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像一场花事最终的凋零,像一个故事苍凉的结尾,像一个人无声的叹息……她心里涌起种种奇异的感受——当她的目光掠过雪未融完的村庄。
她感到,心里有某种潜藏了许久的东西与眼前这景象透出来的气息正在不可遏制地对应。且无限深入地对应。这令她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她分不清自己心里那些东西究竟是对应了残雪的部分气息,还是对应了残雪与村庄共同营造出来的气息。或者,就是这般恍惚迷离的气息。
何必要弄清楚呢。许多事物,妙就妙在恍惚间,迷离中。
她将目光再一次投向那些残雪所在的地方。更准确地说,她是将自己那颗时常处于紧闭状态的心悄然敞开了,迎向残雪,以及那些覆着残雪的事物。
残雪在丝茅草上。
是一丛丛枯丝茅草。它们最后的关于前世的记忆,仿佛被残雪给禁锢了,又仿佛被残雪给唤醒了,显出匪夷所思的决绝与潇然。
有残雪从依然剑一般指向天空的草尖滑落,惹得好几根丝茅草轻轻地摇晃了几下,她的心也跟着轻轻地摇晃了几下。丝茅草很快恢复了平静,她的心也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尤其喜欢丝茅草那倔强的样子。不管是站着的,斜着的,还是倒伏的。残雪掩不住丝茅草跨越了生死的倔强。残雪也动摇不了丝茅草的根正在泥土里酝酿一场盛大的重生的决心和力量。
残雪在农田里。
一些农田里长着油菜,有的已有一尺来高了,有的还没有一尺高。油菜是否在雪中做了一场浩大而绮丽的梦,没有人知道。油菜顶着点点残雪,奋力舒展着枝叶,好像要挣脱一切束缚,放肆张狂地长出自己梦里梦外最美的模样。她的眼前,似乎已然铺展开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风把花香吹得满村庄都是,孩童在花间追逐蝴蝶。
那些作为菜园的农田,则别有一番风味。葱苗上的残雪所剩无几,葱苗被雪浸润后,有了清冷忧伤的气质。白菜上的残雪,像一顶白色的帽子,让白菜多了几分憨态。未包紧的包菜,外层的叶片舒展成好看的形状,残雪点缀其间,乍一看,像一朵朵巨大的绿白相间的玫瑰。她想起小时候,她跟着母亲到屋旁的菜园里摘菜,母亲弯下腰,用手先拍一拍菜,菜上的残雪失去依附,纷纷掉落,母亲将菜连根拔起,再抖落菜根上的泥土,然后把菜放进一旁的竹筐里。
不少农田里,农人们头年冬天种的洋芋还没有新芽钻出来。一行一行洋芋排列得整整齐齐。就像一行一行的诗,跃动在大地上,浩浩荡荡。残雪把农人们写的诗行提亮了。离她最近的那一块洋芋是她的母亲种的,母亲在那块田地里种了几十年洋芋,把田地种得始终生机盎然,却把自己种老了。总有一天,她将无法再在那块田地里看到母亲种的洋芋。想到这里,她的心猛烈地抽了一下。她伤感的目光,如残雪一般紧贴在泥土上。她需要把母亲写在大地上的诗行珍藏在心的最深处。
残雪在树木上。
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树木,横斜的枝干上有些许残雪。仿佛树直接用自身的骨头在跟残雪进行一场无形的对决。没有多余的虚招,没有无谓的逃避,连思想都是以祼体的形式打开,直面残雪。这令残雪有些站立不稳,不时从枝干上滑落。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就是一棵于秋冬落光了叶子的树。她的身体里隐着线条那般硬朗的枝干。只是,对于残雪,她已没有足够的硬气。这是否意味着她在加速老去,她有些困惑。
那些叶子从不落光的树木,总能接住更多的雪。也总能暂时地留住更多的残雪。没有一片树叶最终能留住雪。树叶好像也无所谓。树叶只要不被雪压得从枝头掉落下来,就能从容地任雪落雪融。就算是飘落于地的树叶,仍保持着在树上一样的品性,也散发出如残雪一般的萧索。她伸出手,摸了摸身边那棵桂花树叶子上的残雪,寒意顺着她的指尖向内蔓延。她并不抗拒这样的寒意。她一直相信,这样的寒意里,有比寒意更透彻更深邃的东西。她要像树叶一样,经得住一切寒意的侵袭,脉络不改,本性不移。
残雪在梦花上。
朵朵浅黄色的梦花,缀在枝头,正盛开呢。残雪给梦花增加了几分冷艳。又仿佛把一些梦给凝住了,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稍纵即逝的神秘感。呵,其实也不过是像她这样的人的错觉。梦花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叫作梦花。梦花是人心里关于梦的花。
谁的心里不曾有梦呢。谁不期待梦是美好的呢。小时候,她听村庄里的大人说,用梦花的枝条打个结,打结的同时许愿晚上做个好梦,就有可能真的做个好梦。她悄悄地试过好多几回。每次打了结,睡前就满怀期待。有时倒还真的做了美梦,好像还挺灵的呢。有时啥梦也没做,有时还做了很可怕的梦,她就想,或许自己许愿时不够虔诚,又或许她打结时,梦花恰好走神了,没有接收到她的愿。她打过结的那丛梦花,后来因为修路被砍掉了。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丛梦花上那些结的样子。
她许多年都没在梦花的枝条上打结了。她很确定,以后也绝不会这么做。她早已不关心睡着了做什么梦。最好是什么梦也不做。梦也是有重量的,常常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多少人,从梦中醒来,总是一脸疲惫。
残雪在废弃的木马上、背篓上、竹筐上。
两只木马上遍布裂痕和划痕,无精打采地歪在屋旁的空地上。那些裂痕与划痕,就是木马的伤痕。残雪掩住了木马的一部分伤痕。木马是她的父亲用过的。父亲年轻时做过木匠。她记得,父亲将木马支在院子里,放上木材,端着墨斗,一只眼眯着,一只眼盯着木材的表面,弹上墨线,收起墨斗,然后双手紧握刨刀,弓着腰,用力地刨,一丛丛“刨叶儿”(刨刀刨出的薄薄的卷起来的木片儿)随之掉落下来。父亲老了,父亲这一生的伤痕并不比他用过的木马的伤痕少,父亲再没有力气支起木马刨任何木材了。木马被父亲闲置好几年了。她凝视着残雪与木马,她甚至希望残雪不要那么快融化,木马的那些伤痕就不必全部显露出来。
破旧的背篓和竹筐,早已在时光里失去了曾经的形状、色泽以及韵致。它们跟随她的母亲,一次次出没在山野里,装过洋芋、苞谷、油菜、麦子、黄豆、白菜、萝卜、板栗,也装过肥料、锄头、镰刀、打杵、棕绳、猪草,还装过映山红、野菊花、芫花、金银花。母亲不用它们装这些东西的时候,它们自己就装阳光、月光、星光,装清风、狂风,装虫鸣、鸟叫、雨声、雷声。沉重过,轻盈过,狼狈过,优雅过。慢慢地,这里的篾断几片,那里的篾散开了,它们再也不用跟着她的母亲去田间地头了,就静静地斜在墙边,任时间将它们变得更破更旧。此刻,它们装着几抹残雪,好像都有些承受不起,就要支离破碎。她忽然想拥有魔法,将背篓和竹筐还原如初的模样,将残雪还给天空,那样的话,母亲的白发也会变回黑发,母亲就会背着背篓提着竹筐,健步如飞地穿行在山野间。
残雪在屋顶。
牵住她的目光的,是村庄北面那座老土墙屋的灰瓦的屋顶。灰的瓦,白的雪,勾勒出水墨画的质感。穿过漫漫岁月的灰瓦,历经了无数的风霜雨雪,早已波澜不惊。但是,就是这样的灰瓦,却散发着无法归类的不可比拟的暖。残雪依在灰瓦上,恍若在依恋灰瓦的暖,舍不得融化,舍不得离开。
她记得,以前这个村庄里大多都是土墙瓦屋。每每下雪,那些灰瓦的屋顶就变成她特别喜欢的样子。雪一点一点落在灰瓦的屋顶,屋顶一点一点变白。这是个极其美妙的过程。雪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挥洒着,在灰瓦的屋顶点染、皴染、泼染,不断重叠,慢慢加深。手法有时候轻柔,有时候狂野。画意在流动,在奔涌,终于,某一刻,雪停了,天然的画,就这样完成了。
后来,村庄里的土墙瓦屋接连被水泥钢筋打造的楼房取代。灰瓦一片片、一簇簇地从屋顶坠落于地,碎得七零八落,震得尘土飞扬。破碎的声音久久在村庄里回响。她在远离了村庄的城市里,日复一日地衰老。她无力阻止任何一片灰瓦的破碎,也无力阻止自己的衰老。
可能有一天,她再回到村庄,这仅存的灰瓦的屋顶也没了踪影。想到这里,有一缕不易察觉的忧伤从她的眼眸里飘出来。而那顶着残雪的灰瓦的屋顶在她的眼眸里凝成恍若永不会消失的画。
在她恍惚地看着残雪以及残雪所覆盖的那些事物的这会儿,残雪又融了一些。
所有的残雪,都会无声无息地融得无影无踪。被残雪覆盖的许多事物,将会在时光里重生或者枯萎、发光或者朽掉。
她一笑。她仿佛获得了残雪内在的力量和勇气,接受融的过程,接受消失。
残雪,继续融。她心里有些东西,正在跟着残雪一起融。