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似乎比一阵微微的风还要轻——他跑起来的时候。
每一次,他从村西头的公路上出现,顺着村里那条唯一的弯弯的公路跑,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村东头的公路尽头。
或者说,他就像一阵风,迅疾地刮过村庄,来无影,去无踪。村庄里有些东西,来不得躲闪,被他刮得慌乱无措地摇动。他跑过后,村庄也不由得有些恍惚。
他瘦得跟个竹竿似的,高一米六左右,剃个光头,两只细长的眼睛呆滞得像灰蒙蒙的天空。他始终面无表情,也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他好像摆脱了体重的束缚,又好像无师自通了江湖上某种失传已久的独门功夫,他的身子略向前倾,两只手臂直直地斜向身后,轻飘飘地跑着,一点也不费力的样子。他跑起来的那个轻,差不多跟鸟儿飞起来的那个轻一样潇洒自如。如果他正好跑在一场足够大的风里,好像随时都会飞起来似的。
他身上挂着一件灰不溜秋的上衣和一条同样灰不溜秋的裤子,他的脚上套着一双破旧的布鞋或解放鞋或拖鞋。他的衣服过于宽大,风大的时候,被吹得乱飘,而他根本不理会风怎么吹、衣服怎么飘,他只管往前跑,这令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说不清的怪异。一年四季,他都是这样穿着。好像既不怕热也不怕冷。反正不管有多热有多冷,他都不增减衣服。或许,当一个人的身与心全然不在意温度了,任何外在的温度对一个人都无法产生丝毫的影响了。
他跑着,跑着。玩命似地跑着。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什么都不关心。他只是完完全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一种略显奇特的姿势仿佛不知疲倦地跑着。跑到哪里想停下就停下。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他就像一个从尘埃里冒出来的谜。谁也搞不清楚他究竟为何要日复一日地跑,为何能跑出那般令人不由得心生羡慕的轻飘飘的感觉。
他简直像个傻子。
不,他就是别人口中的傻子。
他的家在十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庄。当他被家人及周围的人一致认定为傻子时,还是个两三岁的孩子。这是个残酷的认定结果。他注定在许多时候被忽略,却又随时被四面八方的异样眼光包围。不过对于一个傻子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反正别人的任何眼光和看法,他不知,更不懂。
他没有上过一天学,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干过一件农活。他也不跟任何人说话。所谓世事,与他无关。他更像是一个徘徊在人世边缘的轻而薄的灰色的影子。
也不知他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还是他心里原本就隐着别人无法了解的奇思怪想,突然有一天,他就着了魔一般,从家里一溜烟跑了。等家里人发现的时候,他早已没了踪影,家里人四处寻找,一无所获。就在家里人以为他跑丢了,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可怕的想象的时候,他竟然轻飘飘地跑回来了。除了甩给家里人一脸的傻笑,他没有其他的交待。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跑了多远,家里人无从得知。
从此以后,他常常一清早就从家里急匆匆地跑出去,有时连饭都没吃就跑了,天快黑了,他又跑回家了。你说他傻吧,他却从不在路中间跑,而且他竟然次次都准确地记得回家的路,不管跑多远,都能原路返回。家里人试着阻止他满世界乱跑,可家里人多的是农活呀家务活要干呀,因此,稍不留神,他就从家里悄悄地溜出去了。要是实在被看得紧,他就像疯了一样,哇哇大叫,狂躁不安。家里人实在拿他没办法,索性就由着他跑。
他轻飘飘地跑在一条条路上,一遍又一遍,风雨无阻,霜雪亦无阻。他魂不守舍,仿佛跑在一个梦里。他甚至像在反复进行一种行为艺术。无所谓悲喜,也无关成败。只有跑起来的生命。只有在跑中无意识燃烧的火焰——和那些不被认定为傻子的人在某些时候跑起来燃烧的火焰一样热烈而绚烂。他无视他在路上遇见的一切事物,因此,一切事物在他眼里就失去了光华,失去了吸引力。也不一定。或许,他在用他的方式感知、理解他遇见的每一件事物,他只是没有像那些所谓不是傻子的人那样用常见的方式表达出来。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
他,是个独行者。
他不是有意的,但他却用一种说寻常也寻常说怪异也怪异的方式诠释了独行者这个概念。
他来这世间一趟,没有半个人与他同路。他不理解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别人也无法真正地理解他。他在这个世间的某条路上忘乎所以地跑着也好,还是静默黯然地蜷缩在某个角落里也罢,其实他都是独自在他的宿命里不可抗拒地行进着,一刻不停。他的独行,是明显的,足够明显。尤其是他独自在这大地之上苍穹之下跑着的时候,那种“独”的意味,也巨大,也荒凉,以至于令看着他的人不免心生怜悯或者同情。
他其实并不需要谁廉价的怜悯或者同情。正是因为他没有那些世事所牵绊所困扰所负累,他才拥有那种异乎寻常的轻,才能轻飘飘地跑几十里路,大气都不喘一口。他的独行,是专属于他一个人的,浑然天成,免去伏笔,省去修饰,没有目的。
他甚至像在替许多人跑,替许多人完成一场又一场独行。那些像我一样所谓不是傻子的人,既无法拥有像他那样不可思议的轻,更无法像他那样随意找一条路放肆自在地疯疯傻傻地跑一回——什么是非对错,什么得失成败,什么爱恨情仇,且通通丢掉一旁,丢得一干二净——那是一个无我的状态——或许也算得上一种暂时的逃离。他的独行,毫不留情地衬出许多人的无奈。越无奈,越把他看作只知道到处乱跑的傻子。
也没什么。上天没有给他一些大多数人拥有的东西,却给了他另一些东西。上天给每个人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谁也不能搬块石头砸破天。
曾经,那个年少的我多次看见那个常常从我的故乡那个村庄跑来跑去的傻子,但并未引起我特别的注意。我也跟村庄里其他人一样,只是把他看作一个无关紧要的可怜人,更没意识到他跑起来的那个奇怪样子将像剪影般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散。好些年了,他再没从那个村庄里出现过。不知他的身体是不是实在跑不动了,所以再也不跑了,还是把自己这一生的路终于跑完了,坠入了永久的沉寂。
后来,那个中年的我在村庄里漫步,眼前总是会不经意间闪现他轻飘飘地跑过村庄的场景。经过村庄那条路的人何其多,可偏偏只有他跑过村庄的那些画面,清晰地跳出来。或许,他跑的姿势,村庄当时的模样,以及他跑过村庄里掀起的那些风,一直在村庄里,和村庄里的许多事物一样,沉入村庄的深处,一层一层的。一切那么真实。一切又仿佛无比虚幻。
谁的人生不是真实又虚幻。
谁不是在这世间完成一次没有彩排无法重来的充满未知与冒险的独行。
就说这一村庄的人吧。大多都是挖泥拌土的农人。几乎一辈子都与农活纠缠不清。日复一日在村庄里那些山林和田地间走了又走。除了在村庄里走,无非是去附近的镇上走走,再远点就是去县城、州城或者更大一点的城市走走。走来走去,多半最终还是会走进这村庄的泥土的深处。村庄里从来都有一条看不见的路横在时间里,很负责地带走村庄一茬一茬的人。不管是在村庄里清醒又恍惚地走了一辈子的人,还是曾经头也不回地走出村庄,打算一辈子都不回村庄,后来却默默地走回村庄的人。
在被村庄里那条看不见的路带走之前,每个人其实都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
没有愿不愿意,选不选择。都独自行走在自己宿命里注定要走的路上。哪怕一村庄的人常常走在同一条林间路或是田间路上,或是在同一块田地里干活,或是在同一个镇上赶集,或是去同一个城市打过工什么的。哪怕一村庄的人头顶同一片天空,脚踏同一片土地,呼吸充盈在村庄里的同一团空气。甚至村庄里的甲有时候恍然觉得走在乙的老路上,而乙又恍然觉得怎么好像在走甲的路。
只不过,一村庄人各自的独行,看起来没有那个经过村庄的那个傻子的独行那么明显。但事实上,一村庄人同样一刻不停地行进在属于自己的人生路上,时而清醒,时而迷惘,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没有哪一条路是平坦的。谁都曾意气风发,勇往直前。谁都会在跌倒,受伤,彷徨,困惑,甚至绝望,如果还有一口气,老天爷还不收,那么还得整理一下自己,继续前行。
一村庄人独行的足迹,被各自遗弃,被村庄无声无息地封存。一部分封存在地下,一部分封存在风里。地下的足迹,越沉越深。风里的足迹,被风卷得四处飘散,最终还是落下来,沉入地下。
我,一个出生在村庄里的人,在村庄里走来走去无数回的人,慢慢地走出了村庄,走进了城市。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独行者。
比起和小伙伴一起去抽茅针、采野花、捡板栗、捉蜻蜓、捕蝉、跳房子、踢毽子,我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发呆。我也曾试着参与进去,可我的确是个格格不入的家伙。尽管我尽量表现出惬意又开心的样子。但我心里清楚,那都是我装出来的。可我装的技巧又着实笨拙,我混在其中,不仅没有感受到多少快乐,反倒添了几分尴尬。
我根本就像是自带某种结界,却又无力打破这结界。不论我走在哪里,也不论我身边有多少人,我都逃不开丢不掉那如影随形的“独”。我不管怎么努力摆脱,也没有一丁点儿效果。那“独”,多半是长在我骨子里的。
渐渐地,我放弃了对自己的调整和修理。像我这样不“独”不自在的人,也是一种存在。存在即合理。
于是,我不再勉强自己加入到任何我没有兴趣的人群中。
我常常独自一人在村庄里漫步,那是个特别美妙的过程。
一朵花对我微笑,我回一朵花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一根草在我身边摇曳,我停下来,虔诚地学习一根草的摇曳。
我在一滴露珠的晶莹里,感受宁静丰盈。
我在一缕炊烟的飘摇里,感受岁月静好。
我于微雨里看燕儿双飞。
我于朝阳下听虫鸣声声。
我于黄昏里看霞映澄塘。
我于白雪中赏红梅绽放。
我任我的素心随一朵云在天空里飘远又飘近。
我由着我的思绪在清溪里荡起一圈一圈涟漪。
我让一片翻卷的麦浪卷起我身体里的层层的浪。
那个我,眼里心里都是我遇见的万物。我把自己敞开,让万物经过我。我与万物无限靠近。
那个我,是在诚实地做自己。我独行于村庄里。我独行在自己的世界里。寂静欢喜。空灵丰盈。
村庄里也没有谁注意到我的独行。这自然是很好的。村庄什么都能包容。人在村庄里过着过着,就不知不觉地染上了村庄的一些品性。
没有办法。我简直对独行上了瘾。
我一路独行,拒绝那些需要以假笑和假话维系的场合。一个人只来这世间一趟,一生都活在面具之后是可悲的。我不惧被贴上了冷漠、孤僻的标签。我的谦卑与真诚,只留给同样谦卑而真诚的人以及草木、阳光、霜雪、江河、大地、星空这些从不失本性的事物。
此刻,我的手指正在键盘上敲击,一个个汉字从电脑屏幕上跃出来。这也是我独行的方式之一。
尤其喜欢这个独行的过程。有时候,我像一个潇洒不羁的剑客,出手快狠准,纷纷的文字如剑气一般飞出来。有时候,我像一个陷在迷雾里的困兽,一阵乱窜,弄出一串串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文字。有时候,我又像一个不小心误入了某种禅境的呆瓜,我的心我的神我的魂被某种神秘缥缈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指引着,一些古里古怪的句子便从我指间滑落。
我也常常遭遇思维的泥潭十面埋伏,在语词的迷宫里跌跌撞撞,好在我这个人打小练就了一个独行者越挫越勇的韧性。我不怕在这样的独行里被质疑被忽略。我只怕自己投降。
在这样的独行里,我是真实的我,我是活着的我,如同一朵花奋不顾身地开放。我可以看见最狂野的风暴,来自某个寻常的却忽地从我脑海里跳出来的令人如梦初醒的字,或者来自某一瞬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角落里的爱。也看见最绚烂的火焰,就在某块坚硬巨大的冰的内部,就在某一片寂静辽阔的旷野,就在某一刻我冷漠荒凉的眼眸里。
还有一些时候,我一动不动,我也在独行。比如,我倚着一棵树胡思,我望着一朵云发呆,我看着一座山蹙眉,我躺在草地上听风,我坐在星空下乱想,我立在飞雪中做梦。
我早已习惯了做个独行者。我不孤独。真正的孤独,绝望的孤独,从来都在喧嚣的人群中。
在独行中,我不断认出那个更真实的自己。我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做个独行者。
或许,等我老了,回头一看,一生之中,总算有几个瞬间,我竟然那么美——那正是我独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