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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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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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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直视那株绣球花

黎采

那株绣球花,竟然连深秋的阳光都有些承受不住,纤细的枝干有气无力地倾斜着,翠绿的叶子软软地耷拉着。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支离破碎。

风起,那株绣球花轻颤。我的目光随着那株绣球花一起轻颤。

更准确地说,我的心正在随着那株绣球花无法遏制地轻颤。

我瞬间慌乱了。迅疾把目光从绣球花上收回来。但这并不能终止我心的轻颤。

我甚至不敢继续直视那株绣球花。

是我,令它像丢了魂一样,孤悬在远离地面的阳台上,孤悬在天空被高楼顶远了的城市里。

跟它说抱歉也没用。我知道它不喜欢这里。但我喜欢它在这里。

它原本长在我的老家屋旁。根须扎在大地上,枝叶舒展在山风里,自由自在,生机盎然。

那天,我回老家,一眼就相中了它。我要带它回到城里那个家,把它栽在我已经准备好的花钵里。这简直像一个阴谋,却又合情合理,它无法拒绝,也无法逃避。

我提着一把锄头走到它跟前,它一点也没察觉到我的用意,还随风摇曳出更迷离的姿势。这更加坚定了我要带它回城的想法。

锄头在我手里起起落落,泥土飞溅,它止不住地颤抖。尽管这个时节它并未开花,但仍然给我一种“花容失色”的感觉。

我没有停手。我的脑海里,朦胧地浮现它在我城里那个家的阳台上开花的画面。我需要这样的美。我曾一次又一次看见它在老家屋旁开出紫蓝紫蓝的花,像是谁轻柔而浪漫的梦,没商量地勾走我的喜欢。

关键是,它是我老家屋旁的花。我将它栽在城里那个家的阳台上,有无可替代的亲切感,可以缓解我的对老家的思念。栽它的泥土,自然也是从老家的田地挖一些带回城里。我想,它在熟悉的泥土里可能会适应得快一点。

我还是低估了它离开打小就生长的地方的不适。

自它来到城里的第一天起,就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它无声无息地表达着抗议和忧郁。

城市里,没有它熟悉的山风,没有它熟悉的其它草木,没有它听惯了的虫鸣,没有它喝惯了的露珠。最令它难以接受的是,它的根不能再扎在大地上,而是稍微一伸就碰到坚如牢笼的花盆的内壁,这简直令它感到窒息,哪怕总算还有熟悉的泥土包裹着它的根。

它默然地立在我眼前。它什么也没说。它什么都说了。

猛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从我心里跳出来——那株绣球花被带到城市里继续活着的样子,不就是我在城市里活着的样子。

我看着那株绣球花,就是看着那个真实的自己呀。

多少个瞬间,我就像那株绣球花一样,在钢筋水泥的包围里,在高楼林立的逼仄里,在无休无止的喧嚣里,总觉得有种无所不在的隔离感,如同不可捉摸的结界一般,隔在我和城市之间,我至今都找不出破解之法。我的无所适从总是无处安放。我的风轻云淡只是假象。只有我自己能看见我因无所适从而茫然、慌乱、焦虑、颓丧、萧索的样子,恰似那株绣球花无奈地强撑着的样子。每一片叶子都写着徒劳的挣扎。

不同的是,那株绣球花过些日子有可能恢复之前风华无限的样子,好像从来不曾历经什么苦痛和忧伤,该长叶时长叶,该开花时开花。而我,恐怕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无需悲哀。我不过是不经意间发现一个一直存在的事实而已。

得承认,发现这个事实的同时,我心里对那株绣球花生出了愧疚之情。是我亲手结束了它原本恬然而蓬勃的样子。

是谁结束了我原来如那株绣球花一般恬然而蓬勃的样子呢。是我自己。我要不要饶恕自己呢,我不知道。

我在老家出生、长大。就像那株绣球花一样,在我老家屋旁的田地里萌芽、生长。

我也曾像那株绣球花一样,在老家,更准确地说,在那个有我老家的村庄里,简单而快乐地活着。

多少个早晨,阳光洒满整个院子。

“吱——吱吱——”没有哪一个早晨是母亲可能会遗忘的。母亲打开那扇木头做的刷了红漆的大门,大门习惯性地“叫”几声。就这样,一个农家新的一天就被打开了。又好像平静又庄严地开启那种既散漫的又紧贴着泥土的寻常的农家生活。母亲接着拿一把竹扫帚扫院子,那些落在院子里的叶子、尘土以及其它杂物,一部分是自家的,一部分来历不明,是被风吹来的,扫走了,指不定什么又被哪阵风给吹到院子里了。母亲也不恼,总是耐心地扫了又扫。不一会儿,院子就被母亲扫得干干净净。落在院子里的阳光仿佛更亮了。母亲也不多看一眼她刚扫过的院子,转身就进厨房里忙活。阳光透过窗,照进厨房。母亲切菜,阳光跳到母亲身上,跳到母亲手中的菜和菜刀上,母亲自顾自地切着菜,顺带切一切阳光。阳光也不躲,反正没有任何刀能切掉阳光。母亲弯下腰,往灶里添柴火,接着开始炒菜,很快,香气就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父亲则好像和每一个早晨都不熟。父亲从母亲打开的大门走出来,阳光打到他脸上,他皱一皱眉头,像要把某种与阳光不是很适应的东西用力压住或者暂时忘记。早晨的父亲还是与昨天的父亲和解了。父亲开始忙活。他在院子里磨刀、擦拭锄头或者划篾,弄出沉闷或尖锐的声响。不时有喜鹊、画眉、燕子停在院子外的树上欢快地叫几声,恰到好处地柔和了父亲弄出的声响。吃过早饭,父亲就和母亲一起背着农具、种子等,从院子里出发,走向那几块种子收、收了又种的田地,阳光把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勾勒出夸张的形状。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院子,父亲和父亲的影子也一前一后地紧紧跟上。

我站在院子里,看阳光一寸一寸地在墙上移动,没有任何力量能改变这样的移动。看阳光把大门边贴的对联照出一种朴实又华丽的质感,那红的纸,悄然在阳光里慢慢地褪色,那黑的字,也在阳光里一刻不停地褪色,而我分明感到,有种从不褪色的东西始终藏在父亲手写的对联里。看大门和窗户上的裂痕是不是又深了些,是不是能装下更多的阳光。看院子一角的青苔顶着阳光,好像就要青出一缕缕火焰。看几只蚂蚁抬着我掉的饭粒像抬着一件珍宝,在阳光下沿着墙根奋力奔跑。看屋角的蜘蛛明目张胆地在阳光里织一张精致得如艺术品却暗含致命诱惑的网。看屋檐下燕子新筑的那个巢被阳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看院子一角的竹筐、竹篮、竹背篓以及闲置的旧木盆,全都盛满阳光,显出说不清的安定与丰盈。看母亲挂在墙上的那些四季豆、红辣椒在阳光里恍若忘了前世的样子。看一家人在院子里踩熟了的尘埃在阳光里轻轻地飘呀飘。

那些远去的夏夜里,一家人在老家那个院子里乘凉,或者干着一些总也干不完的活。

没有月光的夏夜,村庄里所有人家的房屋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掩得严严实实的。

那些年,村庄里时常会停电,母亲就在堂屋点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摇摇曳曳,好像整个夜晚都变得摇摇曳曳。母亲在白天里来不及做的一些事,就在夜里做。母亲在夜里做得最多的事,是做鞋。母亲坐在煤油灯旁,一针一针地扎鞋底,母亲在每双鞋底上都会扎出好看的几何图案:菱形的,梅花形的,三角形的,波浪形的;或者用热水冲一碗洋芋粉糊糊,不紧不慢地粘鞋帮;或者给已粘好并干透的鞋帮的开口处的边沿镶一道黑色的边;或者把纳好的鞋底和做好的鞋帮找出来,用自己搓的粗一些的麻绳,一丝不苟地上鞋。母亲熟练地飞针走线,偶尔也扎到手。母亲轻轻地皱一下眉头,擦干手指上沁出的血,然后继续忙碌。一家人一年到头所穿的鞋,差不多都是母亲在夜里做出来的布鞋。父亲呢,也坐在煤油灯旁,捧一本他喜欢的书,安安静静地看。看到精彩的地方,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随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夜里在煤油灯旁看书的父亲,跟白天里那个干农活的父亲好像完全不相干。父亲看一会儿,合上书,走到院子里,把目光投向深渊一样的黑里,陷入长久的思索。父亲在看关于黑夜以及黑夜里的一切。这些都是无字的书,每个人看见的都不一样。父亲究竟看见了什么,除了父亲自己,谁也不知道。

我喜欢拿一根细竹枝拨弄烧得红艳艳的灯芯,拨的时候,灯光乱晃,屋子里别的东西仿佛也在跟着轻飘飘地晃动。慢慢地,灯芯回到静止状态。一切都随之又静下来。这个过程,像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一个人在醒着的状态里经历的。这简直叫我着迷。说不清为什么,比起那些太过耀眼的光,我更喜欢这般既朦胧、低回、迷离又柔和、素朴、温馨的光。在这样的光里,我总是有种无可比拟的回归或者逃离的错觉。我可以是任何一个我。我还可以借着这样的光,让自己成为跟这样的光一样朦胧而恍惚的存在——这是否算一种无我的状态。我一直觉得,这样的光,召唤出了某个真实的稍纵即逝的我。

那煤油灯的光以及那光里的一切,还总给我一种时间仿佛凝住了的错觉。母亲在这样的光里用力扎鞋底的样子,母亲快速地拉紧线的样子,父亲看书时被煤油灯的光映照的奇异表情,父亲翻动书页的声音,父亲从这样的光走出堂屋又走进堂屋那似梦似醒的步伐,都像被定格了一般,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有月光的夏夜,总是格外迷人。

月光给村庄披一袭古老也新鲜的轻纱。老家屋旁的两棵梧桐树被月光写意成一幅水墨画,在院子的地面和屋正面的墙上忽明忽暗,若即若离。我坐在月光与梧桐树共同创造的“画”里,任脑子里纷纷的思绪向着整个夜空静静地蔓延。我感到轻盈,如月光一样轻盈,仿佛能抵达任何我想抵达的地方。

蝉隐在梧桐树的某根枝条上,时不时地叫几声,把一些月光叫出道道裂缝,把一个夜晚叫出好些漏洞,把一些人心叫出种种情思。夜风轻拂,草木、泥土、庄稼窸窣作响,像在不经意间吐露人始终猜不透的秘密。风里还带着些野百合的香气、苞谷刚扬出的天花的香气以及村庄里好像隐隐地存在了几百年的气息。谁家的狗对着夜空长吠,像要叫出一些常常在梦里出现的东西,却被夜空全部吸走,变得空空如也。

有时候,我的脑子里是空白的,我就任月光、夜风、草木的气息以及一些飘在月夜里的无法命名无法归类的东西慢慢地浸润,浸润。那个我,与身边的万物无限接近。

老家不远处有条林间小路,以前我常常独自去走。

松树、花栎树、马桑树、柏枝树、水杉树等各种树木高低错落,挨挨挤挤,郁郁葱葱。各种野花野草掩映其间,相互簇拥着,依偎着。还有鸟儿、蝴蝶、蜜蜂、松鼠、野兔、野鸡等出没。

我总是不由得停下脚步,或为一串迎风摇曳的芫花、一簇娇艳如火焰的映山红、一丛孤绝如悬崖的彼岸花、一株幽寂如月色的兰花,或为一只在板栗树上啃板栗的松鼠、三两只流连花间的蝴蝶、六七只在枝头叫得欢的鸟儿,或为挂在叶尖的露珠、洒在林间的阳光、凝在草木上的霜。我享受与这些事物默然相处的过程。

一年四季,林间的色彩始终是缤纷而绚烂的。那是万物本来的色彩,会呼吸的色彩,极致寂静也极致热烈的色彩。在林间,万物提示我:一个人的色彩也应如此。

林间小路上总有飘落的树叶,像一叠叠被遗忘的暗含禅意的诗句,令我毫无抵抗力地一再沦陷。

林间小路弯弯地伸向远方,我走在上面,仿佛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达心里向往的远方。

我以为我在经过那条林间小路,经过林间的一切,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是那条林间小路在经过我,林间的一切也在经过我。那么多珍贵的东西,不经意间便融进我心里了。也融进我生命里了。

那些年的冬天,我在老家看雪。

刺骨的寒风在村庄里疯了似的狂刮一阵,漫天的雪就飘下来了。村庄好像在等雪呢。只有雪,能让村庄变成另一个村庄。

有时候,我觉得村庄在雪里好像睡着了,静谧而安详。我甚至暗暗希望村庄一直被雪覆盖着,不要醒来。我也知道,就算村庄真的在雪里睡着了,一村庄人还是醒着的。炊烟依然接连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升起。总有一些事等着一些人不得不去做,于是,那些被雪隐没了踪迹的小路,还是被一些脚步踩得现出了原形。还有一些离开村庄的人,踏雪归来,好像从此要跟村庄永不分离似的。最逍遥的,还是村庄里的猫,要么在雪地里随性溜达,要么缩在主人家的火边睡大觉。狗偶尔叫几声,透着如雪一般的清冷和寥远。

我反正也没啥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看雪,看雪中的村庄一点一点变白——仿佛我也在跟着村庄一点一点变白。老家屋里的每扇窗前,都曾容纳我看雪的身影。我留不住任何一场雪。我虔诚地看每一场雪就好。不下雪的日子,我等雪就好。

多少年了,我在别处屡屡回望从前,那个看雪的身影始终都在那里,在老家,在那个宁静的村庄里。或许下在每个地方的雪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我早已在老家所在的那个村庄里看尽了属于我这一生所有的雪。

属于每个人一生之中的雪,是有限的。所以,每一场雪中,总有许多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们眼里满是沉重和忧郁的东西,再也没有装下一片雪花的空隙。

老家屋旁的田地,我曾无数次地踩上去。

一些泥土沾在我的鞋子上、裤子上、衣袖上,久久不肯掉落。

更多的泥土接住我用力或者不用力地踩踏,把来自大地深处的亘古未变的绵延不绝的力量传递给我,把泥土本身的厚重和温润传递给我。泥土的色泽,就是我的底色。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力量,是从泥土里获得的。所以,我一离开泥土,总有种令我恐慌的无力感。

那时的我,只觉得草木有根,一点也没意识到作为人的我,也是有根的。更没有意识到我的根,已深深地扎在那片泥土里。这样的扎根,和那些陪我长大的那些草木的扎根,在本质上具有相似性。草木把根扎得越深,长得越茂盛。草木一边向天空奔跑,一边向大地隐匿。草木没有一刻忘记用力地扎根。我扎根,却是在无意中进行的。那时的我还没有草木之心,远方总是诱惑我,我总是想着要跑去远方。尽管我也不知道远方究竟在何方。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扎根的牢固程度以及深度。但我还是不知不觉地在扎根。

我好几回于雨中去屋旁的菜园里摘菜,在一个拐角处摔得浑身是泥,擦掉几块皮。还有一回,我背着一背篓苞谷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不留神,一脚踩空,苞谷散落一地,手臂上摔青了一大块。其实这就是在扎根。疼痛,让根扎得更深更牢了。当时,我没有因为疼痛而哭。后来一想起这些,我竟有种想哭的冲动。有些疼痛,是治不好的。也不必治。生命里需要一些疼痛,才能保持必要的清醒。

呵,老家以及老家所在的村庄里的一切,早就深深地嵌入我的生命里。我在城市里感到憋闷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回老家走走看看。我的双脚,只要一接触到那片熟悉的土地,呼吸到乡村里独有的清新空气,那种无可替代的亲切感、轻松感和归属感就重新回到我的心里。我感到,我就如身边那些仿佛和多年前也没啥区别的草木和庄稼一样,舒展开来,无比畅快。我需要这样的疗愈,不然我枯萎的速度会越来越快。

此刻,夜色正在平静又庄严地蔓延。那株绣球花隐在夜色里,仿佛遁入了某种轻盈的禅意里,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更无所谓挣扎。

而我,试图借着夜色的掩护,把一个我悄然护送回乡下老家,回到那片我心灵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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