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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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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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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晚霞共舞

黎采

总有些时刻,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舞动起来——是生命里某种扑朔迷离的无法控制的东西在舞动。

比如,邂逅一场晚霞。

那天傍晚,我沿着广润河边散步。我喜欢一边散步一边看河水流动的样子。好像有一部分我在流动,慢慢地消失在远方。

走到一个拐弯处,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夕阳就快要落到城边的山头,一大片云彩被照得透亮透亮的,呈透亮的浅黄色。

我常常在这个拐弯处结束散步,直接回家。我很确定,我被天边那片云彩给没商量地牵住了。于是,我继续沿着河边的走廊散步,目光回到河流的水波上。

大约过去了十分钟,我再次抬头,瞬间惊呆了——先前那一大片云彩,已然变成橙红,轰轰烈烈地铺展在天边——燃烧,燃烧!半边天空都在燃烧——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燃烧——云彩簇拥着云彩,云彩追赶着云彩,闪着梦幻般的光焰。

美,惊心动魄的美。与其说是天空里的晚霞瞬息万变,还不如说天空里在上演一场恢弘而神圣的魔法。天与地,在霞光里失去了界限。披着一身霞光的我,不由得生出深深的感动。不只是感动,还有无处安放的欢欣。这样的感觉,只有大自然于某一刻呈现的景观能带给人。

呵,这还是我熟悉的建始县城吗。整座城市,沐着霞光,宛若变成一个全新的童话世界。

那些熟悉的建筑物、街道、花草树木,融在这无边无际的霞光那无与伦比的暖色调里,显出一种神圣的柔和与安详。城南的凤冠山,在晚霞的辉映下,宛若一个打坐的智者,一言不发,却又无所不言。广润河接住缕缕霞光,像要试着冷却一下霞光,结果一不小心也被霞光给点燃了,金色的波光像一首首即兴的诗,极致浪漫而神秘。

街边的人行道上,一些人低着头继续赶路,好像有比晚霞更美的事物在召唤他们前行;一些人在河边的空地上劲鼓鼓地跳广场舞,霞光在他们身上闪闪烁烁;一些人看一眼晚霞,眼神里全是淡漠,晚霞好像动不了他们的心了,晚霞也无所谓,晚霞才不关心人的想法呢;还有一些人,如我一样,驻足看晚霞,眼眸里满是绚烂。

我真想喊住那些对晚霞无动于衷的人:停下来,看看晚霞吧!当然,我终究没有喊出声。我常常对自己都无能为力。晚霞再美,也有不能抵达的心灵。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负这场邂逅。我索性静默地陶醉好了。只有静默,才能体验到晚霞在心里渲染的瑰丽与奇幻,宁静与禅意。

我想到了英国画家洛德·莱顿的《陶醉》。漫天金黄色的晚霞,将一天的嘈杂击退,宁静自那晚霞深处向着人间弥散开来。一个男子面朝晚霞吹笛子,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躺在旁边,姿势曼妙。笛声仿佛从画中传来,悠扬,空灵。两个女子,陶醉在美妙的音乐之中。那个吹笛的男子,连背影都写着陶醉。就边画中那棵横斜的大树,也仿佛处在陶醉的状态里。很难有人面对此画会无动于衷。看一眼,就会被画里溢出的无法抗拒的也平淡也浓烈的感觉所陶醉。画中的晚霞,好像永远都不会消失。笛声也不会消失,人也不会消失。那漫无边际的晚霞,似曾相识,又仿佛从未见过。那是某一场或无数场晚霞传递给洛德·莱顿的意象。或者,那就是洛德·莱顿梦里的晚霞。画中,令人陶醉的,有近处的笛声,亦有远处的晚霞。晚霞萦绕在笛声里。笛声飘扬到晚霞里。

我还想到莫奈的《干草垛》系列中的几幅,绚丽的晚霞在天边闪耀,霞光落在近处的干草堆上。没有别的,只有晚霞与干草坝。不需要别的,霞光与干草垛一相遇,就形成一个美妙而奇特的世界。莫奈唯一要做的,就要急切地把它画出来——那是一个对光影与色彩痴迷到无以复加无可救药的生命,以直觉,以顿悟,以激情,以虔诚,用画笔捕捉、定格的霞光遇见干草垛的后产生的奇妙光影与色彩。可是,光与色变得太快了,比画笔还快,莫奈说:“太阳落下去那么快,我追不上它。”这个追的过程,本身就是如晚霞般绚烂的存在。画面上所呈现的光与色,差不多就是莫奈与晚霞相遇呈现的一部分光与色。晚霞其实是落在莫奈的美感上。只不过,莫奈需要干草垛来作尽可能详尽的表达。也许,在莫奈的心里,始终有一幅未能完成的晚霞照在干草垛上的画,比他画出来的还要美妙千万倍。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如此,完全地沉浸在对某种似乎永远都遥不可及的东西的疯狂追寻中。总是自我期许又自我怀疑,而艺术的光焰就在其间源源不断地迸发。

一幅画打动人,差不多就是一瞬间的事——发自内心的喜欢,是装不出来的。那是一种本能的直觉。一定有某种东西,无需借助文字或者别的什么,无声无息地,不,异常强烈地从画中溢出,在人的内心里掀起无法抑制的分外奇异的波澜。

此刻,我心里的波澜,是眼前这晚霞掀起的。我所见的,本身就是一幅浑然天成的巨画。而且,我就在画中。霞光统一了画面的整体色调。霞光给万物以及人赋予出梦幻般的轮廓与色泽。只可惜,我没有能耐将这一切用画笔来捕捉来展现。也无法用文字表达这般浩荡无边的美。我只能继续静默地看着。任晚霞在我眼眸里纵情变幻,任霞光照亮整个自己。

这个我,是轻盈如晚霞的我。我在与晚霞共舞。尽管我看起来一动不动。有些舞动,不是通常意义上身体的舞动。我分明感到,我身体里也有一片晚霞,被天边的晚霞唤醒,燃烧得炽烈而疯狂。而这燃烧,就是那个久违的真实的我在天地间的舞动。我看见自己散发不可思议的绚烂色彩。我甚至在这一刻原谅了从前许多个灰色的我。

同时也原谅了这世间所有的不对。这是否可以证明我在晚霞的映照里是慈悲的。

或许,是晚霞令我重新理解了慈悲。慈悲的发生,也可以是从对自己开始的。终有一天,一个人真正地看清自己并接受自己,方能明白,何谓无我——一个我看着另一个我,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或者说,就像看着芸芸众生里似曾相识的一个人——或者,我只是茫茫时空里一种存在,像一棵树、一根草、一片云、一只蝴蝶、一只蚂蚁的存在,是一样的——于是,再没有所谓的成败与悲喜,也不再执念过往,更不畏将来——两个我相视一笑,慈悲就长在了心里。再看世间万事万物,慈悲就在眼眸里流淌。

我感到寂静。是彻底燃烧后的寂静,是随性舞动后的寂静。

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慢慢在走在铺满霞光的走廊上。我想到了一个词:幸福。我迅速用手机定格这一画面。转眼间,一家三口就走远了,他们的背影,融在霞光里,渐渐变成了三个仿佛永不分离的点。

抬眼再看天边,晚霞从金黄变成紫红,再到深紫,最后变成暗灰,隐入无边的沉沉暮色里。从极致绚烂到无影无踪,也不过大约10分钟。一切明明真实地发生过,却已然了无痕迹。我的目光仍停留在晚霞出现过的地方。刚刚的晚霞并没有消失,而是进入了我的心里。我在原地又待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我需要再给自己一点时间,更深刻地记住这场晚霞,更透彻地完成最新一次我与晚霞共舞。

我对晚霞从来都没有抵抗力。我把看晚霞的过程,当作与晚霞共舞的过程。没有哪两场晚霞是一样的。我没有哪两次是相同的体验。我相信,每与晚霞共舞一次,我生命里某些东西就更纯粹更沉静更丰盈;或者说,我离某种只能用心看见的远离繁华与喧嚣的东西就更近一些。

关于晚霞的文字,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在故乡那个村庄的小学一间破旧的石墙瓦屋里,一位留着齐肩直发的女老师带我们学习课文《火烧云》。

“晚饭过后,火烧云上来了。霞光照得小孩子的脸红红的。……”女老师的普通话不太标准,但她嗓门够大,每个字硬邦邦地不由分说地往耳朵里钻。这跟这篇课文本身的细腻形成强烈的反差。但这并不影响我跟随那般美好的文字,领略一场魔幻而美丽的火烧云。我在心里惊叹,这真的是把火烧云写得活灵活现了呀。读着读着,我恍若穿越了时空,和作者萧红一起在看那场晚霞,那些云朵的形状、颜色以及光焰,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看见晚霞,就想起那篇课文,那些句子就自然而然地跳出来。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迷恋晚霞,还是那篇关于晚霞的文字给下了魔咒。

感谢萧红,在我幼小的心灵深植下关于晚霞的美好回忆。只是当时的我,对于萧红,仅仅知道一个名字。对于萧红长篇小说《呼兰河传》,更是一无所知。我还天真地以为,作者一定过得很幸福,才能写出那般奇美的《火烧云》。

后来,我读《呼兰河传》,再次读到那部分关于“火烧云”的文字。我的心里再也无法升腾起愉悦的美好的感觉。在整本书沉郁、苍凉、悲怆、压抑的色调里,这是难得的亮丽而轻盈的色彩。是萧红短暂而凄楚的一生里少有的温暖而明媚的遇见以及拥有。是一个奇女子与晚霞共舞从而留下的比晚霞本身更美的文字,是她也曾无比热烈地爱过这世间的证据。

小时候,我还读到不少关于晚霞的诗句。同样的,年少的我,对于诗中的晚霞,最主要的感觉,是美。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我的家乡在一个宁静的村庄,那里没有江,只有清澈的河流和连绵的青山,但就是这十个字,在我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美得无法形容的画面。这是一场来自1500多年前的晚霞,它进入谢朓的眼眸,再从谢朓的笔端跃到纸上,瞬间就化作了永恒。它穿越漫漫时空,惊艳了无数人的心,直到今天,依然纯美如初。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个明字,美得出尘脱俗。这是苏轼遇见的一场某场晚霞,这也是晚霞映照里的苏轼——心境总是明的,不论身处何地,也不论遭遇了什么。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笔下的晚霞,气势非凡,是飞翔的姿态,是飘逸的韵致,是豪迈的情怀。这样的晚霞映着一望无际的秋水,美得无可替代。

“绿水藏春日,青轩秘晚霞。”“凤吐流苏带晚霞。”“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画戟朱楼映晚霞。”“长川照晚霞。”“残霞夕照西湖好。”“孤村落日残霞。”……那些诗句,总是一瞬间就在我脑海里形成若即若离的画意。好像借着那些诗句,就能自由地穿越时空,看见那些晚霞。又好像那些晚霞依然在某处燃烧着,从未消失。

各种晚霞,各种美。诚然,这世间,美的事物无可计数,我得承认,晚霞之于我,始终是别样美的存在。

多年前的许多个黄昏,我在故乡那个村庄里独自看晚霞。那些画面,回想起来,清晰如昨。那是我自在地轻松地沉浸式地领略晚霞之美的种种时刻。只是,那些时刻,我并未意识到,我其实就是在与晚霞共舞。我纷纷的思绪随着晚霞一起燃烧,秀出千变万化的形态,炫着如梦如幻的色彩。尽管我也说不清那些思绪究竟是些什么。那些时刻的我,比现在的我要轻盈得多。轻盈得仿佛能飘到天空里,化成一片有魔法的晚霞。

后来,离开了村庄,住进了城市,看晚霞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的轻盈也渐渐地失去了。我日复一日地穿行在城市里,连我的影子都变得越来越沉重。而且,我还无奈地发现,我整个人的色调也跟影子一样灰。我为自己感到担忧。我甚至不敢再像从前那样直视晚霞。是的,晚霞的光焰令我心生羞愧。

一个人来这世间一趟,与晚霞共舞的时间是有限的,哪怕晚霞总是会在一个又一个黄昏出现。所以,每一次晚霞出现,有那么多人看也不看一眼。晚霞的光焰,看似能抵达任何地方,事实上,怎么也抵达不了自动关闭了的人心。

再读那些关于晚霞的诗句,我感受到的,就不再是单纯的美了。那些晚霞里,藏着种种敏感的思绪和赤城的情怀,或澎湃,或沉郁,或欢喜,或忧伤,或热烈,或清浅,或绮丽,或朴素。那是来自天际的一场一场晚霞与来自大地上的一个一个人的心灵发生微妙而激烈的碰撞后,产生的诗句。从某种角度来看,那些诗句,是人与晚霞共舞后展现了另一种晚霞,有不可磨灭的绚烂之美。

人,晚霞,遇见,共舞,或化为惊艳时空的诗句,或化为美丽非凡的画作。诗句与画作,就是人与晚霞共舞的证据。

人与晚霞共舞,更多的是没有留下像文字或画作这样的证据。或许只是一抹淡淡的微笑,一声浅浅的叹息,一丝平静如秋水的眼神,一个冷冽若冰雪的回眸,甚至面无表情,悄无声息。这是更多的人与晚霞共舞的状态。人在这般共舞的过程中,体验到怎样的绚烂,始终像一个若即若离的谜,外人无从得知。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搞不好,这样的共舞,隐着分外瑰丽奇幻的色彩与惊心动魄的情感。就拿我来说吧,哪怕我正在放肆又谨慎地写与晚霞共舞的文字,但我知道,我与晚霞共舞时最绚烂最奇妙的样子,我其实始终无法用文字完整地详尽地表达。因为它本身就是妙不可言的。或者,比如,你遇见一场晚霞,美得令你惊叹,你拍下照片,傻笑着,急切地发给远方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你就会明白,什么是至爱无言。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自己至爱的人一起看晚霞。一生一世一双人,执手同看晚霞。晚霞在天边纵情地美,两颗心在霞光里慢慢地靠近。比晚霞更美的,是两个人眼眸里流淌的无限温柔的光。就算是分隔两地,亦可一起看晚霞——当收到那个他(她)发来的晚霞图片或视频时,瞬间会心一笑——晚霞,就是最美的情书啊。晚霞,见证了两颗心灵默契地舞动。

且与晚霞共舞。晚霞始终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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