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暮春。午后。
我站在一座高山之巅。
辽阔,辽阔!是一个人在高处才能体验到的辽阔。也是那种令人不由自主地振奋起来的辽阔。久居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市的我,常常被拥挤与混乱逼得焦躁不安。这山野的辽阔,瞬间还撞开了我身体里的另一种辽阔。
放眼望去,大自然绘就的一幅巨大画卷款款铺展开来。天空蓝得干净纯粹,群山绵延向天边,山脚下,农田大小不一,农房疏疏密密,公路纵横交错,一条清清的小河蜿蜒流过田野,消失在远处的山谷里。青绿是画卷的主色调,桃花红、梨花白、菜花黄点缀其间。这画卷里,有三个村庄,分别是建始县长梁镇旋龙村、白云村和双河村。但我更倾向于模糊村庄的名字,而是将映入眼帘的一切从整体上看作一幅未名的画卷。春色柔润了所有的线条。阳光明媚了所有的色彩。每一笔都蕴藏着原始而澎湃的生命力,提示着素朴而新鲜的审美指向。
我分明感到,这画意具有温柔又霸道的侵略性,那么索性放弃抵抗,任其在我身体里悄然蔓延,蔓延。随着画意的蔓延,也进一步拓展了我身体里的辽阔。需要这样的辽阔。每一个细胞都自由自在地打开,包括思想与灵魂,通通完全打开,接受这浩荡无边的炽烈无限的绚烂至极的画意的渲染。我确信,这样的渲染,能消解我身体里残留的阴郁以及死寂,点燃我内心里隐藏的火焰。
是的,那个看起来异常平静的我,实际上在进行一场只有我自己才能看见的燃烧。燃烧的光焰,最终转化成我眼里澄澈柔和的光,转化成我不慌不忙的呼吸,转化成我轻盈坚定的步伐。
隐约听到蜜蜂嗡嗡的叫声,循声四顾,原来不远处有一树盛开的梨花,好几只蜜蜂在花间忙碌呢。三两座农房掩映在梨花正后方的农田边,炊烟正从青瓦间袅袅升起。梨花一侧,是一片青青茶园。这不就是一个恍若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是什么样的人生活在这里呢。
正疑惑间,一个采茶人的身影从一大丛茶树后冒了出来。他约摸七十来岁,头发花白,背有些驼,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衣服,左手提着一个陈旧的竹篮,右手在茶树上移动。从我所站的角度看去,远处那一幅巨大的画卷恰巧构成近处这个采茶老人的背景。
如果说先前我捕捉到的画意之重点在美,那么这一刻,我清晰地被一种超越了美的东西给打动了。
沿着茶园里的小路,我走向采茶老人。不知老人是不是采得太投入,直到我走到老人跟前,跟老人打招呼说“这茶园是您的吧,趁天气好采茶呢”,老人才抬起头,发现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老人有些拘谨地笑了笑,露出所剩无几的几颗牙齿,回了我一句“嗯,是我的茶园,天气好,采哈茶”,就继续低下头采茶了。我也不再说什么。我冒然走进老人的茶园,以及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其实都是对老人的打扰。我心里顿生羞愧之情。
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讲述着不为人知的过往与沧桑。但老人的双眼却透着历经岁月洗礼之后的平和与淡然,仿佛没有一丝苦痛,也没有半点期待。仿佛他身边的盎然春色,以及他身后的十里春色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无悲无喜地采着茶叶。他甚至像徘徊在时间之外,以至于暮春在他面前仿佛失去了原本的概念。他用枯瘦的长满老茧的手指,慢慢地掐下一片一片嫩绿的茶叶,轻轻地丢进那个可能陪伴了他多年的竹篮里。竹篮里,已快装满了茶叶,像一小池荡漾的春水一样依偎在老人身上,缓冲了老人的苍老。不,加重了老人的苍老。
采茶老人就像一个谜一样,在春天的深处做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忽然,我觉得,采茶老人就是这铺天盖地的春色中极为丰盈的一抹,也是乡村春之画卷中尤其厚重的一笔。
是春天的深处——之深的——直接的具体的体现。
很惭愧。我在这人世间度过了四十多个春天,才终于看见春天的深处里被我不经意间忽略了的东西,那就是像采茶老人这样的人,以及这般平淡的劳作,这般平凡的生活。我曾经愚蠢地认为,春天的深处,无非就是灿然盛放的春花,放肆生长的草木,恣意生长的庄稼,和煦温暖的春风,澄澈灵逸的春水,轻柔浪漫的春雨,翩然归来的燕子,悠然起舞的蝴蝶,嘤嘤嗡嗡的蜜蜂。
我默默地再看了一眼采茶老人,然后转身走出茶园,站在我原先站的地方,重新把目光投向远方。
我知道,大地之上的一个个村庄里,无数个像采茶老人一样的农人,正在不动声色地在各个角落里、在各自的宿命里忙碌,深化着春天的深处,但他们并不自知——这正是打动像我这样的旁观者的地方。
想起故乡的那个村庄。关于春天的美好回忆,几乎都与它有关。只是,当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故乡的村庄里自由自在地度过春天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而且,我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便再也找不回来。
我离春天越来越远。多少次,我在城市里看见自己枯萎,无可救药地枯萎下去。尽管春花同样在城市里绽放,春风同样在城市里吹拂,春雨同样在城市里漫洒。我无声的叹息,被城市的喧嚣掩盖得了无痕迹。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只有回到故乡那个村庄,才有可能离春天近一点。如果可以,我真想把自己摁进故乡某个春天的深处,从此让那个我讨厌的我消失得无影无踪,让那个我喜欢的我隐在春天的深处,不来不去,了此余生。
也只是想想。笑笑自己。
且静默地回望那些春天的深处的种种画面,也算是与自己和解的一个方式。
小时候,我常跟着母亲去田地。
有一块田地,在离家两里外的一面山坡上。那面山坡上没有人家,只有村庄里老一辈的农人开垦出来的大片田地,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靠北的那片树林里生长着许多映山红。母亲在那块田地里种过麦子、洋芋、红薯、苞谷、黄豆等,也去田地北面的树林里采过映山红,插在背篓里背回家。
春天里,母亲多是先把近处几块田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再去那块较远的那块田地里施肥或是除草。有时候,母亲背着沉重的肥料,我背着一瓶水、两个水杯以及一点干粮,跟在母亲后面,沿着狭窄陡峭的山间小路往那块田地里去。一路上,母亲不怎么说话,走一截子路打一杵,或是找个高度合适的石坎或土坎把背篓放上去,长舒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抬眼看看空得难以捉摸的天空或者青得无以复加的远山。有时候,母亲只扛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锄头,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扛一把小点的锄头,这样走起来就轻快多了。我呢,总是被路边的各种野花、林间鸟儿的清唱、层层叠叠新新旧旧的落叶、清风拂过时林间梦呓般的声响以及潮润清新的气息所吸引,脑子里想着些漫无边际的事。
翻过一道山梁,再走到一座大山的半山腰,就能看见那一大片田地了。每一块田地都被各自的主人打理得井井有条,长着洋芋苗、麦苗、苞谷苗、黄豆苗等,显出整齐的纹路,比我算术本上同样整齐的纹路好看多了。母亲加快脚步,我紧跟其后。一走到我家那块田地里,母亲就立刻进行劳作。
印象最深的是母亲挥动锄头挖那块田地的场景。母亲的腰弯得很低。母亲的黑发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母亲有节奏地挥动锄头,田地接连不断地松动,杂草接连不断地倒伏,庄稼接连不停地轻颤。母亲挖完一行,转身挖下一行。刚挖过的地方,显出一种蓬松又饱满的况味,庄稼也更精神了。母亲时不时地瞥一眼挖过的地方,庄稼点点头,好像在回应母亲目光里不易察觉的期待。母亲好像不知疲倦,一连挖十来行,腰都不直一下。我挖完一行就直喘气。母亲看我一眼,说,干农活太苦太累了,你身子弱,得好好读书,长大后争取有碗“轻松”饭(方言,指有份有编制的工作)吃。我点点头,继续挖。
我歇息的时候,就静静地看母亲。母亲的身影在那大片田地间显得那么弱小。母亲挖动泥土的声音被无边无际的旷野稀释得几近于无。看着看着,又觉得母亲的身影异常高大,像山一样高大。而母亲挖动泥土的声音尤其响亮,可以穿过旷野里一切事物。
母亲甚至在田地里挖出一种看不见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与四野的春色完美地融在一起。四野的春色也毫无保留地向母亲漫过来,好像要抚慰母亲的辛劳。不过母亲对此并不在意。母亲在忘我地营造另一种春色。母亲每挖一锄,就将春色加深了一分。母亲挖挖挖,春色深深深。这样的春色,随后由庄稼争先恐后地长出来,也由母亲脚下的田地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春天每年都如期到来。只是母亲早已老了,再无心力去种那块田地。但田地不能荒芜啊,这是农人最不愿看到的。母亲将那块田地给村庄里一个年轻的农人种着。自从母亲没种那块田地,我也再没去过那块田地。也不必再去。刻在内心深处的东西,是不会褪色也不会遗忘的。
春天是有魔力的。村庄里的各个农人,不论在冬天里历经了怎样的萧索与沉寂,都会不同程度地接受春天的召唤,清醒或恍若清醒地在村庄里干着些什么。
某个春日,年迈的陈铁匠将拉几下风箱,将炉火烧得旺旺的,扔一块铁料进去,等烧得红艳艳,将其夹出来放到大铁墩上,接着一手用铁钳夹着铁料,一手抡起铁锤用力地打着,边打边翻动,火星四溅。或许,他在打造他心里最想要的一把刀。又或许,他只是这样打着,才不至于感到落寞与空茫。陈铁匠做了一辈子铁匠,所打的铁器既好看又好用。好些个春天里,陈铁匠在他那间简陋的铁匠铺里挥动铁锤,打制农人需要的种种刀具。远远近近几个村庄里,几乎各家各户都有陈铁匠打造的菜刀、剁猪草的薄刀、割草的镰刀、砍柴的斧头等。陈铁匠打呀打,把好些个春天都打出了某种锋刃,和他打出的那些刀具的锋刃以及他眼神里的锋刃有相似的质感。然而,陈铁匠眼神的锋刃终于在某一个春天里有了减弱的迹象。农人们也不再找他打刀具。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买刀具比找陈铁匠打刀具更便捷。陈铁匠所打的那些刀具的锋刃也正在慢慢地被岁月磨钝。只有陈铁匠一锤一锤打出的那种无可比拟的关于春天的锋刃,永久在闪耀在春天的深处。
春天的魔力再大,也无法抵达一颗死寂的心灵。
一个一个春日,秀秀站在村庄里那棵大槐树下。她瘦削的身影仿佛连一阵春风都经受不住。她目光呆滞,一声不响。她好像什么也没看,又好像把世间的一切都看破了。路过的谁若是与她的眼神一相对,就会立即感受到苍凉。她身边的槐花开得有多绚烂,她的眼神就有多苍凉。那种彻骨的绝望的苍凉,会叫本打算与她说句话的人终究还是把话咽回去,只投去怜惜的一瞥。
秀秀是她的家人口中那个“疯傻”的女人。她在槐花树下一站就是半天,好像是在自证她的“傻”。她“疯”起来的表现就是跑了,从家里跑了,谁也不知道她跑去哪儿了。她的男人以及她的公公婆婆也不找她,逢人就说,那个要死的,又跑哒!听这话的人也不多说什么,因为旁人都清楚秀秀为啥总是跑。其实那不是跑,那是逃。秀秀的男人和公婆动不动就打她,山坡上那座土墙瓦房里时不时地就传出秀秀凄厉的哭声。秀秀的父母早逝,与弟弟相依为命。长大后,秀秀出嫁,弟弟则去了外省做上门女婿。秀秀如她的名字一样,生得清秀。秀秀刚嫁过来的时候既不“疯”也不“傻”,见谁都是一脸微笑。就是这样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她的男人和公婆竟然下得去手,而且越来越变本加厉。这不是要把人逼“疯”逼“傻”么。许是秀秀“疯”得不够,总是过些日子又回来,起早摸黑地干家务干农活,但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也极少说话,偶尔说一句,声音也低得像生怕惹怒了空气。只有她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叫她时,她的眼睛里才会闪现一丝微微的光亮。秀秀才三十出头,那一头曾经乌黑的头发就变得像秋天的蓑草一样枯黄,那一双曾经澄澈的眼睛变得比下雨前天空的乌云还要阴郁。
终于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冬日,秀秀从家里跑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她就像一阵风一样,下落不明,不知所踪。第二年春天,那棵大槐树像往年春天一样,开满洁白的花朵。只是再也不见秀秀呆立在槐花下的身影。不,秀秀的身影仿佛依然在那树槐花下,比纸薄,比山重。春天的深处,从来都不只有明媚的色彩,再明媚的色彩也掩饰不了那些沉郁的色彩。秀秀就是那沉郁的色彩中的一笔。此后,槐花每年春天盛开一次,秀秀就凋零一次。就把春天的深处里尘封的种种苦痛、苍凉、残忍、丑陋以及罪孽波动一次,然后沉入更深处。
春天的深处,也经不起细看。就像人性一样经不起细看。
没有哪两个春天是一样的。也没有哪两个人在春天的深处的所见是一样的。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把目光多向春天的深处看一看,一个人的内心必定越来越宁静,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慈悲,清楚自己该怎样走完余生的路,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停笔。春天的深处,有更多东西召唤我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