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黎采的头像

黎采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4/01
分享

路过人间

黎采

1

街边,一个老人,坐在一把简易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包,低着头,睡着了。他沉沉地睡着了,一个匆忙赶路的小男孩不小心碰到他,他一动不动。不远处的商场正在做宣传活动,一波一波刺耳的音浪在空气里放肆飘荡,他一动不动。

在他脚边,放着一篮鸡蛋。篮子是较为精致的一个竹篮。鸡蛋掩埋在干枯碎裂的稻谷壳之中。

鸡蛋很饱满。老人很清瘦。

他是一个卖鸡蛋的老人。睡着了的卖鸡蛋的老人。

他好像睡在某张舒服无比的床上。或是睡在某个美妙的梦中。整个秋天,则是他的被子。

第一眼看见这个老人,我就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不要以为我是因为同情、怜悯而停下脚步。我并不认为,这个在街边睡着的老人需要谁的同情、怜悯。

我只是静静地立在离老人约一丈远的地方,将这个画面完完整整地刻在心里。打动我的,是些什么呢?到底是些什么呢?一时之间,我有些恍惚。

生而为人,谁不是在自己的生活里奔波。太累的时候,难免睡着——如这个老人一样,在用一篮鸡蛋换几个小钱的路上,就那样当街睡着了。在旁人的注视或者无视中睡着了。

当他醒来,属于他的生活之路将继续,他的卖蛋生意将继续。在这一天,也许他还要等很久才能卖掉所有鸡蛋,也许等很久也卖不掉一个鸡蛋。天黑之前,他是提着一个只剩稻谷壳的篮子回家,还是提着仍有鸡蛋的篮子回家,这还真是说不定的事。他是急需用一点钱才来卖鸡蛋,还是长年累月通过卖鸡蛋来增加收入,这也是说不定的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老人卖鸡蛋并不容易。他的生活并不容易。谁生活得富足无忧还出来卖几个鸡蛋呢?这能换多少钱呢?又有几个人会停下脚步来买他的鸡蛋呢?

很奇怪,我从老人身上读到一种荒芜和幸福交织的况味。他的荒芜太巨大,就算是某个路人叫醒他,买下他所有的鸡蛋,也终究在那巨大的荒芜面前显得极其微弱。他的幸福太脆弱,他睡着了,他暂时忘记了卖鸡蛋这件事,以及卖鸡蛋之外的其它事,他在一片喧嚣之中享受着短暂而珍贵的轻松时光。

老人,睡着了。也没有睡着,他仍旧走在属于他的漫长的人生之路之中的一段路上。迷茫又匆忙。孤独而坚强。

我既没有能力帮助他消除巨大的荒芜,也不忍习打扰他须臾的安宁。

顿感羞愧,转身离开。

秋风乍起,吹落一地枫叶,丝丝凉意浸入身体。

忍不住回头看老人,他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

睡吧,老人。愿您醒来时,笑一笑,站起来,继续坦然地在人间赶路。

 

2

去年冬天,也是在这条街上,我也曾遇见过一个让我停下脚步的老人。

那是一个卖竹器的老人。

他坐在县城一家商场大门口,目光呆滞,无声无息。他身边摆着好几个簸箕、背篓和一根磨得光滑的扁担。

快过年了,到处是一派喜庆的景象。这个老人,一瞬间令我从喜庆的氛围中跳将出来。

冷。漫天卷地的冷,袭向这个老人。又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冷,从老人的眼神里散发出来。

老人的冷,抑或只是在抵御严冬的寒冷?

这是否是一场与命运周旋的冷战?而老人唯一的武器就是比冷更冷。

老人的双手布满老茧,这些竹器多半是他编织出来的吧。他可能就是已越来越少的篾匠之一。可以想象,多年前,他所在的村庄几乎每家每户都离不开竹簸箕、竹背篓、竹框等的时候,他也曾因自己有这样一门手艺而过得充实而充满希望。他编好这家的,又到那家编。他刚刚编好的作品散发着新鲜竹篾的清香,散落在村里村外。那些粮食、木柴、草儿等以各种形态盛在他的作品里,那些阳光、月光、星光照在他的作品上,那些雪花、雨花、野花落在他的作品上,勾勒出几多恬淡与安宁。他也许没有认真地看一看。他顾不上认真地看一看。看一看他曾编织的岁月痕迹。那些绚烂过、但终究要走向黯淡并逐渐消失的痕迹。

从何时起,没有人请他编织竹器了呢?他的作品一件一件褪色、破损,被丢弃在屋角,被随意挂在墙头,被遗忘在田间。实在破乱得不成样子的,被丢入火中,化为灰烬。跟着这些竹器一起消沉的,是他的手艺。以及他对生活的一部分热情。

而他,依然是个篾匠——他没有忘记他是一个篾匠——这些几乎几人问津的竹器则是他继续做着一个篾匠的见证。在晨曦里,在夕阳下,在春花前,在秋风中,他满怀希望地编。他无限惆怅地编。他不知疲倦地编。他无怨无悔地编。编。编。编。他是篾匠,他要编。他怎能不编?这是习惯。融入他生命的习惯。当然,也许并非如此。他可能只是希望用这些竹器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他并不真正喜欢继续做竹篾编织。又或者,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竹篾编织。呵,这谁又能说得清呢?恐怕老人自己也无法给出一个明确清晰的答案。

这个老人,就像一个谜、像一个隐喻。看着老人,其实也就是看着某个时段里的自己吧。

他编好了一件一件竹器,他被某种来自内心深处或者不知从何而来的类似使命般的意识指引着,一步一步地走出家门。显然,这清晰又模糊的意识给了他力量。重新年轻的力量。不畏苍老的力量。他担着它们,像担着自己唯一的宝物,颤颤巍巍地来到喧闹的大街,寻着一角,庄严又慎重在摆放好它们。他没有叫卖。他从来就不会叫卖。那种语言,他不会。他带着竹器坐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他默默地等待这些竹器命定的新主人到来。这些新主人究竟有几个?来或不来?都没有定数。他需要勇气——他在街头茫然又凄惶地支起这个至简至陋的摊点——他有足够的勇气。路人买不买,是路人的事。他有竹器卖,这是他的事。

老人和他的竹器像个意外似的,定格在寒风呼啸的街角。老人在做着一桩生意,但更像是在做着一场赌。从某处角度来看,他始终没输。岁月能够摧毁很多东西,但却不能把一个勇敢而倔强的人轻易打倒。老人坐着这里。不,老人其实是继续行走在人间。

我望着老人,他周围的一切景物在我眼里迅疾退去,老人的形象,雕塑般的,刻在我的脑海里……

 

3

在建始这个小城里,还有一个老人,我想写一写。

一开始,他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他只是常常提着两个竹筐,漫不经心地穿行在这个小城的大街小巷。

他眼里没有那种无边无际的愁苦,也没有多少显而易见的期待。他看上去是那样平静。看见他的次数多了,总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针、针线盒、橡皮筋、剪刀、胶刷子、老皇历、五颜六色的线——大致就是这些,这就是他所卖的商品。每一样都不超过5元。竹筐里的东西始终摆放得整整齐齐,好像从来都没有少过,让人怀疑他究竟卖出去一点东西没有,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卖这些东西。他眉宇之间,甚至带点神秘的气质。他只是在细细打量这个喧嚣的人间吗?而他的手里提的东西,只是他掩护自己内心真正意图的道具?

怎么看,他都是一个不太像生意人的生意人。他更像一个在人间随意走走的悠闲人。

他有时蹲在街边的大树下,陷入沉思般地看着大街上的车流;有时坐在广场的台阶上,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热热烈烈跳着广场舞的人群;有时靠在某座大楼的墙角,喝着他自备的茶水,他的神态,根本就像是在喝酒。

偶尔有人光顾他的生意,他慢悠悠地报价钱、递上卖出的东西,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微笑。

我曾在他手上买过一卷白色细线。

“大爷,这些细线怎么卖?”

“一块钱一卷。”

“哦。那我买一卷白线。”

老人没有再说话,递给我一卷白线。

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递给老人一块钱。

不是我差那一卷线。我只是试着走近一种人生状态。

但结果证明,我失败了。整个买卖过程,老人看都没看我一眼。这个卖东西时的老人,老人自己都不熟悉。老人似乎将那个真正的自己隐藏在层层无形的包裹之中,小心翼翼又坚定决绝。我甚至觉得,他的微微笑或许不是对身边世界的融入,而是温和的拒绝。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简单自在。他穿行在繁华的城市里,一切繁华与他无关。做着这门生意,不过做着一种妥协。每个人,不论看起来多么光鲜,总在某些时候,不由自主地做着这种妥协。这个老人做得如此自然真诚,他是在不知不觉地做,于是生出不可捉摸无法描述的艺术感来。老人,就是一个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从来不会宣称自己是艺术家。他只做艺术的事。他就是艺术本身。

就在前几天,我又看见了这个老人。他坐在一棵桂花树下,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头发上、衣服上落了一些枯萎的桂花,两个竹框上也落了不少桂花。

风轻扬,桂花继续飘落。老人和他的竹框,在花雨里静默如诗。

那一刻,我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