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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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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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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黎采

雨后初晴。车子在乡村公路上行驶。

车窗外,那些山,那些田野,那些房子……变换着,越来越熟悉——是的,眼前的这一片片玉米才是我恋恋不忘的那些玉米,它们挺拔苍翠的样子真好看;眼前的山林才是与我有关的山林,它们在轻柔的薄雾里静默,神秘,更亲切;眼前的炊烟才是飘逸又灵性的炊烟,它们慢慢悠悠地从瓦片中冒出来的,跟风儿撒个娇,跟天空捉个迷藏,忽直忽弯,忽浓忽淡,极致安详,别样自在。

我似醉似醒地看着,看着那些景物一点一点把自己迎回老家,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把那些景物带到心底某个安静的地方。

那些离家越来越近的景物看着我出走了多少回?又看着我归来了多少次?我的那些若有若无的思绪,那些时隐时现的悲喜,它们都替我保管好了,我只需给它们一个眼神,它们就会把那些东西完完全全地在我心中打开……

 

前面就是蔡家湾了。

养了一辈子牛羊的狗娃子哥在路边放着一群好似很年轻或者说好似从未老去的牛羊。老去了的,是狗娃子哥。牛,仍只有一头,羊,多了好几只,狗娃子哥跟在牛羊后面,手里扬一根细细的竹枝,口里断断续续发出他的牛羊明白的“指令”。

牛羊走走停停。狗娃子哥走走停停。时间走走停停。

那棵槐花树下是谁?

其实不用仔细看,就知道是那个有点痴呆的盈秀姐(村里人不说她痴呆,只说她有点“邪”,这个邪是脑筋有问题或精神不正常之意)。

她的眼神一如从前的空洞。她曾经乌黑的长发变成了一团枯黄的乱发被挽成一团顶在后脑上,乍一看,就是顶着一团秋天的衰草。她在树下干什么?她也许心里是明白的,但她不会告诉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看着她时,我也是痴呆的,只是,我的痴呆只有我自己看得见。

盈秀姐年轻时曾因发“邪”失踪过好几回,隔段时间又回来了,她去过哪里,经历过什么,无人得知。每失踪、回家来一次,盈秀姐就变得沉默一点。近几年,盈秀姐哪也没跑去了,她更沉默了。

人啊,活着活着,就喜欢上沉默了,或是被沉默找上了。不管是“邪”也好,“不邪”也好,都逃不掉。不管走得多远,不管折腾得多么起劲,在某个时候,都有一个无形的沉默陷阱在等你报到。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吹过盈秀姐,吹过我,我忽然有点羡慕盈秀姐,风已不能从她的内心吹走任何东西。我呢,我感到风吹过心上的时候,有隐隐的痛。感觉,是珍贵的东西,也是麻烦的东西。

 

就到老家门前了。

右转弯,进入最后一段回家之路。

这条路很短,整个路呈一个“C”形。路边,花开一大片,蝴蝶七八只。有大家闺秀般的,也有小家碧玉型的,有黄色的、白色的,也有五彩斑斓的。花儿在蓝天下绽放。蝶儿在花丛中飞舞。对我来说,这是一条格外美丽格外温暖的路,每一株花都母亲种的,穿行花中,心里是满满的确切的归属感,家的归属感。

这条短路是父亲找人修建的。10年前,从老家院子到乡村公路是一段田间小路。路边也有花,但没有现在这么多。接近院子的路边,有一片葡萄。夏天,葡萄架上挂满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绿葡萄。我常常一个人躲在葡萄架下,看阳光漏过葡萄藤葡萄叶洒在手上,看花纹古怪的甲壳虫在葡萄叶上散步,看一串串葡萄在风中摇曳……世界那么小,那么简单,那么快乐。

新路修好之后,旧路的痕迹就荡然无存——也不是荡然无存,眼睛里是再也寻不见旧路的影子了,但那条小路一直都在,在我记忆深处——哪个地方曾经长年长着哪几颗草,哪个地方有几块小石头,哪个地方春天有蒲公英开放……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年少的我,曾多少次没心没肺地走在这条田间小路上啊;现在的我,只能一次次在记忆里静静地走了……

 

到院子里了。

院子还是老样子。仿佛不多一些尘土,也不少一些尘土。飘落的桂花树叶被风这个艺术家弄出无比写意的分布,倒也是一副无比安然的样子。

桂花树叶是院子外侧两棵桂花树落下的。这两棵树又长高了不少。不仅长高,两棵树年初就长成“牵手”的架式了,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两棵桂花树上都有小鸟窝,不时有不知名的小鸟飞进飞出,发出一两声清脆的鸣叫。

我记不清这两棵桂花树是哪年栽下的,只记得是母亲栽下的。母亲每年都从这两棵桂花树上培育新的桂花树苗。母亲用一些离地近的树枝,将其中一截埋进土里,过几个月埋在土里的部分就会长出细细密密的根须。老家的旁边的菜园里的那些小桂花树就是母亲成功培育多株桂花树苗的见证。

每天秋天,门前的两棵桂花树都会开满金黄金黄的桂花。当然,其它的桂花树也开满了花,但远不及这两棵桂花树开得热烈。桂花盛开,院子里,屋子里,房前屋后,馥郁的桂花香弥漫着,在风中飘浮着,像一个虚幻又真实的梦境。漫步桂花树下,眼里全是黄灿灿密匝匝的小巧玲珑的花朵,呼吸里满是醉人的放肆的香味。

记得有一年,有人找上门来,问母亲是否可卖那两棵桂花树。母亲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在母亲眼里心里,那两棵桂花树是她对这个家的美丽营造,从栽下那一刻起,就承载了母亲无可比拟的喜爱。桂花树一天一天长大,喜爱一天一天长大。几十年的喜爱啊,那是多大?那早已不是一件可以买卖的东西了——而是这个家理所当然的存在物。卖掉,怎么能卖掉?

 

一个人的内心深处要真正感受到家的味道,可能需要的只是两棵桂花树,也可能只是一小块菜地、一幢其貌不扬的房子。

在一个地方要生活多久才有家的感觉或者味道呢?不知道。或许一年,或许两年,或许很多年。你曾经在一个地方漫不经心虚度的每一个日子,你曾经在一个地方对一根草一棵树一株花无关喜欢的凝望,你曾经在一个地方做过的事与梦,过去了。也没过去,时间会告诉你,没过去,它们相互交织,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早已入驻你的心底。一碰,那种久违的家的味道,就溢满心底。

尽管我早已有了自己的小家,但常常会有说不清的陌生感,尽管房子是自己装修的,每一样家用品也是自己置办的。

只有回到乡下老家,心底那种踏实、安定才会慢慢地苏醒过来。

想想从前,我是那么迫不及待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仿佛厌倦了的毫无生气的老家。当真正远离了老家,老家却像个不紧不慢的召唤似的,时不时在心底浮现。尤其是当我感到茫然的时候,总是想起老家,想起老家的一切。

当初有多想离开,现在的许多个恍惚的瞬间,就有多想回去。

这,像个讽刺。可笑。

我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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