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黎采

如果你问我乡村有什么特别吸引我的东西，那只有一个答案：老房子。

在乡村，那种土墙或木板的盖瓦的老房子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它们就像乡村里风烛残年的留守老人，孤独又苍凉地呆在世界的角落里，无所归依，无声无息，尘埃一般毫不起眼，轻烟一般弱不禁风。

那天，我本来是兴冲冲地去摘野生猕猴桃的，可到目的地后，却被一座老房子给深深地吸引住了，结果一个猕猴桃也没摘。毕竟，猕猴桃只能吸引我的嘴我的胃，老房子却能魔力般地吸引我的心灵。而且我分明看见我的心是如此饥渴地想要被润泽、被点亮。我估计与我同行的幺姐也有相近或相似感觉，因为她也跟我一样，选择走近并走进了老房子。要知道摘猕猴桃本是她的主意，她临时变卦，我这么猜她才合理，嘿嘿。

见到那座老房子的感觉真的特别奇妙。尤其是像这样不期而遇。猝不及防地，仿佛从前的慢时光正一点一点朝自己走来，或是自己正一点一点走回从前的慢时光。这是一次有味道的邂逅。无关灿烂。只为心底尘封的黯淡却也美丽的色调。

那座老房子也可以说是两座老房子。是一座土墙瓦房紧连着一座木板瓦房。

迎接我和幺姐的，是一条善良的老狗。看样子是老房子的主人养的狗。它正趴在老房子旁懒洋洋地边晒太阳边做着白日梦。我和幺姐一人举个手机边拍照边走向它时，它先是愣了一下，也许是对我们行为实在无法理解，站起来不屑一顾、摇头摆尾地走开了。

土墙瓦房共两层，斑驳的墙壁上，依稀可见暗红色的“为人民服务”、“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等字样。我不由得在想，那些至今仍令人感到庄严的字曾红得耀眼的时候，这家主人应当也还年纪轻轻、意气风发吧。作为80后，我不曾经历那个把“伟大思想”写在百姓房屋墙上的时代，我只能想象，几十年前，路人或是这房子的主人有意或是无意看到墙上这些标语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体验？我一时有些困惑。但我相信，在那个时代，人们若是有信仰，绝对要比现在很多口头上说有信仰的人真诚得多。陈旧厚实的木大门紧闭，像是在拒绝我对一个时代的猜想。走近一看，门其实并没有锁。幺姐试着轻轻地扣了几下大门，无人应。我和幺姐同时笑了：“‘小扣柴扉久不开’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吧！”

木板瓦房只一层。木大门敞开着，门板上满是陈旧的印痕，还有几个形状怪异的小洞，就像一张残留着泪痕的茫然的脸。门外堆放着斗笠、扫帚、竹框框等杂物，无言地提示着琐碎里藏着小情趣的乡居日常生活片段。门边的木墙上，挂着几提金黄的苞谷，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勤劳里透着寂寞的平淡日子。门里堂屋一角的一根木杆上倒挂着一排大小不一锄头，静静地勾勒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充斥着汗水与五谷香的田间劳作画面。这房子的主人跟连着的土墙屋的主人是同一人吗？主人许是下田去了？许是砍柴去了？许是串门去了？我们都不得而知。这房子里也空无一人。

按理说，主人不在，我们是不应该进去的。但我自问只带着一颗绝无坏意的心，且这颗心被强烈的好奇和一些莫名的情绪所驱使，所以就看似不轨实则清白地进屋看了一小会，拍了几张照片。走出那扇年纪比我可能要大许多的木门，我在心里默默地给主人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了。

这老房子有着谜一样的安静。站在这老房子前，或是走进这老房子里，我也是静的。身心合一的静。忘却烦忧的静。微微荡漾的静。

我想真正打动我的，应该就是这一种静吧。这种来自记忆深处的一去不复返的静。

童年时的乡村，这样的房子哪能令我做出弃美味于不顾的举动?哪能勾起我绵延不绝的遐思迷恋？

那真是一段清浅浅慢悠悠的美好时光。那时的土墙屋木板屋是一座挨着一座的，是疏密相间地分布在山间田野里的。那时的它们当然也不能称之为“老”房子，它们是“新”的或“半新”的房子，朴朴素素，却也落落大方。

谁家的炊烟袅袅地从起起伏伏的瓦片里升起来？谁家的串串辣椒随意地挂在向阳的土墙上？谁家的石水缸里倒映着木橼角优美的线条？谁家的老汉坐在板壁前悠闲地吸着水烟？谁家的孩子在屋檐下等待一只燕子飞回屋檐下的燕窝里？谁家的新媳妇在雕花木窗里对镜挽起高高的发髻？……

是画。是诗。是歌。

悦目。醉心。怡神。

只是，当年的我并没有感到这些慢时光里慢生活的珍贵，相反的，甚至有点不以为然。当它们一点点离我远去，我才蓦然发现，我对它们有多留恋。只是，再也回不去了……很多东西，不会因为你开始珍惜，就不离你远去。

看着眼前这老房子，这与周围那些钢筋水泥构筑的崭新的气派的房子格格不入的老房子，我心里是有叹息的——每一座老房子，都有它不为人知的故事，不管它有名也好，无名也罢，也不论它年代久远还是不很久远，它们在大地上的存在，是许多人安放乡愁的依托，是许多人医治痛楚的灵药，是许多人追寻过去的线索。可那又如何？它们正在加速离我们远去……许多的回忆正在从清晰走向朦胧……

而我，在老房子前发呆的我，又能抓住些什么呢？没有答案。也许，答案在风中飘散了。我只能说，我有失去感，也没有失去感——于我来说，老房子是一个躲不开的情感符号，无形也有形，无声也有声，若即若离，时隐时现，但只需轻轻触碰，便能浮在眼前的时光之上，在心底熠熠生辉。

起风了，老房子智者一般岿然不动。

而我，感到身体里有一些东西被风吹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