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仲夏。午后。
我站在一座青山之巅,目光落在山脚下一座古桥上——万寿桥,我来见你了。
我也知道,万寿桥并未等我。万寿桥从未等任何人。万寿桥,如遗世而独立的佳人,隐在鄂西的大山深处。
是一见倾心的感觉。远远望去,万寿桥横跨在碧波荡漾的龙驹河上,四周青山绵延向天边,一座盖着灰瓦的老宅点缀在桥边不远处的农田里,四五头黄牛在河边悠闲地啃着草——这不就是从中国山水画里跃出的景象。远离繁华,免去虚饰。苍茫,雄壮,沉郁,安宁,静谧,清雅,飘逸,灵秀。
有谁能抵挡这浑然天成的画的诱惑呢。反正我是不能。我恨不得长出翅膀,以最快的速度飞到这画中去。当然,还是得沿着山间那条唯一的石阶路走下去。
石阶路依山势铺砌,迂回曲折。阳光透过树木打下来,在石阶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石板上落叶片片,落花朵朵,石板间青草丛丛,青苔点点。清风拂过,野百合的清香直往鼻孔里钻。
石阶路越往下越陡峭,河里的流水声越来越响亮,万寿桥的样子越来越清晰。
终于,我的双脚踏上万寿桥西端的第一块条石。我已入画。
我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我生怕惊扰了这画里那些无法命名的稍纵即逝的东西。汹涌的欢喜在我心间升腾起来。不仅欢喜,还在无来由的慌乱,我就像越过某条看不见的线,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但我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沉静。
我的目光急切热烈又慎重虔诚地投向万寿桥——造型古朴精巧,线条流畅舒展,色泽凝重沉郁。整座桥如一张弓,悬挂在山水间。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拉动神秘的弓弦,向着无边的旷野发射出某种扑朔迷离的东西。半圆的拱洞与水中的倒影构成一轮圆月,一半真实,一半虚幻,像一个永恒的寓言。
龙驹河似一条玉带,穿桥而过。河水在快抵达桥的地方,于疏密相间的鹅卵石上激起一簇簇洁白若雪的水花,像在吐露一串串谁也读不懂的梵语。河水流经桥下时,却又极为平缓,像要与桥缠绵到地老天荒。可哪有河水可以停留的。河水从桥下流过,流到一个拐弯处,再与鹅卵石共同演绎一场水花肆意飞溅的浪漫,像在与万寿桥作最后的深情告别,然后洒脱地流向远方。
万寿桥,没有那种通常意义上的惊艳,但却散发一种深沉独特的极具穿透力的美,不动声色地摄入走向它的人的心魂。我分明感到,我身体里某些潜藏的因子被眼前这座石拱桥给激起了奇异的火焰。
这初见,如重逢。我走向万寿桥的最高处。我渴望身体里那些火焰更热烈地燃烧。我相信,万寿桥一定藏着某些东西,能让我完成一次别样绚烂的燃烧。
走在万寿桥上,就是走在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里。在这里,荒芜是另一种繁茂,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只有完全地打开自己,才不负这场相见。
挂在石拱桥上的一缕缕藤蔓,演绎悬空的陡峭之美,仿佛是桥不小心泄漏的种种情丝。长在条石缝隙间的一簇簇小草,在风里轻轻摇曳,像在诉说亘古未变的素朴、坚韧与生机。依偎在桥边的一丛翠竹,在桥上投下如梦如幻的竹影,像在替桥写一首极致清新又极致神秘的诗。沉积在桥上的尘土,覆盖着桥的万千伤痕,像一种漫不经心的抚慰。总有尘土飞扬起来,再也落不回桥上,也总有新的尘土从别处飘呀飘,飘到桥上来。
绿如翡翠的河水中,万寿桥的倒影随河水荡漾,像是万寿桥在河水里做着一个柔和而美好的梦。在这个梦里,万寿桥不需要承受任何脚步的经过,只需要做自己。这个梦,万寿桥一做就是一百多年。
万寿桥,一座历经风云变幻的石拱桥。
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恩施大荒义绅张谋邀建始首士谢海楼和恩施首士王丹岩联合以工代赈方式开始在龙驹河(又名稚溪河、赤溪河)上修建石拱结构的万寿桥。光绪二十六年(1900),万寿桥告竣。
万寿桥的出现,对于从前恩施建始两地的山民来说,有着空前的重要性。
时光回溯到清雍正十三年(1735),朝廷实施改土归流政策,废除土司制度改设流官的县治,调整政区,并设立湖北施南府,州府设在恩施。第二年即清乾隆元年(1736),建始县从四川夔州府(州府奉节)划入湖北,隶属施南府,自此结束建始县数百年川东边境县的历史,建始人再无必要步行三百里去奉节公干。建始离恩施仅120路,太阳河为两县界河,太阳河的龙驹河段因山势和水流相对平缓就成为两地往来的主要通道。早年间,山民在河道架设的简易木桥,多次被洪水冲垮,但屡垮屡建。
万寿桥——顾名思义,是希望桥永不垮塌。万寿二字,体现的是对生命的珍惜——山民是把一座桥当作一个人,从而生出朴素而虔诚的祈愿。
我立在桥上,仿佛还能听见凿开石头的声音,抬条石的号子声,一块块条石靠拢的声音,最后一块条石砌进去的声音。石头,被人打磨成一块块条石,砌成一座石拱桥,石头就不再完全是石头自己,而是承载着修桥人的信任与重托的所在。或者说,从石头到石拱桥,修桥人已然将一种使命砌进了桥里。石拱桥与修桥人之间,差不多是过命的交情。每一块条石上,都浸着修桥人的汗水与期许。
我不由得想象万寿桥最初的模样。桥面砌规整的条石,桥面左右两边用方方正正的麻条石砌成护栏,既是安全防护又可供过往行人坐着歇息。崭新的万寿桥,该是怎样的雄姿英发,这一方山水记得。
据建始相关文史资料记载:万寿桥总长49.9米,宽5.6米,跨径23米,桥面距河床水面高14.4米。桥东砌16步石级,桥西砌43步石级。这不是绝对精准的数据。但这组数据能勾勒出万寿桥的大小和形态。我想说的是,万寿桥穿过漫漫岁月,已然有了另外一种长度、宽度和高度,以及气度,令人心生敬畏。
桥东,清光绪年间的建桥碑上,“万寿桥”三个大字历经无数风霜雨雪,依然苍劲有力。碑上还记载着建桥的时间以及人们为建桥募捐的数额,部分文字已经难以辨认。也无需一一辨认清楚。那样模糊的字迹,一样能提示这世间一种众志成城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桥东另一通石碑,为民国时期的“恩建界标”,字迹依然清晰。万寿桥东为恩施市柏杨坪乡东岳宫村,西为建始县业州镇杨柳池村。桥两端各存500米的石阶古道。我就是从桥西的古道来到万寿桥的。
1935年,国民政府投资修建巴石公路,即从巴东船码头经建始、恩施到咸丰县的石门坎再到四川黔江的公路。次年,巴石公路通车后,万寿桥和建恩古道就此走向冷清。
此刻,万寿桥上只有我一人。一人,一桥,于我而言,是一种奢侈而珍贵的拥有。仿佛天地间,只有我和万寿桥了。
而且,我还有种被尘世遗忘的自在。和万寿桥在尘世渐渐被遗忘的自在有某些相似之处。
我始终静默地凝视万寿桥。万寿桥同样静默。在这样仿佛相互懂得的静默里,我还是触到了万寿桥的沧桑。
万寿桥上也曾热闹非凡。一支支马帮来往于此,马夫不紧不慢地吆喝,马儿驮着一筐筐货物,晃晃悠悠地踏过桥,洒下一串串清脆的铜铃声。一个个背夫,背着沉重的物品,提着打杵,艰难地走过桥,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各种声音在桥上相遇,演奏一曲曲低回浑厚的充满生命张力的交响乐。各种足迹在桥上重叠,绘就一幅幅繁复而深刻的生命图景。
那些年,那些经过万寿桥的人,多是被生活一再推到万寿桥上。他们是否认真地打量过万寿桥的模样,是否坐在石栏杆上低头把滔滔的心事付与桥下滔滔的流水,是否站在桥的某处抬头给远方一个淡淡的笑……他们经过万寿桥,清醒也好,恍惚也罢,都是走在自己的宿命里,走在躲不开逃不掉的一段路上。万寿桥也避不开自己的宿命,也走在属于它的路上。哪怕万寿桥一动不动,但它一直在走,走在时间里。万寿桥除了接受,还是接受。接受每一种脚步。接受每一种目光。接受喜欢或不喜欢。接受到来,接受离开。
万寿桥也一定见证过无关沧桑的东西。比如,爱情。因了龙驹河,伊人是真的在水一方,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可以想象,因了万寿桥,成就了多少美好姻缘啊。那些远去的时光里,谁揣着怦怦的心跳,匆匆走过万寿桥去见梦里的伊人;谁坐在大红的花轿里经过万寿桥,脸颊泛起比桃花还艳的红晕以及眼眸里无限温柔的光透过花轿,轻轻地落在桥上;谁和谁一起漫步万寿桥,桥下河水中映着一对璧人的倒影。还有谁,孤单地伫立在万寿桥上,满眼惆怅,把无尽的相思化成无字的情书,托风寄往远方。
据说,桥东曾有一个茶馆,挨桥头有两棵高大的青树,覆盖整个桥面。过往的人,需要这样一个茶馆呀。需要一碗茶洗一洗一路上的风尘,润一润沉积在心底里的苦痛与挣扎。那么,且停下匆匆的脚步,坐在桥边的茶馆里喝喝茶,听听河水流动的声音,吹吹山谷里的清风,然后挺起腰杆,继续赶路。至于在这个茶馆里喝出什么样的茶味,我想,一千个人就能喝出一千种茶味。如果说在万寿桥上的那些远去的画面整体上具有足够明显的沧桑感,那么,桥边茶馆里的画面一定是温润的,细腻的。
后来,茶馆从桥边消失,桥边的两棵大青树也被砍掉,了无痕迹。那些在茶馆里稍作歇息、在大青树下乘过凉的过客,亦各自纷纷沉入时间的深处。桥上的石栏杆,在上世纪中叶遭到破坏,如今仅存桥西端的两段石栏杆。
也没什么。世间种种,终将雨打风吹去。任何事物的存在与消失,都有其定数。
猛然间,我想到了一个词——残缺。没错,眼前的万寿桥,具有动人心魄的残缺之美。那些被毁坏的不见踪迹了的石栏杆,就像维纳斯断掉的臂,给人以无穷想象——这不代表我不为石栏杆被毁掉而感到惋惜——我只是表达桥在眼里心里造成的审美体验。这个想象的过程,就是一种关于美的寻觅、理解与重构。无限靠近原本存在的事物本身。但永远都是缥缈的,无法看清的。这个过程,是一个人在心底里修复万寿桥原貌的过程。就像有时候,一个人默不作声地修复自己的过程。
我坐在一侧的石栏杆上,布满岁月痕迹的浅灰色的石栏杆接住我天青色的长裙。我坐着,一动不动。我想把自己坐成百年前的某个过往的马夫或背夫,坐出也坚毅也苍凉的姿势,坐出或明澈或迷惘的眼神。
起身,我再一次在桥上走着。我走得很慢。我想把自己走成马致远,吟出“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走成黄庭坚也行,看“半烟半雨溪桥畔,渔翁醉着无人唤”。走成欧阳修也挺好,赏“溪桥柳细”。要不就走成秦观,于“流水桥旁”任情丝放肆飞扬。呵,万寿桥,你简直叫人神魂颠倒。当然,万寿桥从来都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诗意。我感到,每走一步,不可捉摸的诗意都在心里生长。不必非要把这般诗意变成文字。无字,或许是最好的表达。
我伸出指尖,轻轻抚摸万寿桥的一块块条石,清凉的感觉自指尖渗入我的肌肤,一寸一寸地向我整个身体里蔓延。连呼吸都是清凉的。就让这来自岁月深处的坚韧的丰盈的禅意般的清凉荡涤我身体里残存的浮躁与喧嚣。这个我,和桥上的某块条石有相似的气质。我不来不去,无悲无喜。我一言不发,我无所不言。我是我,我非我。再也无所谓追求,无所谓进退,无所谓成败,我就要在这世间清凉地活着。这样的清凉,是我对这个世间最大的深情。
我甚至在这样的清凉里听见了万寿桥的呼吸。那是一种不被任何外在因素影响的绵长的超然的呼吸。如一个在山水间打坐的智者,与山水一起呼吸。不理会时光的流逝,不在意自身的生死。时光也在其面前失去了部分的威严。这样的呼吸里,曾收留所有经过桥的人的呼吸,而始终保持着那份纯粹。
如果可以,我想就这样徘徊在万寿桥上,看天边云卷云舒,看青山层峦叠嶂,看河水碧波荡漾,看河畔野花绽放,看农房升起炊烟,看牛儿河边漫步,看薄雾一缕一缕把桥萦绕,看白雪一点一点把桥变白。从此,我不关心时光流逝,更不关心红尘旧事。是的,我竟对万寿桥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归属感——毫无疑问,我燃烧过了,比我期待的还要绚烂——万寿桥,已然悄无声息地将某些东西传递给了我。
有点遗憾。我终究也只是万寿桥的一个过客。就像万寿桥也只是时间的一个过客。时间可以让万寿桥热闹非凡,就可以令万寿桥冷冷清清。离万寿桥不远的山间,一座座现代化的高架桥,以绝对的优势取代了像万寿桥这种属于“从前”的桥。我想,偶尔有像我这样的人来到万寿桥,心里一定是对“从前”有深深的情结吧。
而且,万寿桥可以把人带进从前的那些慢里。从前,人慢,马慢,慢慢地走过万寿桥。从前,不仅是经过万寿桥的人呀马呀慢,在这阔大的世间,处处都充盈着慢。那是属于从前的慢,是不得不慢,是时代的慢。当然,从前的人是不会感到慢的,反正所有人都处于那样的速度里。那些慢,是相对于现在的快而言。那些慢,早已被时代的车轮辗得支离破碎。
人活在这世间,还是需要慢的,然而,慢早已成为一种奢侈。走得太快,灵魂常常会跟不上。喧嚣的大都市里,飞驰的列车里,簇拥着面无表情的人哪。整个世界都是快节奏,没有最快,只有更快,根本慢不下来。而万寿桥,自带一种原始淳朴又灵动丰盈的慢,可以给一个人逃离,至少是暂时逃离现在逃离快的去处,做一回那个久违的真实的自己,重新感受慢,感受从前。或者,只有试着停下匆匆的脚步,回望从前,懂得慢,才能真正地懂得快,适应快,并创造快,在短暂也漫长的一生里,快慢自如。
也无需遗憾。要承认,正是时间一点一点将万寿桥雕琢出恍若超越生死的吸引力——深渊般的寂寥里,蕴含着原始的蓬勃的生机。
住在万寿桥附近,是否就能过上从前的慢生活呢。我正这么想着,一个约摸六七十岁的老伯从桥附近那座老宅里走出来。
想必老伯是住在老宅里的吧。老伯是独自住在这里吗?老伯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吗?老伯就像一个谜,沿着田间小路,慢慢地走到桥边来。老伯背着一个旧背篓,一脸憨笑。我笑着跟老伯打招呼:您住在这里挺好的嘛,坐拥这片小桥流水的美景!老伯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露出所剩无几的几颗牙齿,只是说,天气燥热得很,只怕要下暴雨了,还不早点回去哟。我对老伯说,舍不得走啊,雨要下就下呗。老伯没再说话,摇摇头,径直走向桥东附近一块苞谷田了。
老伯对万寿桥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我无从得知。老伯慢慢地走过万寿桥,就像走在一个没有悬念的结局里——就在一瞬间,我发现,老伯的苍老,万寿桥的苍老,无比默契地交融在一起。或者,一个人的苍老就是一座桥的苍老,一座桥的苍老就是一个人的苍老。那样的苍老,令所有的浮华都黯然失色。
站在万寿桥上的我,也正在苍老。好在,我从来都不惧怕苍老。不过,在不断变得更苍老的路上,我可能无法像万寿桥那样越苍老越有魅力。
见一座桥,其实也是见一部分自己。
每一座桥都是路的一部分。每一座桥都有属于自己的现在,每一座桥都通向未来,连接从前,是从前与未来的交集处。
轻轻地,我走下万寿桥。
别了,万寿桥——我的心语,化作眼角的一抹微笑。
沿着来时的林间石阶古道,我慢慢地走到山巅,回头再看一眼——夕阳映照着大地,万寿桥披着暖色的余晖,幽寂而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