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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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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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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处

黎采

小雪节气的前一天下午,我沿着广润河边的走廊散步。

河水按它内部的亘古未变的节奏,不慌不忙地流淌着。河水清清,倒映着两岸高低错落的楼房和绵延起伏的群山。在大小不一的石头上激起的簇簇水花,像河与生俱来的永不凋零的浪漫。水面泛起的圈圈涟漪与粼粼波光,是河冬日里特有的缱绻绵柔的温情。七八只白鹭在河水上空翩翩然飞来飞去,像一串优雅而迷离的音符。不一会儿,白鹭排成一行飞向远方。渐渐地,白鹭的倩影消失在山色与天色相接的空蒙如梦的地方。

走到一个拐弯处,我眼前一亮——株株残荷,伫立在河边一个狭长的水塘里。有的挺立着,有的横斜着。深褐色的叶子卷曲着,倒垂着,大部分依然是完整的,少数已残破不堪。风起,一池残荷轻轻摇曳,水塘里影影绰绰。每一株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副绝不轻易倒下的样子。明明全都早已枯萎,死去。却偏偏每一株都写着倔强。岂止是倔强。那是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超越了生死的秉性。简言之,那是残荷的风骨。

想起它们在夏天的样子。记得也是一个午后,我路过这里,荷花迎着阳光灿然盛开。朵朵荷花亭亭玉立,片片荷叶青翠欲滴,缕缕清香若即若离。我也像今天一样,不由得停下脚步,静静欣赏。那是它们风华无限的样子。也是它们一生之中最绚烂的样子。

我觉得,它们现在的样子,比起盛开时的样子,更具风华,更加绚烂。眼前这残荷,分明散发着另一种风华与绚烂。它不鲜艳,不饱满,不温润。不,它显出无可比拟的鲜艳,饱满以及温润。它不耀眼,却直抵心灵深处。

萧瑟处——不知怎地,这三个字忽然从我心底冒出来。

这一池残荷,最终还是令我感到了萧瑟。没错,这就是一个“萧瑟处”,静默地铺展在这阔大的世间一角。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的黑暗,这残荷构成的“萧瑟处”震碎了我内心的宁静。

我甚至感到,这残荷有某种锋利的东西,令我的目光也被刺得有点无处安放。

我把目光慌乱地移向别处,可此刻所有的别处都仿佛是“萧瑟处”。群山于深秋极尽斑斓之后,正在走向萧瑟的深处。山坡上的农田,河滩上那些曾经绿茵茵的草,枯黄成疏疏密密的萧瑟,一只麻雀停在一根枯草上,和枯草一起将萧瑟晃荡开来。岸边那几棵银杏树,早已落尽黄叶,只剩灰茫茫的枝干举着无处安放的萧瑟。就连天边飘着的那三两朵灰色的云,亦若一团团化不开的萧瑟,飘得很慢,很慢。

萧瑟,正在这个冬天以各种形式生发,蔓延。

整个世界都仿佛都蒙上了萧瑟的色调与氛围。

整个世界恍若一个真实巨大又虚无缥缈的“萧瑟处”。

我在其中。我也正在萧瑟。我也算得上一个小小的“萧瑟处”。

很奇怪。我竟一点也不抵触这萧瑟的感觉。相反,我竟格外喜欢这萧瑟的感觉。而且,我终于看清,自己成为一个“萧瑟处”般的所在已经很久了。属于我生命中的那些鲜活,明丽,温润,柔和,在我不经意间一一离我而去了。我恰似那残荷、枯草一般,清瘦,粗粝,黯淡,荒凉,仅凭不被任何外力所侵扰所修改的骨气直面这个世间。我把我活成了一个陌生的我。因此,我总是不由得感到不安,焦虑,这进一步加重了我的萧瑟。我甚至不想认出自己。可谁又能完全地彻底地逃离自己。

无需逃离。接受自己,接受一切发生,倒也痛快。

无论我看不看见,觉不觉醒,萧瑟无时无处不在。

把视线从残荷上收回来,投向记忆深处。我要把那些曾被我忽略的“萧瑟处”打捞出来,再看一遍。

故乡那个村庄里从来不缺乏诗情画意。就拿春天来说吧。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杨柳依依。桃之夭夭。微雨燕双飞。清泉石上流。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春风花草香。处处闻啼鸟。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春去春又回。每一个春天里,村庄都像一个年龄成谜的女子,以原始而蓬勃的野性,以坚定而从容的步调,以轻快而灵动的韵律,可以营造极致的清新,可以渲染极致的妩媚,也可以绘就极致的浪漫。

仿佛并无“萧瑟处”。

只是仿佛。

村庄里那几座残破不堪的老屋,春风一吹,萧瑟就四处飘散。尤其是哑巴丙辛那间四面透风的十来个平面的木屋,被一枝横斜的樱桃花勾勒出无尽的萧瑟。不过哑巴丙辛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身在“萧瑟处”。他独自生活在那间屋子里几十年了,谁要是经过他屋前对他笑一下,他一定还你一个灿烂的笑。就算没有人对他笑,他也会时不时地对着远方露出一抹笑。好像春天附在他身上了。我小时候,总觉得哑巴丙辛笑得傻乎乎的,真搞不懂他怎么笑得出来,而且笑得那般开心。长大后,见过了越来越多的笑,我才觉出哑巴丙辛的笑里隐得极深的萧瑟。那笑,是自萧瑟的内核里开出的花。真诚,干净,素朴,炽烈。

村庄里某块被荒废了的田地,顶着放肆生长的乱蓬蓬的野草,孤零零地横在遍布庄稼的田地间,像一个格格不入的不知所措的闯入者,却又无处可逃。别的田地里的庄稼诠释着多么浩大的生机,野草丛生的田地里就翻卷着多么汹涌的萧瑟。这并不是作为一块田地的萧瑟。田地里长什么,田地才不在意。田地就算什么也不长,也是无所谓的。田地从来都无悲无喜,无生无死。这是村庄里那些与田地打交道的农人共同的萧瑟。那些野草长在田地里,差不多就长在农人心里。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农人通常是不会任自己的田地被野草侵占的。那样的萧瑟,农人不忍直视。任由野草代替庄稼站在田地里的,多半是田地的主人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种庄稼,或者因为某种原因无奈地远离了田地,或者永远地沉入了地下,再也无所谓萧瑟或不萧瑟。

那些依然生长庄稼的田地里,也埋伏着种种萧瑟。

快满九十岁的康婆婆蹲在田地里割猪草。她的头低得很厉害,她那白如雪的头发像深渊一般朝向茫茫天空。她的动作慢得像没发生一样,她需要使出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才能割断猪草。与其说她在田地里劳作,还不如说她在田地里荒度生命里最后的时光。她年轻时是村庄里出了名的美人,结婚后生育两个女儿。她在六十多岁“死”过一回。家人们围着她哭过一阵后,便给她穿上寿衣,放进棺材,就在着手进行下一步的事,竟然听到棺材里有响动,这可把一众人吓得不轻,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打开棺材盖,她就坐了起来,问大家在干什么,然后就从棺材里出来了。之后,她一直跟着大女儿大女婿生活。“死”去又活来,她好像变了个人。她忘记了从前的许多事,连两个女儿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她痴痴呆呆,几天不说一句话。她要么就整天在大门外的墙根下坐着,无光无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方向。要么就提个竹筐拿把小镰刀,到屋旁的田地里割猪草,在田地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她把一世活出了两世的感觉。时间在她身上仿佛失去了威严。她更像一种游离在时间边缘的萧瑟,任何解读都是多余的。但谁只要看她一眼,就会被那死寂的奇异的萧瑟给击中,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或者心里生出一丝悲凉。

村庄里有几块田地,愣是被挖得格外深格外松软。原因是种那几块田地的男人,像跟田地有深仇大恨似的,总是格外用力地挖。男人单名一个剩字。村庄里的人都叫他剩娃子。剩娃子年轻时不是这样的。自从他心上的那个女子离开后,他就陷入了深渊般的沉默。他以闪电般的速度老去。面如死灰,目光呆滞,胡子拉碴。他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春风再柔春花再美也不能让剩娃子挖得稍微不那么用力一点。田地在剩娃子的锄头下一再颤动,庄稼在剩娃子脚边一再摇晃。好在田地倒是啥力量都接得住,剩娃子挖得越用力,田地越精神。庄稼或许也受到了剩娃子浑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子狠劲儿的传染,恶狠狠地长着,让村庄里好些人一路过就露出羡慕的神情。剩娃子的一部分萧瑟被他不知不觉地埋进了田地深处,但总有源源不断的萧瑟从剩娃子的身上散发出来。剩娃子没有办法,只有日复一日一边挖田地一边掩埋萧瑟。他田地里的庄稼越是出类拔萃,那无可消解的萧瑟就越沉重。

村庄里还有一些田地,在春天里热热烈烈地生长着庄稼。但种庄稼的人却再也看不见了。就说村北边那一坡油菜吧,迎着春风灿然盛开,将一个村庄装扮得分外妖娆。这是头一年冬天刘大婶种的。刘大婶一辈子就在村庄里种庄稼。刘大婶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和她老公花了六七天才将那一坡油菜种完。年轻时最多用两天时间就能种完。种完油菜后没多久,刘大婶病情继续恶化,倒床不起。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刘大婶离开了这个她用力活过用心爱过的世间,长眠于村庄南边那座山脚下了。刘大婶走后,刘大婶的老公时不时一个人来到他和刘大婶一起种过无数回的田地里,失魂落魄地待着,啥也不干。一晃油菜苗就齐刷刷地从田地里冒出来,而刘大婶的坟头也冒出了一些青草。刘大婶的老公独自穿行在青青的油菜苗间,施肥,除草。油菜苗有多鲜活,刘大婶的老公就有多苍老。时光飞逝,油菜苗呼啦啦地就长高了。刘大婶坟头的草也长高了一些。刘大婶的老公有时到油菜田地里转转,然后就走到刘大婶的坟前,默默地打量着。那天午后,刘大婶的老公再一次来到油菜田边。金灿灿的油菜花在阳光下绚烂得无以复加,刘大婶的老公站在油菜花间,满目的绚烂刺得他的双眼泛起了水色,刺得他有些站立不稳。无尽的萧瑟就这样自他以及他四周的油菜花间扩散开来。

就在这一坡油菜田地的不远处,吴伯娘在院子里那棵樱桃树下发呆。更准确地说,吴伯娘在等待儿子回家。儿子已经离开家二十多年了,说是出去打工,一去便杳无音信,生死不明。樱桃花开了一春又一春,吴伯娘等了一年又一年。关于儿子的去向,始终是个谜。儿子是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受挫,负气出走的。走时未向家人透露去向。刚开始,吴伯娘以为儿子想通了会联系家人的。儿子也没个电话,吴伯娘除了等,没有别的办法。可过去了几个月,都没有等来儿子的消息。吴伯娘四处打听,还是一无所获。吴伯娘心里那个愁呀,一刻不停地疯长。渐渐地,吴伯娘不问任何人了,她只是常常站在院子里那棵樱桃树下,呆呆地望着进村的那条路。她做梦都想儿子忽然就从那个路口出现,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村庄里的人暗地里也在猜测吴伯娘儿子的状况,各种说法也在村庄里暗暗地流传,最多的一种说法是:吴伯娘的儿子多半是不在了,不然不会一直没有任何消息。这是吴伯娘最不愿面对,也不愿相信的。吴伯娘到死都不愿相信。吴伯娘快八十岁了,她的白发和她身旁的樱桃花一样白。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她只知道她仅剩等儿子回家这一件事可做。一朵樱桃花落在她的身上,把一种深灰色的绝望的悲凉的萧瑟打出一个裂口,以至于整个村庄的春色都黯淡了几分。

也没有关系。总有全新的春色负责掩住种种萧瑟。至少冲淡种种萧瑟。这个村庄,这世间每一个村庄,都无法避免萧瑟,好在,春色也总是如期同等地降临每一个村庄。因此,村庄在每一个春天里都仿佛纯美如初,叫人恍然寻回并获得某种浩大的新鲜的力量,从而重新焕发神采,像一片新萌的叶子一样,无所畏惧地往时间的前方走。哪怕知道那并不遥远的前方的尽头,是毫无悬念地凋零,是化为尘土,终将了无痕迹。

年少时,读到苏轼的“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只觉得读来别有一番韵味,并不真正懂得这样的词句背后所蕴含的深意,更不懂得一个人需要历经怎样的坎坷与风雨才能写出这样的词句。仿佛眨眼之间,就活到了中年,我一点一点看见越来越多的萧瑟,我也看见自己不断地变得更萧瑟。令我恐慌的是,我竟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我试过逃避,但无处逃避。后来我不再作无谓的逃避与挣扎——或许,萧瑟本是人生中必然要面对的一道门,那么,索性打开这道门,彻底地看清。渐渐地,我发现,比起遇见那些盛开的花朵、新萌的草叶、破土的新芽,我更期待遇见那些有着萧瑟意味的事物,比如一池残荷、一地落叶、一截断墙。种种“萧瑟处”,是过去与未来的连接处,是终结末尾的省略号,是重生的伏笔所在。萧瑟不过是表象,其内部无不隐藏着磅礴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它是万事万物生发与消亡无限循环往复中的一个环节。

再想起苏轼词中的“萧瑟处”,心间便豁然开朗。这个“萧瑟处”,是苏轼生命里所有萧瑟的汇集处,它有着天地间所有萧瑟事物所特有的色调、纹理、质感以及旋律、节奏、回响。它如此平常。它非同寻常。它仿佛就是你我某次山行归来的所遇所见——那一场雨打湿万物的样子,那回首时目光里的空茫与超然,那生命里最本真最沉静最厚重的底色与眼前一切的“色”碰撞出来的奇异的思想火花——因为真实而深刻,所以直击人心。它是惊雷,在多少人的心里轰然炸开,炸出一片清越、旷达的天地。

我还想到了八大山人的画。他的画里,极致的萧瑟简直要破纸而出。不只有极致的萧瑟,还有无尽的苍凉。只需一眼,观看的人就会被那孤绝的线条与意象给带入画中的世界——仿佛,不,或者那就是你忽略的世界的某些真相。八大山人的画,具有侵入以及唤醒的魔力。那些画,远远超越了画本身。那样的画,还代表着一个极具锋芒的足够独特的生命向世间种种“形”“色”“相”所作出的无可比拟的也无法归类的解读与表达。

人生如梦。没有哪两个人的梦是完全相同的。梦里梦外,何处不萧瑟?何时不萧瑟?何人无萧瑟?何人不处于萧瑟中?一个人在没有看清这些之前,是比较容易获得幸福的。看清之后,有两种可能:很难再拥有很概念的幸福;再也无所谓幸福与不幸福,清醒而从容地活下去。

我不敢说自己是个清醒的人。但我确定,我不会允许自己糊涂地过完余生。我越来越抗拒那些所谓的歌颂,抗拒一切虚饰的浮华的东西。我愿意相信,值得用心去看见去参悟那些“萧瑟处”谜一般神奇的力量,禅一般深邃的内核。这是一个无限靠近真实的过程。

且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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