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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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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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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声音

黎采

起风了。是初夏的风。

村庄里的万物,邂逅满世界轻柔的风,激起各种美妙的声音。

树在风里从来都是潇然的,枝叶轻摇。没有哪两棵树在风里的声音是一样的。每一棵树都仿佛在风里向着整个天空和大地说着古老又清新的情话。天空和大地慎重而庄严地听着。没有什么是天空和大地不能听见并收藏的。

草在风里随性得很,一副任风吹的样子。草点头又弯腰,你以为草就要被风绊倒了,草又站直了。草在风里的声音像草的身段一样曼妙又优雅。草的声音,一部分在地上摇曳,恍若来自某个梦里的声音;一部分在地下奔跑,是真正的草根的声音。

苞谷林在风里保持笔挺的站姿。风拂过一根根苞谷的声音,像一阵细雨洒落下来,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时而缓慢,时而密集,不慌不忙地跃进一村庄人的耳朵里。村庄里的人听着,表面上无动于衷,实则心里是舒服且略带喜悦的——从苞谷林传来的声音里,他们能看见一个个苞谷坨齐刷刷地冒出来。

麦苗在风里从来都是抒情的高手。姿势就不用说了。声音有阳光般的质感,有海浪般的狂野,有村里那些少年般率真而清澈的锋芒。风掀起层层麦浪,麦浪卷起一串串免去修饰的却带有侵略性的声音。这声音就要将村庄淹没。村庄也懒得抗拒一下。

青菜、白菜、韭菜、葱苗、黄豆苗、豌豆、辣椒苗、茄子苗、黄瓜秧等的声音,和村庄里那些个少妇不经意地浅笑的声音有相似的韵味,平和,淡然,却也风情万种。

映山红在风里娇羞地点头,声音蔓延成一圈圈浪漫又迷离的涟漪。

野百合在风里优雅地摇曳,声音轻得像一个晶莹而芬芳的梦。

芫花在风里自顾自地轻舞,声音也如她的颜色一样恬淡而神秘。

草木、花朵、庄稼在风里的声音,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各领风骚。这些声音,色彩缤纷。这些声音,往往被其容颜所掩盖,常常被忽略。村庄多妩媚,这些声音可谓功不可没。这些声音,是村庄不老的秘诀之一。

清溪以及池塘,一不小心,就被风把一些悄然隐藏在深处的声音给吹出了水面。那样的声音在水面跳跃,泛着谜一样的光芒。水的声音,是最捉摸不透的。水能接住任何外来的声音,融在水里,无形无色。比如,村庄里这条清溪的声音,每一次传递给临水的人的声音都不一样,又仿佛始终是一样的。而且,更神奇的是,但凡走近清溪的人,听着清溪的声音,总能获得一种奇异的安静的力量。听着听着,仿佛也化作一条清溪,自由自在地流淌着。

几座陈旧的空荡荡的土墙瓦房孤零零地横在村庄不起眼的角落里,任风来风去,好像没有什么能让它们动容了,已然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可是,瓦片还是在风里发出低沉空寂的声音,布满裂痕的窗户和木门还是会在风里咯吱咯吱地响,和多年前有人住在里面时发出的声音也没什么两样。土墙上的裂缝无处躲藏,只能由着风撞个满怀,撞出一些沉闷暗哑的声音,然后又把风慌乱地吐出去。就连悬在房梁上的蜘蛛网以及飞扬在屋里的尘埃也控制不住地晃荡出一些声音,还有青苔在风里沿着墙又爬高了一点点的声音。

那些取代了土墙瓦房的钢筋水泥打造的楼房,则像一个个毫无破绽的自信满满的家伙,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风倒是无所谓的。风有的是时间慢慢地把一座座看似牢不可摧的房子吹出这样那样的破绽,然后弄出种种声音。那些土墙瓦房,当年也是这般坚挺呢。村庄里的所有房子,也跟村庄里的所有人一样,都曾意气风发,笔挺于风中,慢慢地就一身伤痕了,风一吹,从外到内,全部失守,似梦似醒地发出一些声音,像地讲述种种过往。

悬挂在屋檐下或是堆放在墙角的锄头、背篓、竹筐、打杵、连枷以及风车,在风里显出难得的闲适模样。它们在窃窃私语,在分享彼此在田地里的遇见。或者,各自喃喃自语,抚慰自己的伤痛。它们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又要随着主人出发。片刻的闲适也是珍贵的。它们或许睡着了,在风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梦话。它们并不逊于农人辛苦程度的一生,如果转化成人听得懂的声音,该是怎样的无奈呢。

农具的主人,正在村庄的各处弄出各种声音。挖开泥土的声音,砍断木柴的声音,割倒庄稼的声音,薅草的声音,掐断蔬菜的声音,修补家具的声音,打扫院子的声音,磨刀的声音,剁猪草的声音,切肉的声音,炒菜的声音,洗衣的声音,呵斥牲畜的声音,相互打招呼的声音。他们叹息的声音,以及挣扎、呐喊的声音,常常被这些声音给淹没了。但他们的所有声音,包括响亮的,包括无声的,全都在村庄里飘荡,交织,漫漶。一部分随风长出了翅膀,往天上飞,往远处飘;一部分太沉重,只能往地下沉,不停地下沉,沉到村庄的深处,再没有任何风能吹动。

狗的叫声,大多数时候是按人的期待发出的。

也没有办法。人赏狗一口吃的,给狗一个窝,狗就得替人发出声音。不管是生人还是熟人靠近主人的院子,狗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大张旗鼓地叫起来,叫得越卖力,叫声越大越急,越显得忠诚可靠。待主人出现,用狗眼瞥一下主人的脸色,用狗心揣测一下主人的态度,再决定是继续恶狠狠地把来人给叫走还是识趣地把叫声低下去。如果连这个都学不会,免不了要多挨些骂挨些打,狗命难保都是有可能的。

狗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在村庄里闲逛,遇见友狗发出友好的声音,遇见仇狗发出愤愤的声音。狗们有时也为芝麻大点的屁事干架,一条狗单挑另一条狗,四五条或七八条狗打群架,都是常有的事。狗干架时,叫得那个一个惨烈,那是发自内心地叫,叫声诠释着狗内心的恨以及真切的痛,是属于狗生的叫。

夜深人静的时候,狗也叫。谁知道狗眼透过夜幕看见了什么,好像要叫退什么,又好像要把夜叫破,或者把夜里某些东西叫出来。狗叫着叫着,把自个儿也叫迷糊了,叫声比夜色还要飘忽,还要沉郁,还要深邃。狗把村庄的夜叫得悠长又迷离。一村庄人枕着狗叫声,进入梦乡,暂时逃离白天那个被一桩又一桩活儿死死缠住的自己。狗的叫声,悬在一村庄人的梦外面,像一种最近又最远的守护。夜越深,狗的叫声越响亮,好像村庄是狗的村庄。

猪的叫声,是村庄里最寻常的声音之一。

村庄里那些小猪,总是叫得很欢的,不分白天黑夜地叫,好像对这个世间的一切都感到满意,那是真不知忧愁为何物,有吃的就行。小猪的叫声,连村庄里那些被愁绪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都偷偷地羡慕。但小猪也会发出尖利惨烈的叫声,那就是被人摁住,用一把锋利的尖刀劁掉身上那个部件时。小猪在被摁住的那一刻,根本不知道人要对它做什么,但就是这样才产生巨大的恐惧感。但不管怎么叫也无济于事,人这时候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劁猪佬手起刀落,小猪哀嚎几声,只得痛苦地接受现实。

猪渐渐长大了长壮了,就不会像做小猪时那样叫个不停了,叫声里也没有了显而易见的欢愉,叫声甚至变得含混不清,像对这个世间慢慢失去了兴趣。除非是饿急了才叫几声,大多数时候,就躺在猪圈里睡大觉,睡烦了又起来转几圈。

每年九月末到十二月,是村庄里猪叫声最频繁的时期。越到年末,村庄里的猪叫声越密集。各家各户都要杀年猪。这家的猪叫声猛地响起,那家的猪叫声随后跟上,或者好几家都响起猪叫声。一时间,村庄里其他的声音被此起彼伏的直戳云端的猪叫声以绝对霸道的气势给通通压了下去。这也是猪一生之中叫得最大声最用力的一次,那是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慌中本能地发出的绝望的叫声。是抗拒,抗拒无效。是求救,无处求救。是呐喊,最后对于这个世间不舍与留恋的呐喊。

不管怎么叫,都是没有用的,总有一把杀猪刀准确地利落地割破猪的喉咙,从而终止猪的叫声。

牛的叫声,像一截木柴掉在地上,干瘪瘪的,直杠杠的。

哞——哞哞——哞哞哞,牛的叫声里,很难听出所谓悲喜。牛好像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不期待,什么也不在乎。牛眼里满是冷漠。

闲着的牛,时不时地叫几声。吃草吃得欢了,对着旷野叫几声,叫声就软和一些。在牛圈里睡了安稳觉,醒来对着远方叫几声,叫声就松散一些。在村庄哪个水塘里泡澡泡舒服,朝着天空叫几声,叫声就辽阔一些。

村庄里的牛毕竟被人给用拴住了鼻子,只能由人牵着,无休无止地给人卖力。牛跟着人耕田犁田,走得太快不行,走得太慢不行,不及时掉头不行,掉头掉慢了不行,一不留神,人手里的竹条子或木条子就会狠狠地抽在牛的身上,并附带几句臭骂。更倒霉的是,若是犁铧碰到一块石头,牛没有及时地停住,弄坏了犁铧,人的火气就更大了,牛十之八九都逃不过更狠毒的打与骂。好在牛皮还算厚,牛最多也就喘几口粗气,叫都懒得叫,好像人这样对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也不知牛到底是不是专门来这世间修炼忍功的。

村庄里也有人舍不得对牛动手。遇上这样的人,牛是幸运而幸福的。牛也没别的能耐报答这样的人,除了更加拼命地卖力。牛跟着这样的人,任何时候的叫声都格外平和。

牛也是有脾气的,牛的脾气一上来,叫声绝对是疯狂的,能叫整个村庄颤抖,更能叫平日时放肆使唤牛的人心里一阵阵发怵。或许,那些看起来越温顺的存在,体内都藏着难以想象的洪荒之力,一旦失控,将极其可怕,至于表现形式,则各不相同。失控了的牛,疯叫着,在村庄里疯跑乱撞,恨不得把整个村庄掀翻。

村庄里偶尔响起一两声牛叫,一种古老又浑厚的韵味就在村庄里弥散开来。村庄里怎么能少了牛的叫声。

羊的叫声,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落在哪里都如无限温情地抚摸。羊的叫声,从来不带丝毫攻击性,更不具伤害性。

羊不像牛,不需要靠给人卖力而苟且地活着。羊只需要一天到晚在村庄里啃草啃树叶。一边啃一边咩咩咩地叫,树叶呀草呀被羊这般酥软的叫声给麻醉了,被啃都不知道躲一下。就是不知道羊究竟喜欢吃什么草什么树叶,反正羊吃啥发出的叫声都是一样的。或许,这就是为羊之道。不论尝到什么味,都毫无波澜,让像人这样的观众搞不懂摸不透。

人不懂羊。但人有时候还是难免羡慕羊。羊多悠闲呀。一天到晚啃饱了就行了,啥事儿也不用干,最多不过就是无悲无喜地叫一阵,歇会儿,又叫一阵。一只羊正在啃某丛草或某根树枝上的嫩叶,别羊非要来抢两口,就有可能干起架来。羊干架也不会用叫声表达愤怒,只用头顶向对方。那些放羊的人,放着放着,也学会了羊的叫声。人学羊那么咩咩咩地一叫,羊就傻乎乎地围到人身边来。

羊就是被杀时,也不会像猪那样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羊好像天生就顺从这世间的一切。也难怪,生死都看淡,有什么好变着腔调叫的。不管怎么叫,叫得多大声,多用力多用情多极端,都逃不过最终的结局。羊的叫声,给村庄增添了一抹慵懒的韵致。

要说,村庄还真离不得羊的叫声,村庄有太多的苦涩沉郁的东西需要羊的叫声来中和,来冲淡。

令一个村庄多了几分慵懒和闲散的,是猫的叫声。

别看猫也像狗一样被人养着,在人的支配下讨一口吃的,但猫不必对付人,猫要对付的是老鼠,守护主人家里的粮食,因此,猫在人面前,不必像狗那么卑微。谁叫猫只要叫两声就能令蠢蠢欲动的老鼠瑟瑟发抖呢,有哪只老鼠不怕落到猫的利爪里呢,不被猫玩死才怪。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本事。但猫大多数时间根本不搭理老鼠。

猫一天到晚,都是闲得不得再闲的范儿,迈着猫步悠悠然在村庄里没完没了地溜达,时不时地叫几声,像在对村庄里一些事物发表自己独特的看法。

猫是卖萌撒娇的高手。猫卖起萌撒起娇来,叫声可甜了,而且甜得异常丰富,每一声都像用蜜糖泡过。村庄的人听着猫甜甜的叫声,虽然不能减轻各自携带的苦,但听着能缓解一下疲惫。

猫从来都不是为人而叫声。猫只为自己而叫。尤其是一只猫若是对另一只猫动了情,那叫声,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因为一个情字,致使猫的叫声之嚣张之癫狂,让别的动物望尘莫及。猫不管,猫一定会蹿到梦中情猫的主人家的屋顶或是屋外,情意绵绵地叫,百转千回地叫,声嘶力竭地叫。被主人关在屋里出不来的猫,听到情猫的呼唤,哀哀怨怨地叫,万般无奈地叫,愤愤不平地叫。两只猫就这样叫着,叫个通宵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把一个村庄叫得只剩下猫叫声。村庄里总有几只情难自控的猫,仿佛不把那无处安放的情叫出来就会死掉一样,那叫声如潮水般在村庄里涌动,人不耐烦地骂着“该死的发情的猫,叫得怪嫌人,害我一晚上瞌睡都不好”,心里实则也有些情愫被猫叫声给扰得开始失控地乱动。人一辈子恐怕都不敢像猫那样毫不掩饰地不顾死活地表情意。人的无奈,太多太多。猫活得像只猫。人不一定活得像个人。

村庄里是否有人有那么一瞬间,想做一只猫,是个谜团。

村庄的多少个清晨,是公鸡给叫开的。

也不知道公鸡一夜到底睡没睡,天亮之前,村庄里的公鸡绝对会亮开嗓门儿叫几声。一只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起个头,别的公鸡纷纷跟上来。公鸡的叫声像一缕缕红绸带,把夜幕荡开,再荡开。又像一簇簇直冲天空的烟花,形状散漫,但还没冲到天空就落下来,落在村庄的万物之上,轻颤一下,仿佛在替时间给万物传递某种亘古未变的暗号。万物收到暗号,不动声色。

村庄总有几个人,在夜里睡不着,或者天不亮就醒了,但继续保持和睡着时一样的安静。这样的人,多半有无法消除的心事。每一种心事都是有重量的,能把人压得不想发出任何声音。于是,这样的人躺在夜的深处,躺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公鸡的叫声直往他们的耳朵里钻,他们也是无所谓的,天亮不亮,他们不关心,地球转不转,他们都不关心。那些睡得着的人,公鸡的叫声就往他们的梦里钻,不过不太能钻进去。睡得着,多半是白天里过于劳累,总算可以在夜里睡着了,把很多东西关在那个睡着的自己之外了,包括白天里所干的一切,包括过往种种的爱与恨,梦与恋,苦与痛,也包括夜里公鸡的叫声。公鸡把叫声削尖了也挤不进去。还有的人,前世可能是只公鸡,公鸡叫的时候,就从床上爬起来干活。

母鸡就没个相对固定的时候叫。母鸡叫起格外起劲,必定是下蛋了。没有哪只母鸡例外。好像下个蛋根本不费力,扑腾扑腾翅膀,站起来跟打了一场胜仗似的,恨不得昭告天下。母鸡下蛋后的叫声就像它们下的蛋一样,饱满,圆润,有光泽,有温度。不仅如此,还有无处安放的喜悦与骄傲。一个个农家小院因了母鸡这样的叫声,平添了几分生气。一个村庄,因了母鸡的这样的叫声,增加了一些生机。母鸡带着一群小鸡的时候,叫声则像微风一样柔和。

鸡也会因为一口吃的或者争风吃醋,恶狠狠地打起来。这种事多半发生在两只公鸡之间。当然,两只母鸡也会为了一只公鸡打起来。都有一张尖尖的利嘴,就看哪个鸡下嘴快下嘴狠,啄得对方落荒而逃。若是两鸡都啄急了眼,就啄个两败俱伤,鸡毛乱飞,尘土乱飘。

村庄里,不时响起几声鸡叫,村庄就显出和千百年前并无不同的详和安定。

也不一定,那些缺吃少穿的年代,村庄里的鸡常常被偷

半夜三更,偷鸡的人就出现在村庄里,欲借着夜色下手。在这之前,偷鸡的人多半会来村庄里打探哪家有鸡,鸡圈的位置,哪家的狗太猛,哪家的狗好哄骗,以及得手后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的路线。

偷鸡的人不敢弄出一丝声响。可只要偷鸡的人一脚踏进村庄,村庄那种完整的和谐的气息被偷鸡的人给破坏了。村庄有些惴惴不安。鸡虽然不像狗对许多事物有极强的辨识能力,鸡还是能意识到陌生的危险的气息逼近,当偷鸡的人越逼越近,鸡在圈里乱作一团,扑腾着,乱叫着。这一切都逃不过村庄某条狗或某几条狗的洞悉。偷鸡的人一进村,村庄里警觉性最强的狗就叫起来,随后,更多的狗纷纷叫起来。狗好像要拼命护住鸡似的,尽管狗有时候也捉弄鸡欺负鸡,把鸡撵得在村庄里到处乱窜。鸡惊恐地叫,狗凶狠地叫,把一个村庄的夜晚叫得格外混乱又慌张。

村庄总有那么几个人,第一时间听到这不寻常的鸡叫狗叫声,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赤手空拳或随手抄起一根扁担去抓偷鸡的人。抓不抓得住,是另一回事。至少要把偷鸡的人吓走,把鸡保住。谁在黑夜里大喝几声,更多的人醒来了,也从床上爬起来。有的是生怕自家的鸡也被偷,赶紧跑到自家鸡圈里查看一番。有的是一副热心肠,想帮着抓住偷鸡的人。有的醒了也不理睬,动都懒得动一下,竖起耳朵听动静。也有的居然没被吵醒,披着一村庄的鸡叫声狗叫声和人声呼呼大睡。一时间,村庄里骂咧声呵斥声此起彼伏,倒是把鸡叫声给淹没了。偷鸡的人,往往趁着混乱,逃之夭夭,叫一群恨不得把偷鸡的人撕碎的人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经这么一折腾,大伙儿的瞌睡也没了,只得悻悻地朝着黑夜继续说些不黑不白不清不楚的话。人声渐渐停歇,狗叫声鸡叫声也渐渐停歇。夜色将所有声息重新覆盖。

村庄里尤其逍遥的声音,莫过于鸟叫和虫鸣。

燕子寄居在这家那家的屋檐下,早也呢喃,晚也呢喃,一只燕子独自呢喃,两只燕子一起呢喃,五六只燕子争先恐后地呢喃。人听不懂燕子呢喃,燕子也听不懂人话。尽管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燕子与人还是隔着很远的距离。但燕子把巢筑在哪家,是绝对信任哪家的人的。或许,燕子有奇异的感知力,能精准地判断一户人家对它们是否接受并喜欢,以作出正确的选择。而被选中的人家,其实也接收到燕子的讯息,只不过看起来了无痕迹。燕子和人有某些时刻又无比贴近。

喜鹊的叫声,清脆,悦耳。村庄里没有人不喜欢喜鹊的叫声。村庄里有个流传很久的说法,那就是喜鹊在哪里叫,哪里就有喜事发生。因此,喜鹊在哪家门口的树上叫几声,哪家就算嘴里不说,心里总归是高兴的。谁不期待某种突如其来的喜呢。谁在村庄不是不疲惫不茫然呢。哪怕喜鹊叫得再喜庆,其实也常常没啥发生。但听见喜鹊的叫声,谁的心里又不会生出一些充满希望和期待的思绪呢,这就够了。

乌鸦的叫声与喜鹊的叫声相反,呱呱呱地,像一团淤泥,阴郁,沉重。村庄人把乌鸦称作“老鸦子”。村庄里的人,都讨厌老鸦子——传说老鸦子在哪里叫得紧,哪里多半要死人。老鸦子在哪家附近一叫,就像叫出了一大片乌云,让人心里止不住地发慌,尤其是家里有病得厉害的人。老鸦子就像是来传达那个终究要面对的那个黑色讯息的。

布谷鸟的叫声,清亮,悠长,婉转,水一般的灵动,山一般的通透。布谷鸟只要在村庄里一叫。一种古朴又新鲜的气息就弥漫开来。每一声都拖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穿过整个村庄。布谷鸟长啥样,村庄里的人可能没几个看清了的,但布谷鸟的叫声,村庄里没有人不熟悉。布谷鸟的叫声是有力量的,庄稼感受并接收到这力量,长得更带劲了。

蝉除非不叫,一叫起来那就是声嘶力竭的叫法。蝉的叫声,像一匹丝质的长布,不由分说地在村庄里随风飘摇,直把整个村庄叫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却又不知它潜伏在哪里。也叫得人莫名其妙地想要干点什么,可身体里某种东西好像又被蝉的叫声给缠住了,偏偏还不想挣脱。蝉叫着叫着,苞谷坨就争先恐后地挂满了胡子,整个村庄就绿得更汹涌浩荡了。

青蛙的叫声,一辈子都不慌不忙,像从一口老井里冒出来的,带些水汽。青蛙叫着叫着,村庄里的稻花就飘香了。青蛙叫着叫着,村庄里的稻穗就荡起金色的浪。

纺织娘的叫声,细得像在空气里要断裂似的,但却恍若具有银丝般的质感。尤其是月光很好的晚上,纺织娘的叫声浸染了一抹月色,像在弹奏月光,又像在被月光弹奏。

画眉的叫声,像一条小溪在流淌。不过不是流淌在地下,而是流淌在天空里,有时在某棵树上稍作停留,赠给树一串随性而热烈的音符。树还没听够呢,画眉又飞走了,只留树在原地发愣。

麻雀的叫声,像谁在洒一把细沙。麻雀好像随时都缺一粒粮食吃,村庄里的人晒在院子里的粮食,麻雀都敢来吃。每一粒粮食都是用血汗换来的,麻雀一年四季总在田里偷吃不说,还飞到院子里来吃,真是烦死了。人厉声呵斥,惊得麻雀乱飞,但叫声里没有丝毫害怕的意思。

斑鸠的叫声,像谁扔了几粒石子。斑鸠和村庄里那些沉默寡言的人一样,不怎么发出声音。但斑鸠究竟在什么情况下才叫一叫,人也弄不清楚。但人却可以说“草里的斑鸠,不知春秋”,好在斑鸠也弄不清楚人说的话是啥意思,更不会向人发出不满的叫声。

蜜蜂像个天然的轰炸机,嗡嗡嗡个没完,像要把花们震慑住,然后理直气壮地采蜜。蜜蜂在村庄的各个角落里叫,叫出别样的热闹氛围,叫得村庄里的人也像蜜蜂一样,奔向村庄的各处劳作。

蟋蟀的叫声像一阵初秋的小雨,轻轻地在村庄里跃动。村庄里一些沉重的颓丧的东西,被蟋蟀的叫声悄然化开。村庄里的人,听或不听,蟋蟀的叫声都落在身体里、心底里,人也需要蟋蟀的叫声来荡涤身心里的一些东西。

村庄里有一些声音,在某个时刻忽地响起,没商量地紧紧地抓住人的心。

夜深了,村庄里某座房子里飘出笛声,或悠扬,或清亮,或激越,吹笛的人只管在夜色里将心里的万般情丝化作缕缕笛声。笛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在村庄里飘散。没睡着的人,笛声直往耳朵钻,这是无法拒绝的事,听着听着,就听到心里去了,尘封心底的一些往事就浮现出来。吹笛的人和听笛的人都不是白天里在村庄里干这干那个自己。白天的那个自己无法阻止深夜的那个自己一再出现。笛声袅袅,村庄也仿佛不再是白天那个村庄,村庄也借着笛声的掩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秘境。

晨曦里,村庄里某个角落里,歌声起,可能是嘹亮的山歌,可能是当下流行歌曲,可能是某首老歌,也有可能是东唱一句,西唱一句。唱歌的人可能是年迈的老人,可能是年轻的汉子,可能是谁家的姑娘,或者是谁家的孩童。有的歌声粗犷,和村庄那些粗犷的事物互相呼应。有的歌声婉转,令村庄里那些同样婉转的事物闪出不一样的光亮。有的没一句不跑调的,却格外有趣,能一下子把村庄里听的人给逗乐了,村庄就罩在一种轻松而快活的氛围里。

也有叫人格外揪心的声音,那就是从村庄里的某处传出的放声大哭。家里有人去世了,哭声就偏悲凄一些。两口子干架了,哭声就偏愤恨一些。哭声一起,村庄就笼罩在一片哀伤的阴云里。村庄里有多少动听的美好的声音,就有多少痛苦的无奈的声音。也没什么,一村庄的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间的。在离开这个世间之前,谁都难免一次又一次地哭。哭声,才是村庄里最庄严的声音。哭过了,继续在村庄里忙活。

在村庄里过日子,随时都要做好听到任何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的声音的准备。听得多了,就懂得了那些声音里的关于烟火人间里众生的梦与醒,喜与悲。

村庄里还有一些声音,太细微,以至于常常被当作是无声的。

比如,霜凝在村庄上的声音,雪落在村庄里的声音,云飘过村庄上空的声音,雾绕在村庄里的声音,冰在村庄里融化的声音,晚霞在村庄西边燃烧的声音,阳光洒满村庄的声音,月光铺满村庄的声音,晨曦在村庄蔓延的声音,夜色在村庄里荡漾的声音,晨曦在村庄里蔓延的声音,草木拔节的声音,种子发芽的声音,竹笋破土而出的声音,麦芒慢慢绽开的声音,稻穗渐渐鼓胀的声音,桃花凋零的声音,落叶枯萎的声音,石榴裂开的声音,炊烟自屋顶升起的声音,露珠自叶尖滑落的声音。

这些声音,各有其色彩和质地,生生不息。这些声音,是万物内在的梵音,只能用心去听。

这些声音,直接进入村庄里一茬又一茬人的身体里、灵魂里,让人在一些恍惚的瞬间,莫名地好像听到了一些声音,仔细一听,又什么都没有。

这些声音,是有力量的,可以令村庄里一些人在一些迷惘的时刻,冲破迷惘,勇往直前。或者,这样的声音,也教会村庄里一些人在许多时候用无声来表达。

这些声音,守住村庄最初的纯真。

十一

村庄里最寻常也最神秘的声音,还是风声。

一年四季,村庄里灌满了风声。

春天里,村庄里的风声若恋人的絮语,绵长而深情,一遍一遍地抚过村庄。村庄里的万物,在春风里慢慢醒来,开启一场崭新的义无反顾地奔赴。村庄里的人,能不能在春风里醒来,没有定数。村庄在每一个春天里都放出那般具有治愈力的风声,但总有一些悲凉与痛楚,风声也无能为力。整个春天都无能为力。

夏天里,村庄里的风声一改春天里的温顺,变得捉摸不定,可轻柔,可调皮,可热烈,可奔放,可暴躁,可狂野。夏风撒起野来,就像十万头怪兽分布在村庄的各处,拼命嘶吼,放肆咆哮,只差把村庄撕成碎片,掀个底朝天。村庄无法躲避也不能逃离,只能在原地被失了控的夏风一再肆虐,弄得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秋天里,村庄里的风声,收敛了部分野性,却愈加神秘莫测。有时候,秋风就像一个看尽繁华的女子,把所有的爱恨悲喜都深藏于心,只是不紧不慢地讲述着,可声音里还是透着藏不住的荒凉。有时候,秋风又像一个脾气古怪的老者,阴阳怪气地吹着,阴森森凉飕飕恶狠狠的声音里飞出一把把小刀,往村庄里乱扎一通,村庄里人躲闪不及,就被扎出一些看不见的伤。

冬天里,村庄里的风声只剩下彻底的冰冷与无尽的萧索。村庄裹在冬天的风声里,仿佛要进入一场没有退路的战斗。风声再大一点,把天空的雪召唤下来,村庄就变成一个村庄自己都不认识的所在。一村庄的人顶着冬天的风声,清醒又恍惚地干着各自宿命里躲不过甩不掉的活儿。

村庄里的风声,好像从来没有变过。好像每一缕风声都是从前的某一缕风声一直潜伏在村庄里,适当的时候又出现在村庄里。又好像每一缕风声都随风走了八百里,也不知怎么地,一次又一次地出走,一次又一次地回归。风声追赶着风声。风声缠绕着风声。风声碰撞着风声。风声拉扯着风声。风声覆盖着风声。风声生发着风声。各种风声,在村庄里出没。

村庄里风声四起,风声夹杂着村庄的其他声音,在村庄里飘,也在一村庄人的心上飘。村庄里的许多东西,都是被风声带走的。村庄的好些事情,因为走漏的风声,才弄得满村风雨。风声也会带回一些走失的东西。只不过村庄里的人总是忙着干这干那,常常忽略风声带走带回的东西。而有的人,因为听到了某种风声,而作出了某种决定。

村庄里所有风声都浸入了一村庄人的骨血。那些在村庄里过了一辈子的人,呼吸里都带着村庄的风声。那些曾经头也不回地离开村庄奔向远方的人,后来风尘仆仆地赶回村庄,或许只是为了重新听一听村庄里的风声,让村庄里的风声把那个久违的自己叫醒。那是故乡的风声啊,没有任何别的地方的风声可以替代。那是种奇怪的感觉。

也不奇怪。不论一个人离开故乡的村庄多少年,村庄的风声里都依稀存留着一个人在村庄里所有的声音,人一靠近村庄,那些声音就会复活,击中人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就写到这里吧。我要去听村庄的风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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