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的倒影

黎采

谁知道我为什么在河边呆立不动？我知道。

我只是在看水中的倒影。

蓝天、白云、山峰、高楼、绿树、花朵，以及岸边的行人、天空里的飞鸟……河岸边、河上空的一切事物，都以一种飘逸到梦幻的姿态映在水里。多看几眼，便觉得更像是融在水里。

一河的倒影，是一场盛大的梦境。是一片真实的虚幻。

河水似乎对这些不请自来的倒影漠不关心，不因一个倒影迷失方向，不为一个倒影稍作停留。河水就像个深沉的男子，不动声色地静静流淌……

河水似乎很喜欢这些倒影。河水与倒影相视一笑，相依相伴，倒影活在河水里，河水醉在倒影里。河水就像个活泼的女子，蹦蹦跳跳的，奔向远方……

没有河水，就没有倒影。没有倒影，河水依然是河水。但只要有清清的河水，又怎会无倒影？

河水与倒影，是个默契、有趣的组合。

呆呆地看着河水里的倒影，是一种享受。很美的享受。

我现在就很享受。

若有若无的风，在水面吹起层层涟漪，把所有的倒影都给弄乱了。它们在水里摇摇晃晃的，挨挨挤挤的，东倒西歪的，手舞足蹈的，柔软得不像样子，妖媚得不可一世。

线条、色彩、光泽瞬息万变，可以是清新脱俗的水彩画，可以是酣畅淋漓的水墨画，也可以是凝练厚重的油画。流动的画意，温柔又深刻地打动留意它的人的内心。

灵动。每一秒都是灵动的绝妙表达。

神秘。每一笔都是神秘的恣意挥洒。

抬头，世界仿佛刚刚从河水里站立起来。

低头，世界仿佛一直慵懒地躺在河水里。

倒影，让现实与梦境失去界限。

倒影无声，让一切陷入迷离。

迷离的我，因为栏杆的遮挡，并不能看见我的倒影。但我猜，我的倒影也不会很丑吧——说不定还是一个倩影呢——嗯，我够迷离的。

河，是广润河——还好，这点我不迷离。

广润河水多少次映出了我的倒影呢？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只要来到流经建始县城的广润河畔，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呆立河边——河水中呈现的，或许是我失神的倒影，或许是我愉悦的倒影，或许是我平静的倒影……

有时，我喜欢我的倒影，像喜欢倒影的主人一样喜欢。

有时，我讨厌我的倒影，像讨厌倒影的主人一样讨厌。

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伫立河边看倒影。对我来说，倒影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广润河水映出了多少人的倒影呢？无数人吧。

从古到今，广润河水里，人的倒影不断变换着，时而冷清，时而热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匆匆路过的人的倒影，临河沉思的人的倒影，凭河远眺的人的倒影，对河发呆的人的倒影；着旗袍的女子的倒影，梳辫子的男子的倒影，打太极的老者的倒影，放风筝的孩童的倒影……每一个曾来到广润河边的人，都在河水里投下了自己人生某个时刻的容颜、姿态以及思绪——或许，一个人自己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河水里了，但毫无疑问的是，一个临河的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的一切其实都以倒影的形式投在河水中，投在时光深处……

在远去的时光里，河水里的倒影多得盛不下，一缕一缕倒影，一丛一丛倒影，一片一片倒影，沉入河底或是溢出水面，慢慢地，变得了无痕迹。似乎了无痕迹。

某一年某一天某一刻的倒影，或者说，任何一刻的倒影，都是时光的标本。它们真的了无痕迹了吗？未必。它们无声无息地融在一条河里，融在一座城的气息里，融在一城人的血液里，只需一个恍惚的瞬间，那些倒影便会在一个人的眼前、心㡳隐隐浮现，色彩斑斓……

天空的倒影，可能是广润河中最变幻莫测又似乎一成不变的倒影。

这方千年古县的天空，空得让人敬畏。千万年来，天空高高在上地空着，它俯瞰一座小城的烟火、 悲喜、兴衰、沉浮……小城的前生今世，天空尽收眼底。但天空毕竟是天空，人间的事儿，它也就看看，想放晴就放晴，愿下雨就下雨，爱蓝色就泛着蓝，喜白云就飘白云……天空，从来不矫情。天空，其实也多情——天空就那么天真烂熳地在广润河里投下自己的倒影——也只有天空，就连倒影都几乎没有“倒”的感觉——天空映在水里，宛若天空长在水里，甚至是水的一部分。天空的倒影，把河水也弄出“空”的感觉，而这个“空”，是可以让一个人空了凡尘的“空”。

天空，与广润河中天空的倒影遥遥相望。这个叫“建始”的小城，在天空之下气象万千，在天空的倒影之上恍若梦境。

房屋的倒影，是广润河中最“人间”的影像。

河水年复一年地流着，流走了一座座茅屋的倒影、一幢幢吊脚楼的倒影、一间间土墙瓦房的倒影……那些远去的房屋的倒影，在尘封的岁月里韵味悠长，想一想就让人醉。如今，在广润河水里荡漾的，多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的倒影，它们气势磅礴、色彩明丽、风采翩然。夜晚，那些房屋的倒影就更加美妙了，沿河的楼房灯火辉煌，倒影的轮廓变得简练了，还显出几分璀璨来，十分悦目、舒心。建始这座小城沿广润河的房屋的倒影，就这样日日夜夜古灵精怪地在河水里跃动，跃动，跃动成一座城市最闲适最妩媚的样子。

广润河边的每一座房屋，都曾带着或正带着属于自己的故事，与广润河纠缠不休。房屋在水里玩倒立，故事从房屋里倒出来——小城处处有故事，幸福的、不幸的、平凡的、不凡的、复杂的、简单的，美好的、丑陋的——许多故事倒入水中，变得真假难辨，模糊不清，时远时近，若有若无……

房屋的倒影，于广润河水里从容地勾勒出一座城市的气息和心跳、以及落寞与繁华。

山的倒影，是广润河中一抹低调淡然却也分外迷人的所在。

广润河流经逶迤绵延的群山，水在山脚，山映水中，山水相依。春之山的姹紫嫣红、夏之山的绿意盎然、秋之山的五彩斑斓、冬之山的白雪皑皑，一年又一年，山的千般美好万种风情，在广润河水中自由自在地变换，朦胧又灿然。山的倒影，是山格外温柔多情的样子，是山仿佛在行走或是隐世的样子。

今年三月的一天，我徘徊于广润河边。一河的倒影流光溢彩，美得令人惊叹——我笑了——邂逅如此诗情画意，于生命而言，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我停住脚步——我无法不停住脚步——眼前的风景，霎时叫我忘了世间诸多破事，我感到丰富的安静和奔泻的欢喜——我不管，我反正就要停在这里，停在一河的倒影边上。

我看见，凤冠山的倒影，诗一般的浪漫，谜一般的庄严。恍惚间，凤冠山在眼前，凤冠山在远方……

我还看见，河边有几个垂钓的老者，他们的倒影是那么纤巧。他们一动不动，他们的倒影不停晃动。他们手中的钓线恰好垂在凤冠山的倒影之上，他们仿佛在钓一座山……

那一刻，时光慢下来……

那一刻，一座城的倒影沉默不言，风华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