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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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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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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寂静

黎采


那是一幅天然的立体的画,悠然跃入我的眼帘。

一瞬间,它就牢牢地牵住了我的心。

我加快脚步,奔向它。它就在那里,在一条乡间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石墙老屋。估计至少有六七十年了吧。满布裂痕的木大门上斜挂着一把生锈的锁。几扇陈旧的木窗半掩着。屋顶的灰瓦依然整齐地排列着,像在执着地等候主人归来,又像是早已忘记了前尘往事,遁入一种连时间也无可奈何的如佛入定一般的状态。

尤其吸引我的是,是那一面面依然坚挺的石墙。线条是那般古朴又不失灵动。色彩是如此斑驳而丰富。在秋阳的映照下,石墙散发着与生俱来的素朴与无可比拟的安详。

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被漫漫时光褪去了最初的光泽与锋芒,而雕琢出另一种光泽与锋芒。石头与石头之间的间隙里,隐藏着一个农家曾在这世间生活过的无数种痕迹。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放在石墙上。清凉,自石墙的内部顺着我的指尖悄然袭来。

需要这样的清凉。活在这喧嚣的尘世里,清凉总能令我感到难得的寂静。

是那种直抵内心深处的寂静。

我的手指,在石墙上移动,我需要更多的清凉沁入我的身体,使我心里的寂静更纯粹。

我变得无比轻盈,如天边那片洁白的云。那些沉重的东西,被这寂静给消融了。

我甚至能听见寂静在我心里蔓延的声音,清脆而空灵。

一笑。人只要寂静了,就能轻松地获得欢喜。

这是珍贵的时刻。

我听见阳光打在石墙上的声音,山风掠过石墙的声音,尘土飞扬在石墙四周的声音,石墙里某些石头松动的声音,石墙间隙间的少许泥土掉落的声音,墙边几根草摇曳的声音,墙根下一只虫子爬动的声音,墙角里一张蜘蛛网晃动的声音。

我还恍若听见当年石匠将一块块石头敲击成合适的形状后和着泥浆砌墙的声音,石墙一再替一屋子人挡住风霜雨雪的声音,石墙立在星空下守着一屋子人做梦的声音,石墙慢慢地磨平所有棱角的声音,石墙的色泽一点一点走向沉郁的声音,石墙随着一屋子人渐渐老去的声音,石墙在屋子里的人离开之后陷入沉寂的声音,石墙终于只是石墙自己后越来越从容淡定的声音。

更重要的是,我听见自己在石墙边,不,在天地间自由而畅快地呼吸的声音。还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

这些声音,只有在寂静的世界里才能听见。这些声音,就是寂静所呈现的种种外在形式。

我听见这些声音,就是听见寂静本身。我就与寂静无限接近。我听着,我可以是石墙里的某块石头,可以是石墙边的某根草,也可以是掠过石墙的风。当我忘记我是我,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我自己。

小时候,我常常在老家所在的那个村庄里一边转悠,一边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我从来不去人多的地方。那些无人的角落,对我始终有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一村庄的农人都各自忙着宿命里注定要忙却总也忙不完的事,也没有谁注意到我。这正是我想要的。比起被注意,很多时候,我更喜欢不被注意。

走在野草放肆生长、野花悠然绽放的乡间小路上,我把脚步放得很轻,很慢。野草野花在我的衣襟上写诗,我仿佛莫名地读懂了,于是我回野草野花一个微笑。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有读懂。但这并不妨碍见到野花野草,还是与之相视一笑。

没有目的。我沿着乡间小路,脚步完全遵照着内心的意思,走走停停。

我总是在老家屋旁的那片树林里停下来。

记得有一次,我被树林里一根坠满小绿叶的姿势极尽妖娆的刺给勾住了。刺根本就是一副不让我走的样子,真是调皮又可爱,我就索性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把刺拿开,刺不情愿地放开我,轻颤着,好像不知道自己那一身的刺具有攻击性和危险性。这算是我跟一根刺的相识。

我看着刺,不由得想,如果我是一根刺,会不会向着天空做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会不会期待或者害怕人突然地闯入,会不会偶尔也渴望走出树林,换一种活法。刺很快就恢复了从容优雅的姿势,好像不曾勾住我一样,更不理会我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哪怕我跟一根刺离得再近,其实我跟一根刺永远有着不可逾越的远。

更多的时候,我是被树林里那种特有的气息给迷住了,实在挪不开步。各种草木纷纷释放出独有的气息,在风里飘荡,纠缠,混杂,融合,构成一种辽远阔大而无限蓬勃的气息。这是树林独有的气息。只有深入树林的人,才能感受到这样的气息还透着无边的庄严与神秘,以及禅意。也只有深入树林的人,才能将这样的气息与别的气息区分开来。这样的气息包围着我,浸润着我。我听见这样的气息在我身体里游走。我听见自己与万物一起生长。

树林生来就具有寂静的气质。而这寂静的一部分,是鸟儿站在某棵树上叫出来的,是虫儿躲在草丛里不慌不忙地鸣出来的,是蝴蝶与蜜蜂在野花间飞舞出来的。我听着,不发出任何声响。也不是,我听着听着,那些鸟叫虫鸣蝶舞蜂飞的声音便唤醒我心里某种充满希望的稍纵即逝的声音。我暗暗地命令——自己静得更彻底一些——我试图听清心里那清越而奇异的声音。可怎么都听不清。我也不为难自己,那就继续听鸟儿虫儿们等生灵的声音好了,我要让这些树林里的生灵的声音留存在我心里。时间证明,这一点,我做到了。多年以后,我在喧嚣无尽的城市里感到无处可逃时,那些声音就从我心里跳出来,令我昏郁的眼神重回澄静。

尤其妙的是,时不时地,有叶子从枝头飘落下来。

叶子飘落,再寻常不过了。可我就是迷恋这般寻常的事物。没有哪两片叶子飘落的姿势和过程是一模一样的。我不想错过任何一片叶子在我眼前飘落的样子。不过是生死之间。不过是终结,不过是完成,不过是重生的开始,不过是生命的轮回。时间到了,叶子离开枝头,翩然飘落,好像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一丝畏惧。我听着叶子飘落的声音,仿佛听见叶子刚刚从枝头萌出的声音,拼尽全力张开所有叶脉的声音,在风里翩然摇动的声音,在雨里潇然颤动的声音,在时光里默然枯萎的声音。

一叶一世界,也细微,也阔大,也短暂,也永恒。

我曾觉得,一片叶子飘落于地的声音很轻。现在,我会说,一片叶子飘落于地的声音很重。像一个人最后一次倒向大地的声音一样重。

要说村庄里有什么是我的双脚怎么也走不出的,那一定是庄稼。

村庄简直就是一片庄稼。苞谷、洋芋、稻谷、高粱、麦子、豌豆、黄豆、油菜等,在村庄里热热烈烈地生长,从春到冬,又从春到冬,仿佛从来不知疲倦,仿佛要这般循环往复到地老天荒。

我家屋后那一坡田地以及村西头那一大片平整的田地,一到春天,就极尽放肆地诱惑我。更准确地说,是那两处田地里的麦苗在无法无天地诱惑我。别的庄稼也春天里萌芽,生长,可我偏偏就是格外喜欢麦苗。就像这世间那么多人,你总能于千万人之中,一眼就看见你的偏爱。我站在田埂上,看一行行青青的麦苗在春风里起伏,起伏成变幻莫测的浪,起伏成无可比拟的柔,起伏成若即若离的梦。

当然,我也在听麦浪经过村庄经过我时的声音。

比燕子的呢喃更朦胧,比春雨的合唱更轻柔,比清溪的浅吟更婉约。像是谁浪漫而深情的低语,直往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落。我失去思考的能力。我把心完全敞开,虔诚地接住麦浪的声音。

在村庄里,也只有我这个常常闲着没正事干的人才一再沉迷于听风吹麦浪的声音。那些种麦子的农人,被一桩接一桩的活儿推着在村庄里转来转去,实在没有闲工夫为此停留一时半会儿。种麦子,是为了收麦子,为了一口吃的。至于风吹麦浪是怎样的美以及发出怎样的声音,农人似乎漠不关心。

有一次,我站在一块麦田边发呆,恰巧麦田的主人晏伯娘走过来。我说,晏伯娘,您看这麦苗可真好看哪,尤其是有风的时候。晏伯娘笑笑,都没抬眼看一看她亲手种植出那般美妙的风景,淡淡地对我说,没觉得好看哇,怪难得种哟。晏伯娘说完就径直去另一块田地里忙活了。我看着晏伯娘的身影,发了好一会儿愣,我实在不明白晏伯娘竟然可以无动于衷。

有点奇怪。偏偏只有像晏伯娘这样农人慢悠悠地经过那些麦浪起伏的田地时,麦浪就矮也下去,连麦浪的声音都低也下去。

村庄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闲人,专门负责来听麦浪的声音,还有稻浪的声音、苞谷林的声音,以及所有庄稼的声音。不需要什么来见证我和村庄之间存在的这一默契。我把我听过的庄稼的声音一一收藏在我心里,像收藏一件件无价之宝。不,那些庄稼的声音对于我来说,的确是珍宝。

自从我认识到这一点,我就愈发沉迷于听村庄的各种庄稼的声音。听得越多,我就越不想发出声音。我珍藏着种种庄稼的声音,走到哪里都不再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后来,我看到村庄里那些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老得连一根麦穗都割不动的时候,便念叨着死后要埋在哪块田地里,我才惊觉,其实,庄稼的声音从来都是与农人的一生相融在一起的。农人活着的时候,庄稼的声音一点一点沁入了他们的内心里、灵魂里。农人死后埋在他们种了一茬又一茬庄稼的田地里,也算是有个安然的归处。我愿意相信,那就是他们最后的幸福的归处。

而那些曾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家离开了村庄的人,可能没来得及认真地听一听庄稼的声音。或者以为所谓的远方有更动听的声音。等到他们终于想再听一听时,或许已没有赶回来的力气,也没有赶回来的时间。

有点惭愧。我也曾头也不回地离开。我以为我只要怀揣着那些寂静的所在,就能在喧嚣无尽的城市里守住内心的寂静,过完余生。

可我发现,我的目光抵达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无法消除的疏离感。

于是,我试着把目光投向城市边上的山野,投向城市之上的天空。我就像一只翅膀被捆住了的鸟,我慌乱,我挣扎。我渴望重新在天空里自由地翱翔。我又像一棵习惯了在山野间生长的树,我不安,我颓丧。我多想再回到那片山野的怀抱里。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内心里的寂静一点一点地流失,而我却毫无办法。而且,没有证据能证明我曾经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听见寂静并拥有寂静。

我曾想过,离开老家,或许是个错。要不就把这个错改过来,不管不顾地回到老家,回到那片梦萦魂牵的山野里去,把那个原来的我找回来,彻底活成我最本真的样子。

终究也只是想想。心为形役,身不由己,人生常态而已。

一有空闲时间,我就回老家。这是我治愈自己的方式。远远地,只要那些熟悉的景象一进入我的视线,我的眼神就变柔和了。走在那些我曾走了无数次的乡间小路上,看着山野里那些亲得不能再亲的庄稼与草木,听着种种声音在耳畔和心间回响,我眼里的忧郁就减少了一些。也不排除我在某个瞬间就重新获得寂静。比如,就像本文开头所记录的:当我的目光落在一座石墙老屋上,我竟然真的——再一次——听见寂静——进入寂静的内部。

我一直没放弃另一个通往寂静的途径,那就是写作。

许多个深夜里,我躲在城市里那个家的书房里,一遍一遍地写关于老家以及老家所在的村庄的文字。夜越深,我回望得越清晰,文字便纷纷地从我心里跳出来。

我写着,不过是想重新把那些离我越来越远的寂静再感受一回,也恍若再拥有一回。

这是个有意思的过程。我在往回走。我也在往前走。走在一条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路上。我并不孤独。就像从前我独自一人走在乡间小路上一样,走或停,都遵照内心的意思。一路上,也曾陷入困惑与迷茫,甚至焦虑,几欲放弃。我知道,那些如同露珠一般洁净而轻盈的东西,以及那些透着山野气息的东西,一定隐在路边,需要我坚持下去,才能将其一一找出来,然后从我的指尖滑落,变成一行一行的文字。

每写一篇,我就修复了一部分自己。我在人群里将越来越沉默。我要表达的,都毫不掩饰地写在一篇篇散文里了。我写着,我在完成我自己。

听,我离寂静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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