身上下散发的无措是显而易见的。无需掩饰。否则只会更加别扭。
那就索性任由自己发呆。
有点奇怪。不管我的目光落在哪里,都没有那种曾经的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我记忆深处那些土墙瓦房没剩几间了,孤零零地立在不起眼的角落,仿佛风再大一点就要轰然倒塌。那些蜿蜒的乡间小路也没剩几条了,荒草丛生,颓丧地躺在僻静的地方。那些看着我长大的老人也没剩几个了,我就是走到他们身边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也不一定还能认出我是哪个。就连我特别喜欢的村东头的几棵桃树和一片竹林以及村南边的一排银杏树,也早已被砍掉,没了踪影。
越看越陌生。慌乱,不可避免地在我心里萌生。
哪怕村庄里的庄稼在这个初夏蓬勃得和多年前的某个初夏里仿佛也没什么不一样,甚至仿佛全都是从前的那些庄稼一直长在村庄里,从不曾走失。村庄里的风还是那样随性地吹来吹去,风里带着山野间特有的气息。村庄里的几条清溪还是那样不慌不忙地流淌,好像在讲述一个纯真的童话或者一个深刻的寓言,可就是不管怎么听,也听不出所有的细节以及稍纵即逝的内核。那些布谷鸟呀、蝉呀、画眉呀、燕子呀,还是那样无悲无喜地在村庄里自顾自地叫个没完没了,好像是叫到地老天荒才罢休,又好像在释放一串串人永远听不懂的密码。那些在村庄上空飘来飘去的云还是那样散漫不羁,每一朵云都似曾相识,每一朵云都像所有我见过的云一样慢慢地下落不明。
还是觉得陌生。我心里的慌乱就像初夏的草,放肆张狂地疯长,疯长着。
也不奇怪。我变了,村庄也变了。
原先那个我的澄澈闪亮的没有丝毫忧伤的目光,早就不知道遗失在何处了。原先那个我的那般安宁也绚烂的心境,终究还是没能守住。更令我无奈又羞愧的是,我发现,我对这个尘世间许多事物已然失去了兴趣。尤其是当我处在喧嚣的人群中时,我总是感到强烈的不自在,我试着克制,越克制越不自在。我总是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可逃离谈何容易,常常是无处逃离。这导致我的目光加速变得暗淡而阴郁,我的心境渐渐滑向荒芜与死寂。
村庄,比我更加身不由己。村庄从来都不属于自己。村庄无法留住任何一座农房,任何一条乡间小路,任何一棵树一株竹一根草一朵花,任何一只鸟一只虫。村庄也无法阻止一座座钢筋水泥铸造的楼房修建在一座座土墙瓦房曾经挺立的地方,无法阻止一条条宽敞坚硬的水泥路以盛气凌人的气势不由分说地覆盖一条条乡间小路,无法阻止一个又一个人接连沉入村庄的深处,与纠缠了一辈子的土地静默地融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村庄的样子,总在被更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是村庄就是村庄,任何时候,村庄都不轻易泄露自己的心思。村庄仿佛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每一种样子——不接受又能怎样呢。
一切都无可避免。
我也好,村庄也好,都无法回到过去。说到底,时间无法倒流。
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威严更公平,更无情更有情。
人这一生,需要敬畏时间——猛然间想到这一点,我仿佛获得了一种巨大的超脱的能力,心里那些该死的慌乱,居然全军覆没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和从容。
再看村庄,先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也神奇般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且,我甚至恍若清晰地看见,村庄里那一座座土墙瓦房依然坐落在山脚下、田坎边、清溪畔,炊烟自层层叠叠的灰瓦间袅袅地升起来。那一扇扇木门和木窗依然在风里咯吱咯吱地响。那一条条乡间小路依然环绕在房前屋后、山间田野,有农人扛着锄头沿着某条小路梦游一般地往某块挖了不知多少回的田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赶,有农人背着粮食在某条小路上缓慢地移动,还有农人赶着一群牛羊在某条小路上走走停停。那一棵棵桃树依然在春天里炫出无法无天的美与浪漫,谁看了一眼,心里的火焰就被一朵桃花没商量地点燃。那一丛竹林一年四季苍翠得无以复加,映衬了多少回那些自溪边归来的浣女的身影。那一排银杏树依然优雅地在风中舞出谜一般的诗意,特别是一到深秋,更是秀出无与伦比的缤纷。那些唤我小名的年长的乡邻,依然在村庄里忙活:斜风细雨里犁田,春风荡漾里播种,烈日炎炎下锄草,秋风萧瑟中收割,白雪纷飞中奔走。当时,我并没有觉得这有多美好而丰盈。是那些画面在我不经意间摄入了我毫无防备的眼睛和心灵。
而那个年少的我,常常在村庄的一条条小路上走着,走着。我喜欢双脚踩在那些土路上的感觉,温软,柔和,素朴,随性,像来自大地深处的抚慰,悄然融入整个身体。我边走边看村庄里的万物。那个我,看花是花,看树是树,看山是山,看云是云,看庄稼是庄稼,看炊烟是炊烟,看流水是流水,看秋霜是秋霜,看白雪是白雪,看飞鸟是飞鸟。当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自在而美好。是万物在与未被喧嚣破坏的我展开了一场场赤诚的碰撞与交流。
那个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掠过村庄远处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峰与天空勾勒的如梦如幻的线条,无限飘向远方。远方,或者说远方的天空,从来都是有魔力的,总能让我的目光没有丝毫抵抗力,不由自主地深深地陷进去,无法自拔。我的脑子里,总是闪过一些无法确定的念头和一些无法命名的事物。那个我,在那些远去的此刻,同样是在发呆。那些此刻的我,简单,快乐。简单的快乐。我完全没意识到,那些此刻,于我而言,是怎样的难得而珍贵的拥有。我更没有意识到,我终将不可避免地失去那些此刻里的那个我,而且再也找不回来。
种种关于村庄关于我与村庄的过往,真实到虚幻。
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曾拥有那些此刻那些简单的快乐呢。或许只有村庄里无休无止刮来刮去的风。
或许,村庄的很多样子,以及我的很多样子,多年来都藏在一场一场的风里,完好无损。没有风不能抵达的事物。没有风不能改变的事物。没有风不能隐匿的事物。没有风不安抚的事物。没有风不能带走的事物。没有风不能带回的事物。
也只有风,仿佛能挣脱时间的束缚,逃过时间的制裁。我还没有发现有什么事物能像风一样,无形无色,在时间里忘乎所以地出没。时间也拿风无可奈何。只要时间还在,风大概就会不老不死不灭。
打心底里有点羡慕风。恨不得化作一缕风。
或许,风甚至能把时间刮出一丝丝缝隙。而我,正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此刻,目光落在这样的缝隙上,于是,那些尘封的影像便纷纷如电影镜头般在我的脑海里一一浮现,令我恍然穿越到从前的那些此刻,又把那些此刻的生活过了一遍。不,我把并不是我而是不知是谁的那些此刻的生活过了一遍。我把许多个我弄丢了。有一个我在我再也抵达不了的地方过着破碎又黯淡的日子,荒度了许多此刻。
也只是仿佛。风也不过是时间里一个恍若不老的存在。风的无奈,谁又懂呢。风如果可以选择,说不定再也不要做风呢。或者,万物都常常困在自己的迷局里,人也是。
就在此刻,时间和风同时经过村庄,经过我,经过整个世界。
村庄看起来一副岿然不动、安详从容的样子,实则根本无法保持上一秒的样子。那些老房子和那些老人一样,又老了一点。那些旧墙、旧农具以及所有旧的器物上的裂口又裂开了一点。那些荒芜的乡间小路又荒芜了一些。那些腐朽的落叶又腐朽了一些。那些不知自己究竟要交出多少粮食才能歇一歇的疲倦不堪的土地又疲倦了一些。那些永远离去的农人又离去得远了一点。也就在此刻,那些草木以及庄稼又长高了一点。那些含苞欲放的花朵又绽开了一点。那些桃子杏子李子又成熟了一点。那些深藏于谁谁谁内心里的梦想又明亮了一点。那些荡漾在谁谁谁眼眸里的思念又加深了一点。那些还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孩童又长大了一点。
我更就不用说了。我更没本事保持我在上一秒的样子。我脸上的皱纹又加深了一点,我眼眸里的光亮又减少了一点,我身体里残留的力气又消失了一点,我心底里最后的欢喜又淡薄了一点。不过,我骨子里有些东西又坚硬了一点,我灵魂里有些东西又轻盈了一点。
接受时间的经过。接受此刻的自己。
每一个人,来这世间一趟,从一开始就是倒计时。谁的一生,都是由无数个“此刻”组成。
此刻,往往最容易被忽略。人总在此刻想着从前或者以后。
多少个此刻,一个人的身与心是分离的,而人却对此却常常毫不在意。在接连不断的此刻里,一个人不断地破碎,不断地捡拾自己,不断地拼凑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属于一个人的时间则无声无息地溜走。时间终将徒留一个人在余生的一些此刻里,失落,怅惘,忧伤,疼痛。时间更不会给任何人后悔的机会。时间才不管你的悔有多巨大多沉重多绝望。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此刻溜走,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一个个此刻慌乱而无措。一个人就是这么慢慢老去的。
每一个此刻,风都在,包括村庄里的风,包括一个人身体里的风。每个人身体里都有风,时而狂野,时而平和。每一个此刻,人身体外的风与身体里的风纠缠,拉扯,甚至厮杀,弄出阵阵无声无息的硝烟,两者和解或是难以和解,全在人的一念之间。
能把握此刻的人,是清醒的狠人,能控制身体里的风。是身体外的风怎么都不能将其吹弯的人。是时间也无可奈何的人。
此刻,风又起,村庄里的一切微微漾动,包括我。我继续发呆。
允许有人在此刻保持绝对的清醒,也允许像我这样的人在此刻发呆。就像在此刻,有草木萌生也有草木枯萎,有花开也有花落。我相信,每一种发生,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向此刻交出那个真实的自己,也算是一种活法。
我在此刻。我不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