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我初见水流坪的感受呢?只能说:一见倾心。
远远的,靠着车窗的我,目光一落到那湖面上,就移不开了。水流坪,是一个湖的名字。也是湖所在的村庄的名字。
这个叫水流坪的湖,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巴东县水布垭镇西北、巴鹤公路水坡处。是华中最大的高山岩溶淡水湖泊。
一个湖,瞬间就清除了我脑子里残存的杂念,以及那些所谓的思想。我向一个湖完全地打开自己,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孩,向着整个天地呈现自己。挺好的。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我啊。
离湖近了,更近了。车停。我迫不及待地下车,轻轻地走到湖边。不,我生出了一种只有我自己能看见的轻盈的羽翼,翩然飞到湖边。
我深信,一切美的事物,总能令人生出轻盈的羽翼。比如,晚霞,月光,春风,冬雪,草尖上颤动的露珠,枯枝上静凝的霜花,山间萦绕的薄雾。这个湖,也不例外。
没有哪两种美是一样的。水流坪,具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磅礴浩大又素雅柔和的美。
远离繁华与喧嚣。免去多余的修饰。只有一湖碧水,青山环绕。湖依偎在山的怀里。山挺拔在湖的身边。湖仿佛是山流淌的情丝。山仿佛是湖坚韧的骨头。湖光山色,交相辉映。湖山之间,点缀着块块农田、条条小路和座座农房,是烟火人间,却宛若仙境。
盛夏的阳光洒下来,在湖面上形成粼粼波光,瞬息万变,像在吐露一组组亘古未变的纯洁而神秘的寓言。山青得愈加义无反顾,仿佛下一秒就要青出簇簇火焰来。农田里的苞谷、黄豆、辣椒、茄子、白菜等,沐着阳光放肆生长,似乎从三千年前就这般长在这里,不增不减,不来不去。白墙灰瓦、白墙蓝瓦的农房掩映其间,静静地接受阳光的照耀,好像在守住某种无法归类且不可解读的安然。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浑然天成的画啊。构图大气,舒展,雅致;色彩清新,明媚,饱满;线条流畅,灵动,飘逸。
我不由得想,如果莫奈穿越到这里,他拿起画笔,以直觉,以顿悟,以极致细微的分析,以非同凡响的笔触,会创作出何等惊艳的画作呢。或者,若是梵高置身于此地,是否会将那湖那山那农田那农房幻化出瑰丽无比又异常协调的色彩。再或者,南宋画僧牧溪邂逅此景,他会挥毫在宣纸上写出怎样迷蒙却深刻的意与境呢。又或者,八大山人与这碧盈盈的山、湖一对视,湖水在纸上是否也会长出孤绝的眼神,青山是否在纸上也会透出直击人心的虚无与苍凉。
印象,是个特别奇妙的东西。每个人对一个地方或是一件物品的印象,都是不同的。印象,几乎就是一个人心境的真实反应。当印象转化为画作、文字或者音乐等,则展现的是一个人与所见事物相互渗透后的结果,包含一个人对所见事物的理解,以及创作时的情绪以及那些稍纵即逝的感觉。是忘我地追寻。是清醒地疯狂。
就像此刻我在写这篇关于水流坪的小文,不过是诚实地循着我对水流坪的印象,试图用文字将其定格在纸上。更具体地说,就是水流坪给了我一种未曾有过的美的印象。不是别的,就是美。也许,我就是为追随美而生,至死都无法改变。
起风了。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慢慢地扩散开来,悄然扩散到我心里,似在向我温柔地倾诉着什么。湖边,草木与庄稼随风轻轻摇曳,像在随性地交谈着些什么。我虔诚地听着。哪怕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真正听懂。但不排除我听着听着,就懂得了些什么。关于这一点,我对自己充满期许。至少,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听见了美。是在尘世却不染尘世浮躁的美。是令尘世保持永久生机与希望的美。是无限接近真理的美。
美,从来都是有力量的。
水流坪的美,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击中了我,包括我的身体,我的心灵。活在这珍贵的人间,需要这样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令我静下来。是那种怦然心动后悠然心定的静。静得我想在湖边住下来,隐逸从前的每一个我,用一个全新的我,无悲无喜地过完余生。尽管我也知道,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心里并不一定是静的,甚至并未发现自己生活的地方有多美。
终究是空想。也没有关系。我相信,我在湖边短暂的停留,也是永远的停留。那个终将要离开的我,不过是我的躯壳。别人眼里那些个可见的我,是我,亦非我。
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认知与理想里。在短若一瞬的一生里,能否看清自己,懂得什么是无我,没有定数。
借着这样的力量,我还看见水流坪更多美的样子。
春日迟迟,湖水脉脉含情,一树树桃花在湖边无法无天地妖娆。谁家的姑娘在湖边漫步,眼眸里的光比湖水还要柔,脸颊比桃花还要绚烂。而远处,群山披新绿,天空展新蓝,似曾相识的燕子正归来。
夏夜静谧,湖水枕着星星和月亮,陷入无边的沉思。山风轻拂,草虫低鸣,野花泛香。偶尔一声狗叫,划破夜空,跌入一村庄人的梦里。也跌入湖水深处,湖水继续沉思。什么都影响不了湖水的沉思。
秋意渐浓,湖水映着满山满山斑斓的秋色,像在做着一个一个真实又虚幻的梦。湖边的田地里,收割庄稼的农人弯一下腰,湖水就颤了一颤,色泽更加扑朔迷离。谁家屋顶飘起一缕炊烟,和湖水里的种种倒影一样,不可捉摸。
冬雪纷飞,寒风呼啸,湖水接住一片一片雪花,像接住一句一句来自苍穹的箴言。雪花无声地融化在湖水里,变成湖水的一部分,像无悔地奔赴,又像深情地回归。更多的雪花,落在湖边的群山、农房、田地、小路,将这里绘成另一种世外桃源。雪花与这里的一切一相遇,就构成另一种桃花。谁在风雪交加的夜里,从远方归来,湖水里回荡着空寂的足音,雪地里延伸着清晰的脚印。
一年一年,水流坪就这样美着。
水流坪这样美了多少年呢?我用平静又热切的目光问湖水。湖水不言。或许,答案在湖水的最深处。我的目光轻而易举就抵达湖水的最深处,可仍然找不到答案。我只能从一个被湖水浸润了许久的传说里,恍若看见水流坪从前的样子。
一块平坦的坝子,坝子中间有一条大沟。两旁共有四十八股泉水,两股长流,四十六股下雨时候流。流出的泉水都从沟里流往山外。“水流坪”这个名字,是对从前这里的样子最形象而生动的描述。从前的水流坪,是名副其实的水流坪,有着与现在的样子不一样的美。
这里不仅美,而且土地肥沃,住在坝子里的人家,过着平淡而富足的日子。
地灵人杰。这里涌现了不少文人。
一个姓谭的文人,家住在大路边,可他不愿意过路人来借歇,就在门口贴了半边对联:“树大根深,不歇无名孤鸟。”
一天傍晚,来了一个人,看样子像个逃荒的。走到姓谭的门口,他看了看那半边对联,停下脚步。过了一会,他写了下联:“滩多水浅,难卧有角蛟龙。”他正往门上贴的时候,姓谭的出来了,抬眼一看,知道来者一定也是个文人,就欣然留他歇。晚上,两人促膝谈心,谈得非常投机。第二天,姓谭的就留他在这里开馆教书,书馆设在一座庙里,这庙叫“顺龙寺”。几年后,因了这位先生的教导,这里的文人更多了。
再后来,一个侯爷,人称聂侯,带一批人马来到这里就舍不得走了,也住在“顺龙寺”里。聂侯来的当天,坪里有四十八个带顶子的来拜见,又摆酒接风,非常热闹。聂侯一看带顶子的虽多,都是文人,没有武将,就问:“你们这里的武将呢?”
大伙说:“我们这里只有文人,没有武将。”
聂侯说:“你们这个庙,不该叫‘顺龙寺’,该叫‘回龙寺’就好了。”于是,他们把“顺龙寺”改成了“回龙寺”。聂侯派来一个武官,教习武艺。文人学了武艺,变得文武双全了。聂侯思忖,这里非久留之地,决定带着人马离开。临走时,他大摆筵席辞行,把当地文武都请来赴宴。酒过三巡,聂侯说:“这里是巴山福地呀,我送你们一块匾。”酒散之后,聂侯提起笔在匾上却写成了“巴山湖地”,把“福”错写成了“湖”。
聂侯走后不久,一场倾盆大雨来袭,山洪暴发。一夜之间,水涨到半山腰。从此,坪坝里没有了四十八股泉水,只有一湖清水。
福。湖。成为湖的过程,定然给当时生活在这里的人带来了灾难。成为湖之后,却也实实在在地造福了一方百姓。一个湖,本身并无福祸之分。
传说只是传说,无所谓真假。从水流潺潺的坪到碧波荡漾的湖,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坪是前世,湖是今生。永远回不到前世。今生亦充满未知的变数。怎样才算是智慧而超然地面对前世与今生呢,不必非要求得一个答案。
再看湖,我忽然觉得,每一滴湖水都盈满禅意。
说不清为什么,我一边想象着传说中水流坪的样子,一边不由自主地回忆自己从前的样子。有点奇怪。我每次回望从前的我,总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我把一世活成了几世的感觉,无可救药。
也没什么。水流坪无法阻止自己的样子发生改变,我也无法阻止自己离从前那个我的样子越来越远。这么一想,我甚至原谅了自己的妥协与无能。我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渺小和愚蠢。
一笑。水流坪的美,具有不可思议的治愈性。前提是你甘心情愿把自己交给水流坪去抚慰去洗礼。
不必在意结果。重点是感受过程——感受美——从而感受——爱。
活着。我说的是真正地活着,心里必须有爱。
或许,一切美的发生,都源于爱,也通向爱。
这爱,是干净纯粹的爱,虔诚真挚的爱,无进无退的爱,不慌不忙的爱。就像湖水自顾自地荡漾着,湖边的山林自顾自地青着,山林里的野百合自顾自地开着。没有目的。本性如此。那是寂静的爱,也是热烈的爱。
人动不动言爱,好像只有人懂爱。人总是常常自以为是。人应该向一个湖、一棵树、一朵花学习爱。最热烈的爱,往往都以最寂静的方式呈现。任凭时光流逝,任凭风云变幻,骨子里的寂静是绝不动摇的。这样的爱,才造就如时间一般永恒的有光亮的散发神性的美。
我珍惜在水流坪度过的每一秒。我挥动轻盈的羽翼,在水流坪自由飞翔。那个看起来什么也没做的我,其实才是在做着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
离开的时候,我不说再见。美过,爱过,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