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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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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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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清晨,我推开窗——昨夜的雪,将窗外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绵延向天边的群山,披一袭雪色,空茫而神性;就连群山脚下这座小城往日里无休无止的喧嚣,仿佛也被雪色给没商量地没收了,消融了,铺陈出纯粹如初的宁静。

清冷,来自雪独有的清冷,悄无声息地沁入我的身体。

不只清冷。伴随清冷一起沁入我身体里的,还有岑寂、静福、澄澈、超然以及空灵。这是个特别奇异的过程。我感到,我身体里有一些东西,正在不可思议地羽化——我轻若一片雪花——呵,我尤其迷恋这般恍若“不是人”的感觉。

喜欢这个倚窗的我。

窗。不过是一扇普通的玻璃窗。镶嵌在我的书房靠外的那面墙上,干净,明亮。淡蓝色的窗帘垂坠在两侧,形状散漫,如悬在空气里的浪。

窗,一个多么重要而奇妙的所在。因了这扇窗,我得以看见美妙的风景。不仅如此,透过这扇窗,我还轻而易举地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

就这样倚在窗前吧。任目光越过窗,抵达任何想抵达的地方。

我的目光,终究还是停在了落满雪的山岭上——雪将山岭晕染成一幅气势磅礴又飘逸灵秀的水墨画——以窗为画框。

窗含西岭千秋雪——这诗句,自然而然地从我心底里冒了出来。尽管我非常清楚,落在我目光里的雪是再新鲜不过的雪,与“千秋”沾不到一丝一毫的关系;那岭亦非西岭,是我眺望了千万次的一众无名的山共同勾勒的山岭。但这雪、山岭与窗真真切切地给我提示了这般纯美的诗情画意。

一笑。不由得想象,一千多年前,杜甫究竟是透过怎样的一扇窗望见西岭千秋雪,或者说,西岭千秋雪是以怎样的雄姿嵌入杜甫所临近的窗里。一个含字,着实妙极。含,是盈,是满。气韵流转,风华无限。

记得第一次读到这诗句,是在故乡那个村庄的小学的土墙瓦房的四处漏风的教室里。当时,我脑子里也不由自主地涌起过这诗句的画意,关于时光深处的那扇窗,关于那似乎永远都不会消融的西岭千秋雪。我仿佛可以穿越时空,来到杜甫的那扇窗前,满眼满心都是窗外的西岭千秋雪,极尽苍茫而壮阔。可仔细一看,那画面又变得模糊不清了,退远了。呵,真是那么远又那么近,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叫我如何不沦陷。除了杜甫自己,谁也无法真正弄清那究竟是怎样的一扇窗。或许,一千个读者的心里就有一千扇窗。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扇具有古典美的窗。不管它是精致的,还是简陋的。它含着西岭千秋雪,含着一种奇绝的意境,含着一种超越了美的力量。

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这是深深地印在我生命里的一扇窗。任何时候回望,都会在我心里产生强烈的美感以及震撼的力量。或者说,从某种角度来看,这诗句以其温婉又凌厉的攻势,洞开了我眼底心底的另一扇窗,使我朦胧地感到,有另一个世界隐在像这样的文字后面,它绚烂,神秘,灵动,浩瀚,辽阔,深邃。

我承认,自“窗含西岭千秋雪”动了我的凡心后,再读到与窗有关的诗句,种种奇异的思绪便在心底里蔓延开来。一个窗字,仿佛有魔力一般,总是令我无法自拔地沉浸在对古人生活的探寻里。

“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是一种怎样的闲适与飘逸呢。“推窗问天色”,需要一颗多么纯真而浪漫的心哪。“天窗送雪声”,那雪声,是自天窗落在了心尖尖上啊。“碧窗戛瑶瑟,朱栏飘舞衣”,那碧窗,一定有着精美的形状,还仿佛流淌着清幽的乐声,绵绵不绝。“竹里闲窗不见人”,窗闲,那“不见”了的人更闲,竹掩映着窗,掩映着一种澄澈的不被定义的闲。“新含野露气,稍静高窗眠”,高窗有多高,露气浸染在高窗上,也浸染在窗里那个人的梦里。“晓漏追飞青琐闼,晴窗点检白云篇”,好一扇晴窗,仿佛透过这晴窗,整个世界都是晴朗的。“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这窗,默然地释放着扑面而来的寒意与萧索,具有霜一般的气质与内核。

令我尤其迷醉的,是“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这小轩窗,勾画了时光深处一个清寂的、美好得像不真实的画面,盈满了这人间一种素朴而真挚、婉约又炽烈的情感。活在这珍贵的人间,终难逃一个情字。这小轩窗,不仅仅是窗,而是多少人藏在心里的无法割舍的爱与梦,惆怅与遗憾。

回到窗本身来。单把窗这个字从那些诗句里拎出来,亦是一个独具风情的世界,是一门蕴含东方韵味的艺术。

牖,是窗在古时的另一个名字,指开在墙壁上的通风口,也就现在我们所说的窗。向这个字,指向北的窗。而窗这个字,古时指“天窗”。还有一个囱字,本指天窗,转指屋顶上的烟囱。

说到天窗,我就联想到老家厢房上的“亮瓦”——玻璃做的瓦,好像有六片吧,点缀在大片的青瓦中间,着实够亮。晴好的天气,阳光透过“亮瓦”洒进屋里,一束一束的,清透,梦幻,神圣。一粒粒尘埃,像也有了生命,在阳光里舞蹈。一间简陋的屋子,因了自屋顶“亮瓦”透下来的阳光,变得华美起来。我喜欢站在“亮瓦”透下来的阳光里,我仿佛不是在一间屋子里,而是在无边的旷野里。有点神奇。一间屋里有了这样的光,宛若有了轻盈的翅膀,能带其间的人展开看不到的飞翔。下雨的日子,雨珠打在“亮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雨大雨小,雨缓雨急,像即兴的乐曲。无数的雨珠同时还在“亮瓦”上,绘成一幅幅转瞬即逝的流动的迷离的油画。飘雪的日子,“亮瓦”静默地接住一封封来自天空的晶莹而神秘的信,不作解读,也不问去留。

几片“亮瓦”,并不是一扇很概念的天窗。但这就是我关于天窗的最初印象。多年来,它一直亮在我的记忆深处,无可替代。

古人在窗上是用了心的。不论是天窗,还是墙上的窗。在古人那里,窗不仅用来通风透光,还是观景台、取景框,隔而不断,似隐未隐,欲语还休,联通一座房子与窗外景物的内在气韵,拓展一座房子的空间与内涵。

更重要的是,窗本身就是风景。我每每回忆起在苏州园林、颐和园和故宫看见的一扇扇精美绝伦的窗,都不由得惊叹古人的审美。每一扇窗就像一首灵动的小诗,从哪里读都会触到瑰丽而梦幻的诗意。每一扇窗又像一个隽永的隐喻,穿过漫漫岁月,以摄人心魄的姿势,落入临近者的眼里,并迅疾在临近者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那涟漪里有什么,有可以去除种种浮华与虚空的锋芒,也有可以唤醒一些久违的或全新的思维的火花的力量。这就是那些古色古香的窗给我的暗示。不,就是明示,明确地告诉我,那些美好的情感与追求,是经得起时光的消磨的。或许,我某一刻凝视某扇窗时眼里闪现的光,和千年以前某个人凝视某扇窗时眼里闪现的光,是相似的。甚至是相同的。而窗,接得住任何一种目光,始终保持缄默。许多缄默处,往往暗含雷霆之声。

窗,从来都是个美妙的所在。从古到今,这世间有过无数扇窗。有的窗,历经数百年,被时光雕琢出沉稳、神秘而恒久的美。更多的窗,接连消失于时光的深处,仿佛了无痕迹。不可否认的是,那些普通的简陋的窗,也曾美过,也曾被种种目光打量过,铭记在心里。

就说故乡那个村庄的小学的教室里的窗吧,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它们的样子。清一色的简易木窗。长方形的窗框,高约1.5米,宽约1米,圆柱形的木条做的窗棂,每两根窗棂间隔约15厘米。木纹被时间模糊了形态和走向,像默然地尘封了陈年旧事。时间更是褪去木窗最初的光泽,徒留给木窗一身划痕和尘埃。

阳光一次次从木窗照进教室,窗棂的影子落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落在歪歪垮垮的课桌上,落在我打着补丁的有碎花图案的衣服上,落在我稚气的脸庞上。也有雨丝、雪花从木窗飘进教室,落在翻动的书页上,落在刚写的作业上,打湿了字迹。自木窗出入最多的,就是风了,春风,夏风,秋风,冬风,轻柔的风,温暖的风,猛烈的风,冷冽的风。从窗里吹进吹出的风,总是把我的思绪吹得纷乱到无以复加。

老师每节课几乎都要站在讲台上和颜悦色或声色俱厉地发出警醒:专心听讲,眼睛要看到黑板上来,要不就看到书上,不要看窗外!好几次唬得我头皮发麻。可我的眼睛还是常常不受控制地往窗外看。窗外的诱惑实在太多太大。比如,操场边那一排高大的喜树,夏末秋初,挂满果子,极尽茂盛与丰满之美,这样的美又怎么抵挡得住呢。学校附近的山野,任何时候都具有吸引一双双眼睛的能耐,且不说那横斜的桃花,那傲雪的梅花,那怒放的油菜花,那娇艳的映山红,那蓬勃的刺花,那挺拔的翠竹,那起伏的麦浪,那萦绕山间的薄雾,那飘来飘去的云朵,那袅袅升起的炊烟,那缓缓飘落的雪花,就算是掠过窗前的一只鸟儿、一只蜜蜂、一只蝴蝶,也足以勾走我的眼神。有时候,我的眼睛望向窗外,其实也没有看向具体的事物,而且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渴望透过窗看见什么。这种时候,我的视线仿佛在迷雾里穿梭,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找不到出口。但却又隐约看见了些什么,却总是看不清。越是看不清,诱惑越大。以至于好几回老师恶狠狠地点我的名,我才缓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我特别熟悉的,还有故乡那个村庄以及周边地方的那些农房的窗。大多也都是木窗。正方形的,长方形的,圆形的,刷了漆的,没刷漆的,简易的,精巧的,镶嵌在石墙上、土墙上、木板做的墙上,像一座座农房的眼睛,从容而静默地打量着这个世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地陈旧,慢慢地朽掉。

农人平日时没空顾得上看看自家的窗或别人家的窗。但逢家里有喜事,一定会把窗擦得干干净净,贴上大红的喜字。窗一下子变得分外精神了。窗不知道,它身上承载着怎样澎湃或深沉的情感——那样的窗,是茫茫尘世里亘古未变的一抹鲜亮动人的色彩。再就是过年时,也会把窗擦得干干净净,部分农家还会贴上大红的窗花。窗也不知道,素朴的炽烈的真挚的浩大的喜悦和期盼就自窗间散发开来,弥漫在村庄里——那样的窗,是烟火人间里一道别样温情的风景。

对于农家来说,窗最大的功用,就是透光。好在光从来不挑三拣四,阳光、月光、星光从来都一视同仁地抵达并透过这世间的每一扇窗。再就是可以用来挂一些东西,比如在窗棂上钉几颗钉子,挂一串串红辣椒、一串串四季豆、几个苞谷坨、几簇划开的茄子等,风干后食用或作为种子;或是挂镰刀等小农具,方便需要用的时候取下来。至于窗美不美,农人似乎漠不关心,就算有空闲时间,也懒得看窗一眼。

那个年少的我,其实也从未静下心来仔细地看过村庄里任何一扇窗。但我喜欢倚在老家大门外靠东的那窗扇前,看村庄里的一切,看远方。透过窗,我看见似曾相识燕归来;看见连绵青山多妩媚;看见雨疏风骤后,绿肥红瘦;看见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看见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也看见太阳从村东头那座山头升起,刹那间照亮整个村庄,包括倚在窗前的我;看见月亮在村庄的上空悠悠地走,星星在夜空里静默地闪烁;看见彩虹横跨在村庄里那两座最高的山间;看见晚霞在天边纵情地燃烧出瑰丽到梦幻的形状与色彩。还看见狗娃子赶着一群牛羊,走在那条通向山林的弯弯的小路上,牛羊走走停停,狗娃子走走停停;看见村北边的芝大婶手持一根木条追着她那个调皮的儿子在田埂上跑,边跑边骂;看见村南边的大伯和伯娘背着背篓提着打杵扛着锄头,一前一后地走在田野里;看见谁采了一束映山红,举过头顶,像举着一团有芬芳的火焰;看见谁挑着一担水,打一丛竹林边经过;看见谁背着一捆木柴,颤颤巍巍地下山;看见谁弯着腰在地里收割麦子,麦子闪着辉光,谁散发着比麦子还灿烂的辉光。

我始终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倚窗而望,所见的景象更具画意,而且,那些画面莫名地退远了,我恰到好处地隐于画外。或者,倚窗的我,以一种更敏捷更直接更深沉的方式进入了画里。我不在。我无所不在。而我所倚的窗,是掩饰,是入口。那么多的期许、解读、思考以及顿悟,在我的脑海心底萌生、翻卷,萦绕在窗里窗外。一部分随风飘散,一部分落在窗的缝隙里,最终融进了窗的最深处。后来,我住进了城市,偶尔回到老家,有意无意再次倚在那窗前,那些记忆里的画面就电影镜头般自我脑海里闪现,以及当时的思绪、心境都能浮现出来。我愧疚地看看窗。窗外的景象,在我日渐空洞而忧郁的眼睛里变得漫漶不清,灰暗无光。我感激地看着窗,窗替我把那些曾以为很平凡但其实很珍贵的东西默然地提示给我。窗上的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满布尘埃。我的裂痕都是隐性的,只有我自己能看见。风一吹,窗痛不痛,我不知道。但我常常感到痛,就算一丝风也没有。

不只是老家的那扇窗,村庄里所有的窗,在我不经意间刻在了我的眼眸里心底里,构成了我关于窗的最初印象。它们像从泥土里长出来一样自然、平实、素朴,免去多余的修饰,忽略所谓的雅致,直接进入农人的生活。就像农人进入属于自己宿命里的生活一样,以其内部的原色和性情呈现大地之上、苍穹之下。说也奇怪,偏偏就是这样的窗,总能长久地牵住我的视线。远离了故乡的我,在城市里一回望那个我再也回不去的村庄,那些窗就浮现在我的眼前。它们的轮廓、色泽、质感,仿佛都清晰得可以一伸手就触到。

在城市的那个家里,我依然保留着倚窗的习惯。当初选定现在这个住所,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书房里那扇窗深得我喜欢。我站在窗前一看,可一眼望见远处的山岭以及天空。难得有一扇没有被高楼大厦挡住了视野的窗。需要这样一扇窗。于我而言,就像于迷雾里需要一个出口,于黑夜里需要一束光亮。它可以助我从高楼林立、喧嚣无尽的城市里恍若获得一种逃离似的轻松感,也可以使我于许多个恍惚的瞬间仿佛回到从前在乡下老家倚窗那些时光。或许,这算一种自我救赎。

从来不刻意。每一次倚窗,就像不经意间脸上露出的微笑一样自然。差不多每一次我都能从窗里捕捉到画意。或是碧空如流,青山如黛,山间的农房升起炊烟,农户旁的桃花盛开。或是一丛竹秀竹随风摇曳出令人迷醉的形态,而竹林一旁农田里的麦苗掀起层层如梦如幻的浪。或是秋染群山,炫出极尽斑斓的色彩。或是薄雾萦绕山间,白鹭翩然飞过。或是晚霞在天边纵情燃烧,霞光映照着山岭。或是细雨如丝,将远山与天空绘成空蒙又清透的水彩画。

这是属于我的宁静而欢喜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我是那个真实的,至少是最接近真实的我。我可以生出隐形的翅膀,飞到一朵白云上,一片晚霞里,一缕薄雾后,一丛秀竹间,一抹秋色里,没有所谓的过去与未来,也没有所谓的得与失、成与败、悲与欢。甚至没有所谓生与死。

我倚窗虚度光阴。也并未虚度光阴。如果说我总算避免自己的内心陷入麻木与迷茫的境地,那么倚窗的过程起到了唤醒与疗愈的作用。

此刻,窗外雪花仍在飘。倚窗的我,眼里只有满世界的洁白。

洁白,是另一种斑斓。

想起马蒂斯的油画《开着的窗户》。据记载,这幅画是马蒂斯在1905年的秋季沙龙里展出的重要作品。画的是马蒂斯旅居海滨小镇科利乌尔(Collioure)时的小公寓向外望的景象。窗的轮廓与形状,以奔放热烈的色块呈现。窗外的景象,同样以奔放热烈的色块呈现。各种色彩以大大小小的点、长长短短的线、形状各异的面铺展开来,它们碰撞、交叠、跳跃、闪耀、流动,极尽斑斓。在这斑斓的色彩内部,涌动着一种磅礴的力量,以及澎湃的情感,甚至就像一场春天的绽放。也就是一场生命的绽放。它盛大辽阔,无边无际。这并不是马蒂斯对望见的景象的写实表达。而是马蒂斯内心里的窗,它稍纵即逝,扑朔迷离,但马蒂斯将它抓住了,或者说尽力地抓住了,用画笔定格了下来。

《开着的窗户》,是马蒂斯心里开着的窗。这样的窗,终究是可以令见过它的人心里溢满温柔和宁静的。温柔和宁静里,也可以隐着最狂野的浪,最强劲的风,最凌厉的锋芒,最绚烂的色彩。

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窗。在短若一瞬的一生里,需要窗。关上窗,生命也就离枯萎不远了。

我的窗,一直是素简的。将继续素简下去。

我的窗,无声地开着。面向整个天与地。窗外,始终有值得看见、探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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