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我倚窗远望,在一个深秋的月圆之夜。
月亮悬在城南边深蓝色的夜空里。满城璀璨的灯光以绝对的强势,让原本要落在这个城市的月光不知所踪。
我知道,月光落在了远离城市的那些地方,比如旷野、荒原、大海、沙漠,还有山谷。比起置身于这灯光闪耀的城市,我更渴望隐身于月光满照的地方。
这样的时刻,我仿佛不是我自己,而是一种不可捉摸亦不可逆转的意念,没有形状,也没有色彩,但却能屏蔽整座城市的喧嚣,轻而易举地抵达只有我知道的某个隐秘而辽阔的远方。
忽地,光线暗了下来——停电了。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停电了。
城市瞬间被倾泻而下的月光覆盖。无边无际的澄澈、柔和以及浪漫,迅速在城市里蔓延开来。
我依然倚在窗前,连姿势都没变。此刻,那个意念般的我竟然自远方以不可思议的快速回来了。我听见自己舒缓而轻柔的呼吸。我感到我身体里那些沉重、阴郁的东西也神奇般地消散了。我甚至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我伸出左手,月光落在我的左手上。在这个夜夜充斥着各种灯光的城市里,能接住一片免去掺杂人间灯光的、保持着完整与纯粹的月光,实属难得。
更多的月光,透过窗,在窗台及地板上铺陈出灰白相间的几何图案,忽明忽暗,若即若离。缓慢、素朴、静谧、迷离、空灵以及禅意交织的气息正在房间里不慌不忙地生成。
时间,仿佛被那样的气息凝滞——或者说,是我潜意识里试着将流动的时间给摁停。
我承认,我希望停电的时间长一些,更长一些。这个晚上余下的时间都不要来电更好。这样的话,月光才能继续不被干扰地留在我的房间里,继续勾勒那般美妙的画意,继续生成那般奇异的气息,任我继续沦陷其中,继续做那个因真实而美好的自己。
没有别的。我不过是偏爱这般恍若山谷里的夜晚。在这个世间活得越久,我偏爱的事物就越少。山谷里的夜晚是我始终不变的偏爱之一。
我如此安静。我越是安静,心底深处的风暴就越汹涌。风暴席卷着我,我不打算抗拒。就让风暴把我带回到那些真正的山谷里的夜晚。
我的老家,在鄂西一个灵秀的山谷里。在那里,我度过了许多个夜晚。
像这样月光很明亮的夜晚,我喜欢站在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下,看山谷里万物在月光里的样子。
落在梧桐树上的月光和落在我身上的月光一样轻盈明亮。月光从不厚此薄彼。在月光里,万物与人平等。梧桐树怎样向月光打开自己,我就怎样向月光打开自己。在月光里,我仿佛拥有了一棵树的心境。
我被月光雕刻的影子与梧桐树被月光雕刻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以至于我恍惚地以为我跟梧桐树是很接近的。我甚至还想过,多少年以后,我还是要这样与梧桐树一起站在月光里,影影绰绰,如梦如幻。梧桐树有时会扔给我一两片叶子,好像要跟我说几句悄悄话,可我至今都没能听懂。也没有关系,对于这个世间的一些事物,似懂非懂倒也是个极妙的状态。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棵梧桐树可以选择,它或许更愿意长在离我远一些的地方。梧桐树根本不需要我,是我需要梧桐树。没有任何草木需要人。尤其是山谷里的草木。山谷里的所有草木,沐着月光,好像始终不增不减,不来不去,也无悲无喜。深呼吸。草木的气息总是那么温润地沁入我的身体,仿佛能在我的身体里拓展一片翠绿,甚至催开一丛花朵。而月光,静静地照耀着我身体里的翠绿以及花朵。
群山静默。月光令群山的静默显得更庄严更神秘。这是完全不同于群山在白天的静默。白天里,群山的静默,总在被打扰。尽管这并不能动摇群山内部如时间一样永恒而坚固的静默。群山与月光一相遇,自内而外的静默就不可遏制地奔涌出来,甚至形成一种只能用心看见的绵延不绝的峰峦。而且,月光令群山的静默有了大海般的深邃和梦幻般的质感。还有不易察觉的锋刃。这样的锋刃,能刺破世间一切浮华与虚空。
这静默,好像将夜空顶高了一些,又好像将夜空拉低了一些。谁知道群峰究竟还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能量。来自群峰的能量在我身边不动声色地聚集,并唤醒我身体里潜藏的无法命名且指向不明的能量。我一直相信,我能借着这亘古未变的能量,于圣洁的月光中完成一场又一场无声无息的洗礼。可我终究只是个凡俗的人,这般反复洗礼后,还是没能学会如山的静默。我常常对于自己在一些场合所说不多的话感到羞愧。
大地上,跟月光无比接近的事物,可以算上山谷里的清溪吧。一条条清溪依偎在山谷里,蜿蜒前行,像山谷婉约的情丝。山谷是需要清溪的。清溪是山谷骨子里透出来的灵气。那般轻柔而空灵的声音,是清溪动情的低语。清溪不是说给人听的。清溪从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清溪自己听得懂就够了。夜静山谷空,月光融进清溪里,随着清溪一起流动。清溪的低语,与月光缠缠绕绕,恍若从远古传来的梵音,在山谷里一再回响。
除了清溪的低语,山谷里那些鸟叫虫鸣也具有无法抵抗的魔力。它们是山谷里的精灵。它们出没在山谷的各处,替山谷把一些思想和秘密叫出来,谁要是用心听了,谁就获得某种启示或是悟到一些什么。月光很好的夜晚,鸟儿虫儿隐身在山谷的各个角落,以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不,也不需要证明。鸟儿虫儿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是出于本能。这里一声,那里一声,一声追赶着一声,一声呼应着一声,声声交叠,声声纠缠。鸟儿虫儿的声音,与生俱来的干净,在月光里愈发显得干净。像我这样白天里就不怎么发出声音的人,到了夜晚更不想发出声音。我真正要发出的声音,可能某只鸟儿或虫儿在代我发出,我安静地听着就好。听着听着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无限澄澈的梦境。
总有几只不知趣的狗,对着夜空叫几声,不由分说把我的梦境给叫破了。不过我从来不跟一条狗计较。山谷里的大多数农家喂了看家的狗。人赏狗一口吃的,狗虽不懂人话,却还是懂得作为一条狗要为人尽的责。人在夜晚比在白天更需要尽责的狗时不时地叫几声,人才能不至于担心家里粮食、鸡呀、木材呀什么的被偷了。不就是要叫吗,狗叫就是了。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狗就凶巴巴地叫,那架势赶得战场上敢死队的勇士。啥动静也没有,狗也叫,叫声就软和一些。等到夜深了,人纷纷睡去。狗的叫声就变得飘忽起来。狗对着月亮叫,对着山谷叫,对着自己的影子叫。一部分狗叫声往夜空里飘,好像就要飘到月亮附近。一部分狗叫声往山谷深处沉,好像要把一些思绪永远封存在山谷深处。山谷里也有几条老狗,终于只想自在而绝然地过完属于自己的狗生,再也懒得叫一声。
除了狗,山谷里好些人家还养了猫。猫在夜晚里叫,多半是发了情。猫不管,猫的情爱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别看猫平时在主人面前一副乖巧得不得了的样子,要是主人把它关在屋里,不让它去见心心念念的梦中情猫,它必定拼命地叫个不停。梦中情猫听到后,也回应同样的叫声。猫叫声在月光里放肆穿梭,把一些月光弄得乱颤,把山谷里那些同样为情所困而睡不着的人搅得更加心神不宁,把一片山谷弄出躁动不安的氛围。
牛呀羊呀猪呀鸡呀,通常在夜里不会像狗呀猫呀那样忘乎所以地叫。月光再明亮,牛呀羊呀猪呀鸡呀也仿佛从来都无动于衷。牛睁着铜铃般的眼睛盯着夜盯着山谷,或者,牛在盯着自己内心里的什么东西。牛若有所思,牛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牛懒得叫,无奈一生被人牵着鼻子走,怎么叫都是无济于事的。羊反正不分白天黑夜都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时不时地咩咩几声。谁也不能说羊没在月光里回忆它们在山谷里所吃的种种草和树叶的味道以及露水的味道,或者在思考羊生。猪一般都在睡大觉,但若是饿急了,管它夜多深,也是要叫的,叫得山谷里充斥着焦躁和烦闷。如果猪在夜晚里的叫声只差把山谷都震得颤几颤,那只有一种可能——某户农家在杀猪。鸡嘛,天亮之前怎么都要叫几遍的。尽管不论鸡叫或不叫,天都会亮的,山谷也会醒来的。鸡叫着叫着,山谷里的夜晚就多了几分烟火人间的风情。
那些年,山谷里随处可见土墙瓦房。它们依偎在山脚下、清溪畔,挺立在田坎边、小路旁,或新或旧,或大或小,疏疏密密,高高低低。月光在屋顶的灰瓦间流淌,在土墙的裂缝里游走。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和敞开的门,钻进屋里。月光下的座座农房,不约而同地进入一种充满仪式感的沉思状态。沉思些什么呢。过往或者将来。存在或者消失。铭记或者遗忘。都不是。这些不过是我无端的猜测。我这样猜得多了,就与一座座农房产生了不可分割的奇异的情感链接。月光无数次见证这一切。
山谷里的田地,落满盈盈月光,也丰满,也安详。一块块田地,好像千年以前就那样铺展在群山之间,替一茬一茬的农人不知疲倦地生长庄稼。起风了,庄稼止不住地一再摇晃,田地很负责地攥紧庄稼的根。万一风太大,庄稼无可奈何地倒下来,田地也很负责地抱住庄稼的身子。很奇怪。许多田地比种它们的人要老很多,在月光里却没有一丝半毫的老态。也不奇怪。农田没有心。无心就无累。无累就不老。
要说农人们有什么是拿命去信任的,那一定是田地。哪怕农人夜晚通常不出现在田地里,但农人对田地的信任和期许是深埋在田地里的。田地反正又不会走失,更不会罢工。田地差不多是农人生命的延伸。田地被农人种着种着,不知不觉间就具有农人自骨子里透出来的粗粝而坚韧的气质。在月光的照拂里,一块块农田就像一个个农人一样,用尽全力让庄稼生长。那些新翻过的还没有种庄稼的田地,则像休憩时的农人一样,不动声色地酝酿下一场关于庄稼的事。
农人放心地在月光里干着一些别的活。比如,一家老小围坐在一起撕苞谷,苞谷叶子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堆起来的苞谷棒子像黄金一样在月光里闪耀;谁在煮腊猪蹄,香气在山谷里乱飘;谁在扎篱笆,根根竹竿被重新赋予全新的素朴的艺术感;谁在擦拭锄头,泥土纷纷掉落,锄头渐渐露出如初的光亮;谁在剁猪草,刀起刀落,响声清脆,落在刀锋上的月光也被剁碎;谁在劈柴,弄出一串串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把月光都劈开了几道口子;谁在纳鞋底,飞针走线,月光缀在好看的几何图案上;谁在拉二胡,如泣如诉,把月光都拉瘦了,把山谷都拉紧了;谁在吹笛子,笛声在月光里别样悠扬,在山谷里轻轻飞扬;谁谁谁在天南地北地聊着,聊得兴致高时,哈哈打得比鞭炮还响。还有谁和谁在恶狠狠地吵架,脏话狠话接连不断,在山谷里乱窜,月光对此也无能为力。
也有农人天一擦黑就睡,连灯都不必点亮,更不会理会月光怎样照在山谷里。不是谁都有心思理会月光。尤其是山谷里的农人,几乎没有哪一个在白天不苦不累,夜晚到了,就睡吧,睡好了才能爬起来面对下一个白天。月光也有无法抵达的地方——关闭的心,或者从未打开的心。不过月光怎样抚慰另一些心,就怎样抚慰像这样的心。月光的慈悲,永不道破,永不解释,是永恒的。真正的慈悲,都是无声无息的,如月光。
还有农人借着月光在田地里忙活。我的二叔就多次出没在月光荡漾的田地里。月光慈悲地照在大地万物之上,也慈悲地照在二叔身上。二叔才不关心月光怎样照在他身上。对二叔来说,白天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啊,二叔恨不得把一分钟拉长成两分钟来用。月光能把田地照亮就好。二叔能借着月光在田地里施肥、除草、播种和收割就好。二叔把一些月光和着泥土一起翻动,把另一些月光从庄稼上抖落。也没有关系,总有月光补充到原来的地方。
二叔干这些的时候,时不时地还扯起嗓门喊几句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上荡悠悠……”“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二叔东一句西一句,高一句低一句,长一句短一句。没有一句不跑调的,也没有一首是喊完整了的。二叔的歌声在山谷里横冲直撞,把一些来不及躲闪的事物弄得东倒西歪。二叔的歌声里听不出丝毫烦忧,好像全世界就他最快活。二叔忘乎所以地喊着歌,愣在把那一片山谷都喊出一种别样快活的氛围。照着在田地里一边喊歌一边干活的月光同样照着山谷里属于二叔的那座老房子的斑驳的墙壁,照着墙根下几把缺了一只脚的椅子,照着那扇裂痕交错的木门和几个变了形的木窗,照着屋顶陈年的灰瓦,照着屋檐下新结的几张蜘蛛网,照着老房子里因常年生病无法到田地里干活的双眸里的忧郁比夜色还浓的二婶,照着二叔和二婶的三个年幼的孩子。
夜深了,月光更亮了,二叔终于回家了。二叔的歌声还在山谷里回荡,在山谷里好些人的梦里回荡。
月亮躲起来了的夜晚,就算是像二叔这么着急干农活的人,也不得不放弃去田地里忙活的想法。农人们隐在各自农房里,荒度夜晚。山谷里一切都朦胧缓慢起来,一部分深藏于山谷的东西藏得更深了一些,一部分飘浮在山谷里的东西缓缓地落下来。
在这样的夜晚,像我这样无所事事的人,睡早了又睡不着,那么索性睁大眼睛往山谷里看,尽管也不知道究竟想看见些什么。或者,往夜空里看——如果有星星的话。
漫天繁星悬在山谷的上方,始终具有魔幻般的美与吸引力。好像是群山一起奋力托起星河,又好像是星河朝向山谷不停地涌动。夜空与大地失去界限,真实与虚幻失去差别。
还有什么比星星更迷离更神秘呢。它们一动不动。不,它们在流动、翻卷、飘荡,在夜空里掀起层层无形无色的浪花。每一颗星星都闪着清冷又淡然的光,那么远,那么近。所有星星交相辉映,共同构成无可比拟的极致璀璨的光,庄严又神秘地把阔大的人间照亮。
谁又能拒绝星空以及星光呢。反正我是不能。我在山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望星空。我的目光,在一丛一丛星星间穿梭。星空里一定有某种如时光一般恒久的东西无声无息地弥漫,无比强烈地诱惑着我,以至于我的目光一飞到星空里,就久久地收不回来。不仅目光收不回来,连带我的心魂也飞到星空里去了。那个山谷里的我,仿佛只剩一个空空的躯壳。这个空,实为盈——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真正的巨大的空正在向我逼近——我无处逃离,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没有月光或是月光很弱、也看不见一颗星星的夜晚,山谷就像进入一种类似闭关的状态。夜的黑负责关上山谷所有的“门”。山谷也需要借着黑修炼一下某些气质与内涵。山谷里的农家亮起的点点灯火,在黑夜里幽微地闪呀闪,像是谁谁谁若有若无的心思,更像是人在人世里的挣扎。山谷里某处,忽地闪现一团移动的醒目的光亮。像是夜的眼睛,又像夜空里偶尔划过一颗缓慢的流星。不用怀疑,那一定是夜行人打着火把走在乡间小路上。或者是出发,或者是归来。出发与归来在夜色里模糊不清。仿佛没有路。仿佛飘在黑的深渊里。打着火把的人,被重重夜色隐去了,只剩一团火焰一团光亮。或者,这就是一个人在夜色里闪现的火焰与光亮。哪怕夜的黑是无边无际的,但只需要一点火焰与光亮,就足以划破黑。渐渐地,夜行人远去或者到家了,火焰与光亮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发生的真实的一切,却仿佛了无痕迹。夜的大幕重新合上,山谷重新被夜的黑温柔又霸道地覆盖。
父亲曾打着火把带我行走在山谷里。那是一个盛夏的夜晚,黑得像全世界只剩下黑。我的父亲在外婆家因琐事耽误没能在下午回家。父亲望了一眼黑夜,然后找外婆拿了一个竹篾扎的火把,点燃一端,举起来,沿着那条熟悉的林间小路,领着我往三里之外家的方向走。可我感觉是往黑的深处走,原本并不远的家变得格外遥远。我心里多少生出一缕带有探险意味的奇怪感觉。火把明明灭灭,不时有火星子飞溅开来,像黑夜开出的一朵朵闪亮的小花。小路时明时暗,仿佛在飘移在晃动。我紧跟在父亲身后,高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父亲的影子和我的影子闪闪摇摇,扑朔迷离。好像影子就要被无边无际的夜的黑给吞并。好像整个人都要被夜的黑给吞没。这样的黑,不仅有强烈的逼仄感压迫感,还是有重量的,且具有侵略性。走到树林最茂密的那一段,四周的树木仿佛全变成了黑漆漆的怪兽,张牙舞爪地要扑向我,而我却无处可逃。忽来一阵风,树叶沙沙作响,火把差点就被吹熄了,几乎看不见路了。我感到自己就要消失在黑夜里了。我压低了呼吸,拼命摁住怦怦的心跳。偏偏这时,树林里一只鸟扯起嗓门惊慌地叫了几声,然后飞走了,只留下鸟刚刚落脚的树枝在乱颤。巨大的恐惧一下子笼罩了我,击溃了我最后一丝故作镇定的伪装。我担心我就要困在这茫茫的黑夜里了。父亲并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父亲只是将火把轻轻地晃了几下,火把又重新燃起来了,路也渐渐清晰些了。我总算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很奇怪。在经历了几近绝望的恐惧之后,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了。我稳稳地迈出每一步,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也影响不到我了。我怀疑,夜的黑可能趁我不备时沁入我的骨骼,令我也有了一抹夜的黑的性子,以黑对抗黑,挺有效的。约摸这样走了十来分钟,远远地,看见山谷深处的家中亮起的微弱灯光,心里一下子溢满温暖和柔情,那就是我在这个浩渺的世间最安心的归处。父亲和我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火把的光击退了整个夜的黑。
听雨,在夜晚的山谷里,在山谷的夜晚里。春雨,夏雨,秋雨,冬雨。细雨,暴雨,冷雨,冰雨。未见雨滴,先闻雨声。夜色并不能隐去任何一场雨的形态以及其他的东西。相反,正是由于夜色的加持,能让我听清一场又一场雨的气势,节奏,韵律、色泽、锋芒以及情绪。山谷敞开怀抱,任雨疏雨密,雨急雨缓,雨柔雨暴,雨落雨歇,雨来雨去。各种气韵在其间热热烈烈地酝酿,生长,扩散——磅礴的,缥缈的,暧昧的,沉郁的,忧伤的,颓丧的,温润的,空灵的,禅意的——它们共同构成山谷里的雨夜的独特气韵。山谷与雨在夜晚反复纠缠,把夜晚无限拉长,拉深。把像我这样的人的思绪也无限拉长、拉深。
我隐在山谷的深处。我从来都是一个安静而虔诚的听雨者。我听见雨打在屋旁那丛芭蕉上的声音,听见雨拍在窗棱上的声音,听见雨落在瓦片上的声音。我甚至能听清雨从山谷的哪个方向来,听清雨和着夜色晕染山谷的声音,听清山谷将一些人不认识的词语和句子交给夜色和雨点化的声音。雨的声音把山谷里的夜晚的许多声音都盖住了。包括谁轻笑的声音,谁叹息的声音,谁啜泣的声音。还包括谁来到这个世间第一声啼哭的声音,还有谁留在这个世间最后一次呼吸的声音。
山谷里的雨夜,不管从哪里打开,都是打开一个澎湃原始又新鲜的力量、散发野性而蓬勃的气息的世界。
霜总是借着夜色在山谷里悄然地凝。我在山谷里见过一场又一场霜,但却从未见过霜正在凝的样子。霜的冷,是冷到魂里去了的。差一丝半毫的冷,都不是霜。足够冷,才是霜。
许多个秋夜里,铺天盖地的寒气在山谷里纵横,呼啸,我知道,这是在为一场崭新的霜作铺垫。山谷,在寒气里愈加萧索。寒气愈浓,逼得山谷交出彻底的萧瑟。此间,山谷也释放出内部无穷无尽的寒。简直像一场巅峰对决,无声处犹有万马奔腾,烈焰燃烧。夜色也因此颤了又颤。我想变成山谷里一根草、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这样我就能更直接地感受霜凝的过程,就能离一朵霜花近一些。如果可以的话,我愿变成一朵霜花,凝在某片叶子上、某朵野花上或某块泥土上,拒绝温暖,拒绝喧哗,拒绝绚烂,拒绝浮华。
我终究无法变成任何别的什么。作为凡人的我,只能一次次隐在山谷的夜色里,试着把目光投到整个山谷里,看霜怎样把山谷纵情写意、雕琢。我确信,我的目光一定能穿过茫茫夜色,看到我内心里渴望看到的所在。看得多了,我不再觉得霜是冷的,而是慢慢地感受霜里暗含的汹涌的暖。这世间,越是冷的存在,或许藏着最纯最真的暖。
好多场雪,都是在夜晚悄悄降临山谷的。雪,白。夜,黑。雪的白,一点一点击退夜的黑。雪穿透夜,雕刻出山谷最凌厉的轮廓,渲染出山谷最恢弘的色彩,成就山谷最陡峭的美丽。山谷或许在等一场一场的雪吧。山谷不仅需要雪带来的美丽,还需要雪来镇住一些躁动,缓解一些疼痛,封紧一些过往,唤醒一些理想,融化一些死寂,激发一些生机。山谷里的雪越积越厚,夜越来越深。那深处有什么,有极致的绚烂,极致的芬芳,有极致的浪漫,极致的宁静。
风里传来谁踏着夜色与雪色归来的脚步声。或清脆响亮,或迟缓沉重。雪掩去了山谷里一条条路的踪迹。但掩不住路在人心里的踪迹。人在山谷里走着,只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蜿蜒起伏的脚印,新落的雪和愈浓的夜色把脚步又变得漫漶不清,好像人只是在徘徊。事实上,夜晚行走在落雪的山谷里的人,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当然,不清楚也没关系。谁都是在这世间徘徊着,行走着,徘徊也是行走,行走也是徘徊。在时间的长河里,谁都是一粒尘埃,谁都是匆匆过客。
雪越下越紧,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火塘屋里的柴火边。我尤其迷恋柴火的火苗。那形态,千变万化,没有哪两秒是一样的,每一秒都充满魔幻的魅力。那色彩,变幻莫测,深红,暗红,紫红,淡蓝,深蓝,深紫,交融,跳跃,闪耀,如转瞬即逝的无字的诗,似飘移不定的立体的画。轻烟在屋里萦绕,慢慢地顺着瓦缝飘出去。祖母不时往火里添几块柴或是几个松果,激起一簇簇全新的火苗以及一串串亮晶晶的火星子。祖父坐在奶奶身边,兴致勃勃地给我们兄妹几人讲故事。祖父讲的最多的,是薛仁贵、薛丁山和樊梨花的故事,讲着讲着,祖父的声音就激动起来,比如讲到打战的场面,祖父只差站起来一边讲一边表演。祖父讲《三国演义》里的故事,尤其是桃园三结义那一段,好像亲眼见过一样,讲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祖父还讲他小时候跟着曾祖父念书的故事。祖父讲到,他好几次因为没能流利地背出《三字经》《百家姓》等,被曾祖父惩罚,惩罚的方式主要有二:一是祖父自己搬一条长板凳,趴上去,曾祖父用戒尺狠狠地打祖父的屁股;二是罚抄五遍,并不准吃晚饭。曾祖父还是个赤脚医生,出门行医,常常不收家境困难人家的钱,还赠药给需要的人。祖父跟着曾祖父走乡串户行医,也了解到了一些基本的药理知识,认得一些草药。祖父讲得口渴了,便泡杯茶喝起来,祖母接着讲。祖母讲的,多是鬼故事,每每听得我背脊发凉。屋里,火光闪闪烁烁,故事断断续续。屋外,雪花纷纷扬扬,山谷冷冷清清。当时,我只觉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多年以后,当我回望,我才猛然明白,那是我在山谷里度过的无比温暖而温馨的夜晚。
下雪的夜晚,我总是舍不得睡去。我的双眸,需要看见这般白与黑交锋闪现的绚烂,需要听见山谷递给雪的低语。我的身体里仿佛也有一场大雪纷飞,不动声色地粉碎那些残存的黑,然后像山谷一样,面向苍穹,交出自己最真实的样子。
山谷里的夜晚,有一样事物一直都在,那就是——风。当然,白天时,风也在山谷里,在任何地方。
夜色没收了白天里残留下来一些喧嚣,出没在山谷里的风,随性又放肆地驰骋起来。风摇动夜色,摇动山谷里的万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风里摇动。风掌控着摇动的节奏和韵律。山谷里,由风主导的交响乐就这样奏响,也恢弘,也磅礴,也壮阔,也温婉,也细腻,也空灵。山谷里的夜晚因此而散发古老而神秘的气质。我在其间,任心神随之摇动,摇动成风一般散漫的形状。当然,这是温柔的风。
最难以捉摸的就是风了。风要是疯起来,谁也拿它没办法。夏夜,暴雨来临之前,风在山谷里冲撞,吼叫,撕扯,怪兽一般,好像恨不得把山谷踏平,把整个世界撕碎。山谷什么没见过啊,自是岿然不动。但山谷里还是有一件事物,经受不住风的肆虐,顷刻间走向分崩离析,面目全非。
风在夜晚里也悄悄地吹开了山谷里的一些事物,比如花朵,阴翳,迷雾以及真相。还把一部分事物往天上吹,以至于第二天山谷里的人醒来再也找不着了,不由自主地往天上望。或者往地下吹,以至于山谷里的人总在地里挖呀挖,像要挖出什么丢失的东西。
感受风拂过身体,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没有哪两场风是一样的。每一场风都来历不明,也去向不明。每一场风又好像似曾相识。尤其是山谷的夜晚里的风。每一个人其实都不可避免地置身风中。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感受风。有很多人,始终在忙着感受别的,顾不上感受风。夜色根本掩不住风色。有时候,风是淡青色的;有时候,风是翠绿色的;有时候,风是金黄色的;有时候,风是灰色的;有时候,风是深褐色的。也有时候,风是五彩斑斓的。好几回,当山谷里柔柔的夜风吻上我的脸颊,我笑了。微微的笑。我想化为一缕柔柔的风,从山谷里出发,去浪迹天涯。或者,一辈子待在山谷里,不问过往,不思将来,无牵无挂,无悲无喜。
听风,在山谷里的夜晚。听着听着,耳朵里全是风声。不止耳朵里,身体里仿佛全是风声。各种风声在身体里游走,交织,起伏,像温柔山谷里其它事物一样温柔我,也像粉碎山谷里一些事物一样粉碎我身体里一些东西。这些年,我揣着漫过夜色的吹透山谷的风声,穿过一座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总算不至于被城市里的某些东西浸入,从而不像个自己。那些风声,在适当的时候,还会化成我眼眸里的岑寂,呼吸里的韵律。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山谷的夜晚里掠过的一阵风,在城市里轻轻飘过或者横冲直撞,但我却没有风的自在和率性。连叹息都是多余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想回到故乡那片山谷里,在一个一个夜晚里,卸下所有的伪装,把自己放进一场一场的风里,静静地感受风来风去。
在别的山谷不行。我试过了。不论别处山谷里的夜晚与故乡山谷里的夜晚有多么相似,我心里最多不过产生淡淡的欢喜,但无法涌起那种无可替代的亲切感、轻松感和归属感。哪怕月光也是那般普照,清风也是那般吹拂,草木也是那般摇曳,野花也是那般馨香,鸟儿也是那般啁啾,虫儿也是那般吟唱。叫我更无处安放的,是挥之不去的忧伤。不是别的,就是忧伤。我在别处的山谷里的夜晚,一想到故乡山谷里的夜晚,就陷入忧伤。或许,属于每个人生命里分外美好的那些所在,都带点忧伤的影子。比如,你深藏于心底的某个人,那么美好啊,可也使你那么忧伤哩。
或许,我早已在故乡过完了所有属于我的山谷里的夜晚。
也没有关系。有一个我,其实从未离开过故乡的山谷。我确信,那个常常在城市里的夜晚里敲击键盘,弄出一串串文字的我,是受到了那个一直在山谷里的夜晚里静静思索的我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