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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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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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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弦锣鼓

黎采

咚——,咚——,咚——,咚,咚!

铿锵而激昂的鼓声,划破村庄的寂静,直冲云霄。

这鼓声,是一位身穿土家族服饰的年轻汉子敲出的。他目光如炬,双手灵活地挥动着鼓槌,鼓槌一端拴着的七彩飘带在空气里快速地飘动,宛若一道道变幻莫测的彩虹。

这鼓声,是号召,是指引。旋即,唢呐声响起,板鼓声响起,京胡声响起,号锣声、大锣声、马锣声、勾锣声响起,钹、镲的声音响起,还有云板的声音。这些乐声,由围绕在打鼓的汉子身边的同样身穿土家族服饰的汉子协同演奏。

高亢,雄浑,深沉,嘹亮,悠扬,清亮,温婉,绵柔,低回,空灵。十余种乐声,或急或缓,时快时慢,起起落落,交织缠绕。

他们正在合力演奏——丝弦锣鼓。他们炫出各自最拿手的乐声。他们的身子,随着乐声而有节奏地摇动。他们的表情,时而喜悦,时而静穆,时而恬淡。

他们中,有一位老者,表演得尤其投入。他坐在那里,背挺得很直,左手扶着京胡,右手灵活地拉着。他眯着眼,他在看向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某种东西。他的整个心魂,都系在一把京胡的弦上。就这样,缕缕弦乐自他的手中如山涧清溪一般流淌开来。

穿上土家族服饰,拿起心爱的乐器,他们就是地道的民间艺人。放下乐器,背上背篓,扛起锄头,他们又是地道的农民。

这丝弦锣鼓,震得四周千亩梨花颤了又颤。这是在建始县长梁镇白云村梨花节上,特邀的一支民间丝弦锣鼓表演队呈现的视听盛宴。表演的场地,特意设在了梨花盛开的田野里。梨花那么洁白那么清丽,乐声那么绚烂那么热烈。梨花仿佛在鼓声里开得愈加义无反顾。乐声仿佛在梨花间有了某种不可捉摸的韵致。

这丝弦锣鼓,洋溢着十二分的野性与淳朴,散发着原始而蓬勃的生机,在阔大的山野里飘荡,跃动,和着河水流动的声音,草木和庄稼摇曳的声音,鸟叫声,虫鸣声,以及风的声音,构成一曲盛大而恢弘的交响乐。

鼓声渐歇,其它的乐器的声音也渐缓。就在像我这样的听者以为就要结束了的时候,鼓声又起,唢呐又响,京胡又拉起来,所有听者的心,不由自主地继续被牢牢地吸引着,随着乐声进入一个也浩瀚也细微也粗犷也雅致的世界。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场近距离观赏丝弦锣鼓表演。

丝弦锣鼓,被誉为“土家族的交响乐”,是湖北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之一。

那天上午,那群汉子带着乐器一上台,立刻牵住了我的视线和听觉。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但这并不影响我用心去感受。十分钟左右的表演,让我对丝弦锣鼓有了不一样的认识。得承认,作为一个建始人,此前我对丝弦锣鼓仅仅停留在知道其存在而已。

之后不久,我在长梁镇与一位对丝弦锣鼓有一定研究的民间艺人闲聊,他说,你想要了解更多,可以去找一个老人,叫肖远游,八十多岁,他是真正的高手,也是建始唯一一个健在的省级传承人。

肖远游——我当时记住了这个名字,但没过多地询问相关情况。后来几个月,因忙于别的事,一直没有实质性地继续了解丝弦锣鼓。

初秋的一天,我无意间再次打开在长梁镇梨花节上拍摄的丝弦锣鼓视频。我看了好几遍。我感到,仿佛有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浑厚的力量在催促我去走访肖远游,去探寻那些关于丝弦锣鼓的尘封的过往。

经过打听,我成功联系到肖远游。不再犹豫,我兴致勃勃地奔向肖远游的家。

肖远游和他的老伴儿非常热情,一见面就化解了我这个超级社恐的局促不安。我跟随两位老人进屋,客厅里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见到我,立刻作自我介绍:“我是肖远游的徒弟,叫李厚国。”

我刚坐下,李厚国就问我:“你对丝弦锣鼓了解多少?”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我给问得差点无言以对了。愣了几秒,我如实说:“我只是一个对丝弦锣鼓很感兴趣的人,所以特地来了解,来请教。”

李厚国说:“你可以随性地问我们,也可以听我和师父给你讲。师父耳朵不太好了,专门打电话叫我过来,以便更好地与你交流。”

我说:“那就主要听您们讲吧,随意讲,讲真实的,难忘的。”

李厚国一听这话,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喜悦,说:“难得遇到一个像你这么直率的人。关于丝弦锣鼓,真实而难忘的往事多着呢!”肖远游坐在李厚国身边,郑重而和蔼地点了点头。

看着桌子上放着一把京胡,我对李厚国说:“要不您先拉一曲吧。”李厚国是个耿直的人,爽快地回答:“要得。”

初秋的阳光,透过窗,在屋子里洒下扑朔迷离的画意。李厚国拿起京胡,随着他的右手极富节奏地拉动,婉约而悠扬的乐声便在屋子里弥漫开来。阳光在他脸上闪闪烁烁,把他沉醉的眼神一再照亮。阳光在京胡的弦上忽隐忽现,像在进行另一种奇妙的弹奏。

拉完一曲,李厚国将京胡放在一旁。京胡并不是他最擅长的乐器。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最擅长的是——吹,吹唢呐。

李厚国拉京胡的时候,肖远游进了里屋。肖远游刚拉完京胡,肖远游就拿着一把唢呐,慢慢地走到李厚国身边。李厚国起身,接过师傅手里的唢呐,一丝不苟地吹了起来。顷刻间,屋子里便充盈着嘹亮的唢呐声。避闪不及的阳光,仿佛也跟着唢呐声飘扬起来。

肖远游坐在沙发上看着徒弟的演奏,目光既严厉又慈爱。李厚国吹毕,肖远游露出赞许的神情,李厚国看了看师傅,不好意思地笑笑,谦逊得像个孩子。

肖远游的老伴儿坐在一旁,安静地欣赏着。她告诉我,几个后人都在外地工作,李厚国虽是徒弟,但就像儿子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二老。

“我跟随师父学习丝弦锣鼓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师父任何时候需要我,我一定立刻赶来。”李厚国笑着说。

肖远游也笑了。笑容里满是慈爱。

我也笑了。

接着,肖远游和李厚国正式向我讲述关于丝弦锣鼓的点滴过往。从他们的话语里,我了解到——

肖远游出生在建始县长梁镇一个名为盛竹河的地方。那些年,在盛竹河及周边地方,哪家有喜事或白事,通常都会请丝弦锣鼓班子进行表演。

肖远游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丝弦锣鼓的。或许,生来就与丝弦锣鼓结下了解不开的缘。随着年龄的增长,肖远游感到自己对丝弦锣鼓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肖远游跟着长梁一位名叫汤吉祥的艺人学习了一些打锣鼓的技巧和少量牌子。

1963年5月,肖远游听说被省文工团请去教建始丝弦锣鼓的尹明河回乡,抓住机遇,正式拜尹明河为师。

拜师学习丝弦锣鼓,是肖远游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选择。肖远游郑重地写下了拜师帖,用红绸子包着,交给尹明河。红纸黑字,映着肖远游明亮的双眸,也映着肖远游一生的追求。

尹明河是当时建始最厉害的丝弦锣鼓艺人之一,建始县长梁镇峡口人,精于本地锣鼓。

尹明河虽收了肖远游为徒,但没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口传亲授。只能在逢年过节或探亲时回到家乡,叫来肖远游教授一些要领。肖远游凭借着非凡的领悟力,并勤加练习,掌握了更多打锣鼓的技巧和丝弦中的三条路(南、北、上)以及十几个堂牌子。后来,尹明河离开省文工团,返乡回村,肖远游跟随尹明河,在建始多个地方教丝弦锣鼓,技艺越来越精湛。

“您学习打锣鼓的时间比较长啊。”我感慨道。

“一场丝弦锣鼓演奏得成功与否,锣鼓的作用是很大的。鼓是指挥,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统子’。司鼓称为‘坐统子’。司鼓者需得掌握锣鼓段的演奏速度、力度,以及各类曲牌任意穿插连缀的主动权。司鼓者用手势和鼓点子指挥转换曲牌。”肖远游说。

我点点头。

“师父是一个优秀的司鼓者,可以即兴编出结构合理、曲牌连接自然、表现力非常丰富的锣鼓乐段来,令观者如痴如醉。”李厚国补充道。

“唉,现在没力气打锣鼓了。还是年轻时好啊,跟着师父学打锣鼓,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肖远游沉浸在跟着师父学习丝弦锣鼓的回忆里,眼睛里闪着明亮而和煦的光。或许,在肖远游的心里,那个意气风发的他,从来不曾远去。在许多个瞬间,他一想起跟着师父学习丝弦锣鼓的种种过往,那个年轻的他就回来了。

好奇心驱使我问肖远游:“以前,很多人都是像您这样跟师学习丝弦锣鼓吗?”

肖远游摇了摇头,说:“不是,当时较为普遍的传习方式,是‘烤转转火’式传承。”

“烤转转火”,听起来就很有意思。

肖远游解释,交了拜师帖的一伙人为了学习丝弦锣鼓,一般选择农闲时或者晚上,集中在一起把师父请进家门授艺,一个学习周期里,大家轮流供养生活开支一天,师父则每天换一家授艺,俗称“烤转转火”。对于各个徒弟而言,承担一天的生活开支就可以学习一个周期,是相对划算的。对于师父来讲,也是乐意的,每天都去不同的徒弟家,又有哪个徒弟不知道用好酒好肉招待师父呢。

这真是一道别具情趣的民间艺术风景。今天“转”到这家,明天“转”到那家,转转转,“火”接连燃起,丝弦锣鼓接连响起。另一种“火”,在师父和徒弟们的心里迸发出来,闪烁在眼眸里,飞扬在乐声里。

这道独特的风景,随着社会的发展,老百姓生活条件的提高,渐渐消失在时间的深处。也没有消失。它出现过,就定格在建始的大地上,鲜活在建始人的记忆里。

肖远游提到,当时还有几种传习方式也比较普遍。“搂渣梓”式传承,就是一批热爱丝弦锣鼓的人,组织丝弦锣鼓艺人教班授徒,承担一切必需的开支费用,相关事情都由一个人搂底,俗称“搂渣梓”。“门内师”式传承,这种传承方式局限于大姓家族中,也就是家族式的传承,通过有威望的相当于以前的族长式的人物,推举一个技艺高超的、有威望的族人做师父(本家族没有师父的,会选一个有音乐天赋的族人外出学艺),在本家族中建立自己的丝弦锣鼓班子。“跟师”式传承,就是跟在师父身边学艺,手把手地进行多种器乐的技法传授,有活动外出时,带着徒弟一同赶场子,于现场中感受、学艺。这样教出来的徒弟,大都精通多种技艺,俗称“全褂子”。“参师”式传承,分两种情况:一是指部分师父根据徒弟的悟性和为人处世,传授了自己所掌握的技能技法,有意让自己的徒弟到其他艺人门下学习取经,交流技法,从而进一步提高技艺。二是那种特别聪明的有音乐天赋的人自学丝弦锣鼓,每逢周边邻里有红白喜事,这种人就出现在闹场上,给艺人们端茶奉水,在旁边观看演奏,手中拿筷子或小棍棒在桌子边缘按节奏练习,并虚心请教,若是缺人手,主动顶替上来帮着完成演奏。

随着肖远游的讲述,我的眼前浮现出种种传习丝弦锣鼓的场景,或清晰,或朦胧,或浩大,或简易,或庄严,或随性。所有场景,都有着粗犷而豪放的线条,丰富而灵动的色彩,厚重而磅礴的质感。我仿佛能穿越时空,只要轻轻地伸出手,就能触摸到某个传习场景里的某件乐器。

“对我来说,演奏丝弦锣鼓,是一件特别愉快的事。我很享受演奏丝弦锣鼓的过程。”肖远游的话,把我从无边的想象中拉了回来。

“是啊,师父这一生,最喜欢的就是演奏丝弦锣鼓。没有什么事能影响师父对丝弦锣鼓的喜欢。”李厚国看向肖远游的目光,始终是敬重的。

肖远游听着徒弟的话,抬眼看了一下窗外。他的双眸里,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光焰。

“师父学成后,自己组织了一个丝弦锣鼓班子,深受远远近近的乡民的喜欢。”李厚国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

“一年大致演奏多少场?”我问。

“多则200场左右,至少也有100多场。”肖远游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略微思索了一下说。

“不同的事,演奏的内容也不一样吧。”我说。

“是的,这确实有讲究。”肖远游点点头,接着介绍,每场演出,都是以锣鼓开场。号锣是丝弦锣鼓的命令乐器。号锣不响,唢呐不吹。开场锣共五击,表示“天地君亲师”,乐队准备开始演奏。五击的分配为三长声两短声,长声每击二拍,短声每击一拍。无论红事还是白事,锣鼓有大开吹和小开吹之分。

大开吹,隆重一些。主家会在表演的场地放置一个圆台,上面摆放香纸蜡烛、糕饼糖食以及红包。号锣响过之后,演奏与主家事宜相适应的大堂牌子,如《到春来》等,再号锣四击,演奏小堂牌子,如《喜宴会》《谢鞠痨》等。小开吹,简易一些,号锣后的堂牌子相对简短。曲牌演奏结束后,再接着打锣鼓。

不管是大开吹还是小开吹,三次号锣完毕,堂牌子吹完后,以《狗撕羊》衔接,进入长路引;接着以半扑鼓接《拗槌》,然后接吹打牌子或干牌子。耍锣鼓结束后,放炮接堂牌子,吹《大开门》,进入丝弦部分。丝弦部分从南路大出场进入围鼓。

得承认,我听得再认真,其实也无法完全听懂。但这的确让我更深切地领略到丝弦锣鼓那非凡的艺术魅力。

“您有没有特别难忘的演奏丝弦锣鼓的经历?”凭直觉,我相信肖远游一定有一些关于演奏丝弦锣鼓的难忘的经历。

“当然有啊。”肖远游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就讲那一次吧。那是1970年9月的一天,我忙完了一天的农活,天擦黑,便与我的丝弦锣鼓班子一起,打着火把,带着乐器,去往二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庄,给一户过白事的人家进行丝弦锣鼓表演。夜黑风高,山路崎岖,火把闪烁,脚步匆匆。赶到目的地,歇口气,喝杯茶,转而进入表演中。不是表演一个曲牌,而是表演多个曲牌,一个接一个,差不多表演了一个通宵。待天亮出丧时,完成最后一个曲牌,我们从原路返回各自家中,放下乐器,也没空补觉,又接着忙农活。”

听着这里,我忍不住说:“那得多累呀。”

肖远游说:“那时候年轻,不算什么,自己打心底里喜欢的事,乐意去做;再说,不管哪家请了,必须信守承诺,再远再累也得去。”

我点点头。肖远游接着说:“像这样的经历,多的是,过白事的人家请了丝弦锣鼓班子,通常都得通宵表演。过红事的话,就不用通宵表演,主要是在白天和上半夜表演。”

肖远游说起关于丝弦锣鼓的任何事,都显得云淡风轻。这是一个与丝弦锣鼓相融相伴的生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邃厚重与从容不迫。

肖远游不紧不慢地说着,在我这个听者的脑海里,激起一幅幅也简朴也生动的忽远忽近若隐若现的画面。

我仿佛看见,大红的对联贴在大门上,大红的喜字粘在窗棂上,大红的嫁妆抬进门,脸颊上飞着红晕的姑娘,伴着喜气洋洋的丝弦锣鼓,款款地走进夫家,走进自己人生里一个新的阶段。而那个姑娘将要相伴一生的男子,心里则响起一种比丝弦锣鼓还要炽热的乐声。一对新人,就这样伴着丝弦锣鼓,将心弦紧紧相系。

我又仿佛看见,谁家生了孩子,选了个吉祥的日子,亲朋好友都来庆贺。欢欣的丝弦锣鼓演奏起来,和着欢声笑语,在一个农家院落里回荡,久久回荡。新生的孩子,总是充满崭新的希望。丝弦锣鼓,把人心里的这种希望化为乐声,化为一种无字的却淋漓尽致的表达。

我还仿佛看见,在黑色的棺材旁,在满屋哀伤的眼神里,悲凉里带着粗犷的丝弦锣鼓一遍一遍地响起来,仿佛在替一个永远不再出声的人回顾来人间一趟的点滴过往,在替一个个亲人表达那些无法言说的悲痛与不舍。也在替所有活着的人讲述生与死的距离,讲述那个谁都要面对的结局。听着听着,心就豁达了。谁都是向死而生。

过去很长一段时期内,丝弦锣鼓与建始人的日常生活,与许多建始人一生之中要经历的重要的事是相生相系的。应一方百姓的需求,从事丝弦锣鼓演奏的民间艺人不断创新,从而出现越来越多的牌子,以在不同的场合演奏,营造与之相适宜的艺术氛围。可以说,那些年,丝弦锣鼓是建始人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多人,在娘胎里就数次听过丝弦锣鼓,刚刚来到这个世间,听到的最初的乐声就是丝弦锣鼓,长大后,看丝弦锣鼓表演也是常事,或者就像肖远游一样,成为一个演奏丝弦锣鼓的艺人。只要丝弦锣鼓班子把乐器一支,那鼓声、那弦乐一响起,那种熟悉的、无可替代的感觉就从心底升腾起来了。看多少回也不腻烦,听多少回都不厌倦。

丝弦锣鼓在建始的盛行,离不开像肖远游这样的人的传承。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精通丝弦锣鼓的艺人并不多,几个在丝弦锣鼓上造诣很高的艺人也已年老,再无心力带徒弟。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随着尹明河的去世,只剩下中年的肖远游掌握着大量丝弦锣鼓的相关曲牌。眼见丝弦锣鼓的传承有青黄不接的趋势,肖远游心里急呀。肖远游深知,丝弦锣鼓不仅仅是建始人在红白喜事中的一种需要,更是一种独具魅力的民间艺术,有着深远的文化价值。于是,肖远游组织肖远才、肖茂荣等擅长演奏丝弦锣鼓的艺人,在建始县城附近的兴安坝、黄土坎等地,收徒弟传授技艺,令丝弦锣鼓焕发出全新的活力与生机,受到更广泛关注。肖远游肖远才肖茂荣也因此被称为“建始三肖”,成为建始的代表性丝弦锣鼓艺人。

跟肖远游当年拜师一样,肖远游的徒弟们也都郑重地写了拜师帖。肖远游说:“写拜师帖,是个仪式,更重要的是,要对丝弦锣鼓这门艺术有敬畏之心,踏踏实实地学。遇到有一定天赋的聪慧徒弟,当师父的格外开心。虽然对每个徒弟都是倾心传授,但最终学得怎样,还得看徒弟的悟性。”

肖远游指了指李厚国,说:“他就是个难得的悟性很高的徒弟,一点就通,舍得钻研,同一件乐器,同一个牌子,他就能比别人演绎得更到位,更具有感染力。”

李厚国说:“全靠师父耐心细致地言传身教,徒弟们才能学到精髓。师父带出了多个出类拔萃的徒弟,比如向竹青、向四青、李厚林、向道彩等。”

我好奇地问肖远游:“50多年来,您一共带了多少个徒弟?”

肖远游想了想,说:“那还真记不清了,至少有600多个吧,遍及建始县业州、长梁、茅田、三里以及恩施市柏杨、崔坝等地。”

肖远游的老伴在一旁补充道:“直到现在,都还在带徒弟,有两个班,每个班十几个人,每周五和周六晚上集中教授两小时,不收取任何费用。”

这着实令我没想到。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早该在家好好地享清福了,还在带徒弟,还在为丝弦锣鼓的传承操心出力,怎能不令人钦佩。

肖远游说:“去年我大病了一场,在ICU里躺了好些天,或许是老天爷还不打算收我吧,总算挺过来了,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带徒弟没法像从前那样,有充足的精气神,给徒弟们示范吹、拉、打,只能讲一些要领。这一生嘛,就喜欢丝弦锣鼓,跟那些也喜欢丝弦锣鼓的后辈们在一起,尽可能地多传授一些要领和技巧,我觉得值。”

“那是当然。我没有观看过您演奏丝弦锣鼓,真是遗憾。”这是我的心里话,说出来,挺舒服的。

“我找一些我以前在一些场合演奏丝弦锣鼓的照片给你看看吧。”肖远游说完,便到里屋拿了十多张照片放到我面前。

肖远游指着一张张照片,向我介绍表演的地方和时间。照片上的肖远游,或举着唢呐,全神贯注地吹着;或抡起鼓槌,潇洒自如地击鼓;或扶着京胡,从容优雅地拉着。我发现,每张照片上肖远游的神情都是严肃里带着淡定、从容,以及自然而然地投入和不易察觉的慈悲。我想,这就是一个民间艺术大师最真实也最接地气的状态。

我说:“您和其他艺人一起演奏丝弦锣鼓,很有感染力啊。从照片上都能感受到这一民间艺术原汁原味的魅力。”

肖远游看向窗外,表情瞬间肃然:“我特别希望原汁原味的丝弦锣鼓得以更广泛地传承。”停了几秒,肖远游接着说:“现在有少数人,虽然算得上是丝弦锣鼓艺人,但其实欠缺虔诚而踏实的学习态度,没有较好地掌握器乐的吹打技巧,也没有真正领会到丝弦锣鼓的深厚内涵以及丰富的艺术表现力,如果再带一些徒弟,会对原汁原味的丝弦锣鼓造成不利冲击。”

是的,随着时光的流逝,许多民间艺术的原汁原味正在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流失。丝弦锣鼓,经过几代人的传承,那份原汁原味,正是其独特的魅力所在,需要被珍视并传承。

肖远游表示,他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建始丝弦锣鼓在将来的某一天,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近三个小时的交谈,让我感到,丝弦锣鼓就像一本巨大的书,我随着肖远游和李厚国的指引,翻开了其中几页,读到了一个一个精彩的片段。

结束走访。沿着广润河边的路,我往家走。

一河秋水悠悠流淌。我忽然觉得,丝弦锣鼓的神韵,不也如这河水一般,悠悠地流淌在时间里,流淌在建始的土地上。

秋渐深。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再一次去长梁镇。

清风拂过山野,稻香扑鼻而来。只因去年秋天邂逅了长梁镇那一片片金黄的稻田,从此便无法忘记。我愿意被那样的美一再诱惑。

远远地,那久违的稻田一跃入我的眼帘,我就感到一种既浩大苍茫又细微轻柔的美好将我包围。

忽然,我看见稻田中央的一座农房的院子里,一个约摸八九岁的男孩,双手举着唢呐,鼓起腮帮子,全神贯注地吹着。

阳光照亮了他满脸的稚气。他的唢呐声飘荡在随风起伏的稻浪里,仿佛也带着一种不可捉摸的香气。他吹得并不流畅,甚至还有些生涩,时不时地还破音了。

一瞬间,这个吹唢呐的男孩,令我想起了春天时在长梁镇看丝弦锣鼓的情形,还想起了李厚国吹唢呐的情形。我推测,这个男孩可能在学丝弦锣鼓吧。随后,我在与一位当地村民的交谈中,证实了我的推测。那个男孩学丝弦锣鼓半年多了,常常在自家院子里练习吹唢呐。

我不仅看到了稻田之美,还看见了另一种美,那就是那个吹唢呐的男孩呈现出来的如稻田一般充满希望与生机的美。也是丝弦锣鼓焕发出来的全新的光彩与魅力。

近年来,丝弦锣鼓进入了建始部分小学的课堂,由一批知名丝弦锣鼓艺人定期授课。其中,由长梁镇民族小学的学生们演奏的丝弦锣鼓,屡次在省级、国家级的民间艺术展演中,惊艳了评委与观众,获得佳绩。

随着时代的变迁,丝弦锣鼓,除了依然在建始及其周边地方百姓在红白喜事中出现,还出现在一些节日的庆典活动中,出现在各类民间艺术展演中。

丝弦锣鼓,已然是建始的一个文化符号。

对丝弦锣鼓,我了解得越深入,越深感自己的浅陋。

站在那片金灿灿的稻田中央,我忽然明白,我得从更广阔的视野,去解读丝弦锣鼓。我的耳畔,似乎依稀听见丝弦锣鼓那最初的乐声,从四面八方隐隐传来。

我循着时空的坐标,放眼望去,万千风情,尽在其中。

任何一种民间艺术的产生,都与当地悠久而厚重的文化是分不开的。丝弦锣鼓的产生,也不例外。

据相关资料记载,建始于三国吴永安三年(260)置县,至今已有1700多年的历史。是鄂西地区最早建立的县级政区。县名为吉祥之意。

在漫长的历史卷轴中,巴蜀文化、荆楚文化、土家族文化以及苗族文化在建始雄奇而灵秀的山水间交汇,形成一幅波澜壮阔的多姿多彩的文化画卷。

千百年来,生活在建始的广大百姓,由于山大人稀和野兽的危害,逐渐形成了打“薅草锣鼓”的风俗。“四五月耘草,数家共趋一家,多至三四十人,一家耘毕,复趋一家,一人击鼓,以作气力,一人鸣钲以节劳逸,随耘随歌,自叫音节,谓之薅草锣鼓。”(《来凤县志·风俗志》)至今相沿成习。明朝王圻在《三才图会》写到其作用、形式和情绪表现:“薅田有鼓,自入蜀见之,始,则集其来;既来,则节其作;既作,则防其所以笑语而防务也。其声促烈清壮,有缓急抑扬,而无律吕。”在这里,“有缓急抑扬,而无律吕”的薅田锣鼓,指的“薅田锣鼓”中的纯击乐牌子,民间艺人把它称为“小牌子”或“干牌子”。

后来,“干牌子”从“薅草锣鼓”里单独分离出来,与民间音调形成“耍锣鼓”。在丝弦锣鼓出现之前,迎亲娶亲、立屋挡水、送梁树送匾等活动中,普遍盛行的就是“耍锣鼓”。《建始县志》载乾隆丁卯科举人范述之的诗《元夜》,其中有描写玩灯的情景,诗曰:“四井余灯火,三川沿鼓鼙”。这里的“灯”上指玩灯的队伍,“鼓鼙”则指玩灯时的锣鼓乐。由于玩灯时也用这种锣鼓乐,所以被称为“耍锣鼓”。

后来,曲牌体戏曲音乐流入鄂西,据《恩施县志“卷九”流寓》载:“彭帮鼎,字配堂,江西南昌人。工书善辞赋,晓昆山音律。”彭帮鼎大抵是乾隆末年来到恩施的。乾隆末年至嘉庆初年,昆曲即传到恩施了。与恩施相邻的建始,自然而然地也受到昆曲的影响。

丝弦锣鼓,是在土家族“薅草锣鼓”的基础上,通过民间艺人的不断改进和完善,并吸收民间音调和外来戏曲音乐的元素而形成。由“干牌子”(土家族薅草锣鼓牌子)、“吹打牌子”(戏曲音乐)、“堂牌子”(唢呐曲牌)和“丝弦”(唢呐吹戏)等组成。

要讲清丝弦锣鼓的起源,还必须提到一户姓李的人家。

李世高,人称“高老头”,是个头脑精明的商人,常年奔走在建始与外地之间。李世高见多识广,爱好曲艺。李世高先是将他的大儿子李德魁送到外地(推测是安徽阜阳)一个戏班学习曲艺。李德魁天资聪颖,很快成为戏班里出类拔萃的琴师。后来,李世高将另一个儿子李德魁也送去大儿子所在的戏班学习曲艺。在戏班时,李德福的技艺稍逊于李德魁。

嘉庆年间,昆曲开始走向衰落,戏班散伙,兄弟俩回到他们的老家所在地——建始县一个叫鹞坪李家坂的地方。和兄弟俩一起回到建始的,还有同一戏班的、比他们年长一些的优秀艺人张瘪鼓。

回到家乡后,李德魁、李德福和张瘪鼓一起以传授锣鼓、唢呐、胡琴为业。目光深远的李世高对此大力支持。期间,好学上进的李德福跟着李德魁和张瘪鼓进一步提升技能,也成为了非常优秀的艺人。

李家兄弟把在戏班学到的《五马》《上绣楼》《清板》《如破竹》《到春来》《秋采》等26个“堂牌子”(曾是影响全国的“昆山曲”),灵活地融合在“耍锣鼓”里,使本地锣鼓从无“律吕”过渡到有“律吕”。此后,建始民间也就有了专门靠打锣鼓、吹唢呐为业的艺人。

建始本地的“耍锣鼓”与李家兄弟带回的曲牌结合,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与魅力,应用范围逐渐扩大到福寿、生子、丧事、嫁娶、造宅等民间事宜。

再后来,梆子、二黄、西皮流入建始,被李家兄弟等民间艺人纳入。因民间红白喜事时受到限制,他们便把戏剧中人声唱的部分用唢呐演奏,以代替人声。小唢呐代表女角,大唢呐代表男角。

在建始民间,艺人对梆子、二黄、西皮有独特的称谓,把二黄称为南路、西皮称为北路、梆子称为上路。对这三种声腔总称为“三条路”。二黄被称为南路,是因为“《二黄腔》出于江西,传到湖南、湖北”。西皮被称为北路,是因为西皮脱胎于西北的“梆子腔”。之所以称四川《弹戏》中四川化了的“川梆子”为上路,是因为它建始西边。“三条路”流入到建始民间,成为艺人们在红白喜事演奏活动中新的节目。

李德魁、李德福、张瘪鼓等民间艺人,渐渐被人们熟知,并被人们称为“打丝弦锣鼓”的,这一整套曲目牌子也顺理成章地被称为“丝弦锣鼓”。

遗憾的是,李德魁和张瘪鼓英年早逝。

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德福独自收徒弟,倾心传授技艺,进一步扩大丝弦锣鼓的知晓率和影响力。李德福先后培育出了五位出色的徒弟,分别是李直春、朱芳之、汤维兴(前文提到的肖远游的发蒙师汤吉祥之父)、尹明河、李发垂(李德福之子)。这五位徒弟学成后,又分别带出不少出色的丝弦锣鼓艺人。

经过以李德福、李直春、尹明河为代表的多个民间艺人的潜心钻研和大胆创新,渐渐地,丝弦锣鼓在建始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他们,曾在建始的土地上一次次纵情地演奏丝弦锣鼓,演绎种种喜乐悲欢,也演绎出不一样的艺术人生,演绎出一个地方的别样风情。

时光荏苒,丝弦锣鼓在建始不断得到更广泛的传承与关注。丝弦锣鼓艺人也越来越多。

如今,丝弦锣鼓班子几乎遍及建始全境。据统计,全县境内现在班子数百支,从艺人员数千人。

丝弦锣鼓,无疑是建始民间艺术里一朵绽放得尤为绚烂的花。它穿越漫漫时空,释放恒久又清新的芬芳。

愿这朵民间艺术之花绽放得更加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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